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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将终夜长开眼眸,
看望你直到天明
初遇
他来的那一天和平常日子没有什么不同。纪雪岚连一点最轻微的预感都没有。
她想都不曾想过:就在今天以后,她的日子即将产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她本来也没有理由去想,不是么?日子早都已经固定了就像窗前这长长的雨丝,单调而沉闷。
雨已经下了一整天了。绵延的雨声清脆地敲打在屋顶上。
屋漏下传来的是长长的水声吧?红砖的墙角想必已经爬满青苔了?孩提的时候,她曾经对那些青苔怎样地著迷过,总是蹲在墙角看着它们,看着蚂蚁在墙上爬来爬去
雪岚默然闭了一下眼睛,不自觉地发出了一声叹息。又来了。这些时日以来,她经常回想童年往事,也许已经想得太多了一点。话说回来,不想这些的话,她又能做什么呢?她咬了咬自己下唇,竭力推开那潮涌而来的绝望和沮丧那已经陪伴了她将近一年的绝望和沮丧。或者要陪伴她一生一世吧?而我最好早些习惯它雪岚悲哀地想,握紧了自己的拳头。
就在这时她听见了车声。
雪岚情不自禁地侧耳倾听。近几个月以来,她的耳力已经敏锐到令人吃惊的地步了。那车在她家门前停了下来,而后是车门关上的声音。花园外围的矮篱笆,与其说是用来作围墙的,还不如说是用来作装饰的。那小小的竹门几乎总是不关。她听到那人在竹门前停了一下,然后直直走了进来,轻快的脚步声敲在石板铺就的小径上。沉重的、阳刚的、充满自信的脚步声,必然属于一个不知畏惧为何物的男子所有。这不是他们的家庭医师史大夫,也不是她妈妈的牌友金伯伯。来的会是谁呢?
门铃响了。她听到林妈前去开了门,而后是一个熟悉的、男性的、低沉的嗓音在门前响起:“你好,纪小姐在家吗?”
“在在,你请进来,她在后头的花厅里。”
他的脚步声随着林妈一路走了过来,雪岚的心狂跳不已。
是仲杰!仲杰回来了!在这样长久的等待之后,他终于还是回来了,回到他所属的地方喔,天哪,我身上穿的是什么样的邋遢衣服呀?我的头发也该洗了
但她并没有时间再去操心她的衣着仪容,林妈已经走进了这间依花园而筑的小厅“啪”一声打开了电灯。
[雪岚哪,你又一个人坐在黑暗里发呆了?这样对身体不好的。]她温和地责备。但雪岚几乎没听见她说了些什么。她的心思全被这个客人给占去了这个她已经等了一生一世的人。她迫不及待地站起了身子,朝着他伸出了手。“仲杰,是你吗?”她柔声地说,声音因紧张与兴奋,变得几乎低不可闻:“我等了你那么久,那么久”她小而清丽的脸庞整个容光焕发:“仲杰”
那人向前踏出了半步,然后停下了身子。“对不起,纪小姐,恐怕你弄错了。我不是仲杰。我是仲杰的异母哥哥。我叫魏伯渊。”
血液从雪岚的脸上全然褪去。她的脸变得纸一样白了。“你不是仲杰?”她低语,几乎只是说给自己听的:“你是仲杰的异母哥哥?我甚至不知道他有一个异母哥哥。”
“仲杰不曾向你提起过我并不奇怪,”他淡淡地说:“我们两个的感情并不好。”
[你们的声音好像。]雪岚低语,仿佛对此尚有怀疑。
“我不是仲杰。”他简单地说。
雪岚颤抖了一下,试着将神智拉回现实中来。“你说你叫什么名字?对不起,我方才没听清楚。”
“魏伯渊。伯是伯仲叔季的伯,渊是渊博的渊。”
雪岚点了点头。“魏先生,请坐,想暍点什么?茶好吗?”
“咖啡。”
雪岚呆了一下。这个人可真是老实不客气啊!但她没说什么,只是柔和地说:“林妈,麻烦你给魏先生泡杯咖啡好吗?”
林妈离开了房间。雪岚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挑了个最平常的话题来说:[这种雨天里头,开车很辛苦吧?]她判断他不是搭计程车来的,因为她没听到车子离去的声音。
“还好。”他淡淡地说,然后就没有下文了。
而后林妈把饮料送来了。雪岚松了口气,起码这让她手头有些什么可做,不会再像个呆瓜一样地坐在那里。“咖啡还好吧,魏先生?”她礼貌地问,再一次试着打开话匣子。
他放下了咖啡。“我不是来作社交拜访的,纪小姐。所以这些无聊的寒喧可以免了。让我们谈正事吧。”
“正事?”雪岚呆了一呆,薄薄的嘴唇微微颤抖着:“仲杰?是不是仲杰出事了?”
“仲杰好得很,连个感冒都没有。”他冷淡地道:“你仍然在乎他,是不是?”
“我”她低下了头,极力不让他看到她脸上的表情:“不管怎么说,我总和他订过婚呀!”
“呵,是呀,你们订过婚!”他冷笑:“可是自从那个车祸,那个由他引起的车祸发生以后,他就把你给抛弃了,不是吗?”
他残忍的言语刺穿了她,但雪岚死也不会让他看出这一点来。她面无表情地伸出手去,想要端起她的杯子。然而她没能将杯子端起。她的手碰到杯沿,将杯子碰翻在茶盘上。微烫的茶水溅了出来,泼在她的手上。雪岚像被蛇咬到一般地将手收了回去。
“我老是做这种事,真是够笨的了。”她苦笑道。一半像是道歉,一半像是自嘲。
“因为你瞎了,看不见了。”他无情地道:“这就是我那宝贝弟弟不要你的原因,对不对?那个车祸的发生完全是他的错,而车祸发生以后,那个懦夫居然连面对事实、设法补过的勇气都没有,就这样逃之夭夭了!”
他话声中那苦涩的愤怒震惊了雪岚。她不敢置信地掩住了自己的嘴。“你恨他!”
“说鄙视可能来得适切一点。”他淡淡地道:“你,纪雪岚,才是那个应该恨他的人。可是今天晚上,如果我是仲杰,你已经毫不犹豫地投入他的怀抱了,不是吗?]
雪岚的脸涨得通红。“这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我觉得有关系得很。”
“你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打算把它变成我的事情来办。”
雪岚茫然地皱起了眉头。“别荒谬了,魏先生,我和你素昧平生,你”他淡淡地截断了她的话。“我们现在已经认识了,而且我打算继续下去。]
终于,雪岚被激怒了。“我觉得这是个笑话!半个小时以前我甚至还不知道世界上有你这么一号人物存在,而今你竟然就想这样闯进我的生活里来?你你真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傲慢、最自大、最无礼也最不可理喻的人!”
“生气了,恩?”他不动声色地道:“还不错,我本来还以为你连脾气也丧失了呢。”
雪岚气得脸都青了。她垂下手去,去拿她椅子旁边悬挂着的那个铃铛。自从她瞎了以后,家里每个角落都安置了叫人的铃子。大呼小叫是有违淑女风范的,雪岚想都没想过她可以提高了嗓门来叫人,更不用说骂人了。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碰到那个铃子,他已经无声无息地移了过来,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将铃子自她手中拿开。“别这样,”他静静地道:“我大老远跑到恒春来,不是为了吃这种闭门羹的。”
雪岚大为震惊,猛然将手向里一夺。但他显然没有将她放开的打算,而她的力量对他而言是太微不足道了。雪岚突然骇怕起来。眼前这人,很明显的,是一个强壮的男人:而在这偌大的房子里,只有她和林妈一个瞎了眼的少女,以及一个清瘦的中年妇人。她们住的地方又很荒僻,而今晚是个幽暗的雨夜,路上想必少有行人雪岚不由自主地颤抖,全身绷得死紧。“放开我!”她尽力喊叫,但她的声音是可怜兮兮的。
他五指的力量放轻了,但是仍然没有放开她。“不要怕,纪雪岚,”他的声音变得很温柔:“我不得已。你明白吗?我必须知道你是不是还懂得愤怒,是不是还有为自己奋斗以及抗争的力量谢天谢地。今晚刚看到你的时候,我还以为我来得太迟了!”
雪岚困惑地摇了摇头。虽然对他所说的话一知半解,但她的恐惧消失了。这个人不会伤害她然而在这个知觉进入她心中的时候,她也同时感觉到了:自己的手腕还在他手中,而他和自己靠得很近也许是太近了?她突然间对这个人产生了极大的好奇:“你很高吗?”
“你何不自己看看呢?”
雪岚瑟缩了一下。“这并不幽默。”
“什么意思?”他的声音里有着困惑。
“你叫我自己看看。”
“你期望什么,纪雪岚?要我发展出一套特有的语汇以避免刺激到你吗?永远痹篇看、瞧、眼睛这一类的字眼吗?办不到!在我眼里你是个正常人,和一般人没有两样,只不过是瞎了。瞎了又怎么样?那不是你可以用来逃避生活以及生命本身的藉口虽然你已经陷入逃避之中且不可自拔了。但别指望我会是你的同谋,听清楚了没?”
雪岚一时间说不下出话来。他的话很坦白坦白得近乎无情,然而在被激怒的同时,却有一股深深的暖流流过她心灵深处。她不曾被当成正常人看待有多久了?她母亲的朋友每每在她面前“用错字眼”然后自悔失言,于是一屋子都是尴尬的沈默。但是这个魏伯渊
雪岚深深吸了口气,站起身来,伸出手去碰触眼前这个男子。他果然很高,她站直了才到他的下巴。而他的肩涸祈,胸很厚雪岚收回了手,宣布道:“你很高。]
[一百八十五公分,七十五公斤。]他的声音里带笑。
她有些羞涩地笑了。“而且你常常运动。”
“我练空手道,慢跑,和滑雪。”
“滑雪?”
“我在美国待过一段很长的时间。]
“噢。”雪岚点了点头,不自觉地想起了仲杰。他和仲杰是多么的不同呀!仲杰比他矮些,也来得瘦些:仲杰是彬彬有礼的,幽默风趣的,从不会粗声粗气地对她说话雪岚听到自己在问:“你和仲杰长得像吗?”
“有人说像,也有人说不像。”
问了等于没问!雪岚挫败地耸了耸肩,却又忍不住接着道:“他近来好吗?”
“大概吧。”他的声音又恢复了淡漠:“我上个星期才看到他,两年来第一次见到他。我听说他订婚了,但是你发生了车祸的事,我是前天才知道的。所以我就来了。”
雪岚深深地吸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措辞。“我很感谢你为我这般费心,但那真的完全没有必要。我现在过得很好,真的上而我最不需要的就是一个这样的鸡婆了。]雪岚苦涩地想。在车祸发生以后,她已经经历了太多这样的事。她母亲的朋友一个一个像老母鸡似的包围着她,一天到晚嘘寒问暖,仿佛她是一个毫无行为能力的小婴儿:然后,同情过去了,热情和新鲜感过去了,他们开始一个一个地退出了她的生命,留给她的是日复一日、无有止境的孤寂。呵,她可不想这种事情再来一遍!
魏伯渊对她的话充耳不闻。“我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看到的是一个正值青春华年的女孩子,独自一人坐在黑暗的房间里,坐着什么也不做,就只是坐着。”他不以为然地说着,拉了拉她的衣袖:“衣服穿得邋里邋遢,脸色白得像鬼,头发乱得全没一个样子”
“你到底要我怎么样?”雪岚气急败坏地叫,因这个陌生人对自己衣着的批评而深觉尴尬:“我没法子出门上美容院呀!”
“是不能,还是不愿?”他毫不留情地问。
“我试过一次,”她生气地道:“可是做得一场糊涂!我跌了不知道几次,搞到后来根本分不清东西南北,结果只好坐计程车回家,我”她的声音哽住了,而她费力地咽下了喉中的硬块。她才不要在这个人的面前掉泪呢。绝不要!
“你的母亲自粕以帮你吧?”
“她是试过几次。”雪岚承认:“可是路上每一个人都在看我们,搞得大家都很尴尬,所以,后来”她的声音渐渐变小。
魏伯渊慢慢地呼出了一口长气。“我明白了。”他简单地道:“好吧,我们一样一样慢慢来。明天早上,你给美容院打个电话,订个时间过去剪头:我会陪你去,再送你回来。明天下午两点,我先来带你出去兜个风,看看能不能让你气色变得好一些。”
雪岚倒抽了一口冷气,抓紧了椅子的把手。“魏先生,”
她咬着牙道:“这件事实在太荒唐了!你对我根本没有任何义务,而我也不想作任何改变。我已经为自己重建了生活的方式虽然在阁下眼中看来,这种生活也许一点也不刺激,但你毕竟不是瞎了眼的那个人,不是吗?所以请你回去吧,不要再来打搅我。下回你见到仲杰的时候,请代我向他问好,并告诉他说我活得很好。”
“我不会为任何人说谎。”他简单地道:“再见,纪雪岚,我明天下午两点来接你。”
我所说的话,他根本连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雪岚张口想要抗议,但魏伯渊已经走了出去。她听到他的脚步声渐去渐远,门开了又阖上,然后是车子发动的声音。雨什么时候止了?雪岚筋疲力竭地跌进椅中,不能确知今晚的事是不是一场梦寐。更荒谬的是,她居然一直想着他叫她给美容院订个约的事。谁听说过上美容院还要先订约的?这八成是美国的规矩。他说他在美国待过一段很长的时间。所谓的很长是多长?四年还是五年?
“雪岚啊,客人走啦?”林妈走了进来,开始收拾杯盘,抹拭雪岚碰倒的茶水:“他来干什么啊?”
雪岚微微地笑了一笑。林妈对她的笨手笨脚从来不会抱怨,是雪岚最感激的一桩事情。事实上,车祸发生之后,为雪岚重建生活次序的,几乎都是林妈。她帮着雪岚重新熟识家中的环境,帮着雪岚学会了自己吃饭喝水,甚至是洗澡上厠所等等琐事。如果没有林妈,雪岚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有时她真觉得,自己和林妈之间的感情,比她和她妈妈之间还要亲密许乡。有许多事,她在母亲面前从不出口的,在林妈面前却毫不犹豫地便说出来了。
“他他说他明天下午来带我出去兜风。我跟他说我不去,可是他好像没听到一样。]
“他看来是一副很有决心的样子。”
“他长得什么样子啊,林妈?”
“他嘛,”林妈慢慢地道:“他长得挺体面的。很高大,很有男子气概,差不多三十一二岁左右。你说他什么时候来接你啊?”
“下午两点。”
“那我明早得先替你洗头罗!我想想看,替你准备哪件衣服好呢?那件鹅黄色的洋装好了。不过那件洋装得先烫一下”林妈的声音听来十分高兴。雪岚知道,她是为了她明天的“约会”而欢快。唉,天真的林妈!雪岚苦笑:心不在焉地想着外头的景致。她已经有好几个星期不曾踏出自家院子一步了,真不知如果真的出去兜风会是什么样的情况?这个想法使她紧张。但是,为什么要紧张呢?她根本没打算出门啊?
林妈又说了些什么,雪岚是一个字也没听进耳朵里去。唯一知道的只是,林妈收拾完毕后便离开了,再一次将她独自留在这个安静的花厅里,临走时还叨念着明天要把那件鹅黄色的洋装烫起来。那件鹅黄色的洋装啊她上一次穿它是在什么时候?和仲杰在一起的时候。那件洋装才买没有好久,是为了她的毕业典礼而买的。典礼过后,她和仲杰在外头庆祝了一天。他带她到最好的餐馆去吃饭,不断地称赞她的美丽。桌上的玫瑰像爱情一样地盛开,温柔的烛光像情话一样的温柔雪岚痛苦地将头埋进手心里。这些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上辈子吗?
她是在大四刚开学的那个秋天认识仲杰的。那时她在成功大学念书,读的是历史。仲杰正在台南服预官役,为了搜集一些资料到成大图书馆去,在图书馆认识了雪岚,就展开了热烈的追求。他当兵当得很轻松,是那种上班八小时,还有周末和例假的那一种。雪岚后来才知道,仲杰的父亲是政界名人,在军方也有不少朋友,为他作这种安排是轻而易举的事。也所以仲杰虽然在当兵,却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用来约会。仲杰学的是企业管理,野心勃勃,一心一意想在商场上出人头地。因此一面当兵,一面已经设法去接一些案例来做了。社会经历以及经济来源,使得雪岚大学里的男同学和他相比之下,一个个都成了还在换毛的小鲍鸡。而他又生得英俊,幽默风趣,更把雪岚捧到了手掌心上。雪岚很快地就爱上了他。由于她性情本来和顺,加上女子在恋爱中取悦自己所爱男于的天性在作祟,雪岚对仲杰千依百顺,不曾对他有半点违拗,因此他们在一起的时光总是快乐的,幸福的,从来不曾有过争吵,也从来不曾有过不快。日子里充满了阳光和欢笑,也充满了烛光和美酒。
他们相识半年以后,仲杰退伍了。退伍前夕他向雪岚求了婚,并且在高雄找到了一个工作。他们的婚期订在八月就在雪岚大学毕业两个月后。一切的计划似乎都完满无缺直到那个星期六的傍晚。
那天傍晚,仲杰带著她,赶赴高雄去参加一个朋友的餐宴。
他们出发的时候已经迟了,因此仲杰把摩托车骑得飞快,一路肆无忌惮地超车。雪岚吓得心惊肉跳。她一直不喜欢仲杰骑车的方式,那天傍晚尤其如此。她紧紧抱著仲杰的腰,试着叫他慢下来:“仲杰,骑慢点好吗?稍微迟到一点没有关系的啦。”
“谁说没有关系?”他尖锐地道:“杨维刚夫妇不止请了我们,还请了大通公司的总经理李森夫妇。这个会面对我而言是很重要的。我可不想一开始就迟到,给人留下一个不良的印象。”
车子跑得飞快,仲杰的话声被风吹得几乎听不清楚。雪岚真希望自己是听错了:“但但这不是一个普通的餐会吗?我以为你周末是不上班的?”
“儍丫头,你要学的还多着哩!学商的人哪有什么周末不周末?这种社交场合才是做生意的大好时候。我的几笔最好的合同,都是在这种场合里签出来的。”
雪岚突然觉得好冷:“你是说你的社交活动都是在这种前提下订出来的吗?这是你选择朋友的原则么?看他们对你有用无用而定?”
仲杰大笑。“别胡思乱想了!”他又超过了一辆车。
雪岚咬了咬自己下唇,硬生生将一句已到口边的话给吞了回去:“那么我呢?仲杰?我对你有什么用?”但她终究没问。是因为她不愿意这样去想他,或者是因为她不敢去听他的答案?或者是在她内心深处,明知道问了也不会有结果的?雪岚不知道,也没有心情再去猜了。仲杰的车愈骑愈猛,已经到了不顾交通规则的地步。而后,挡在眼前的是一辆大卡车。仲杰从卡车左方超了过去。不幸的是,那过大的车身遮住了他的视线。等他冲了出去,才发现对面车道上正有一辆轿车疾驶而来。
仲杰拚尽了全力去闪避那辆轿车,车轮在路面磨出尖锐的声响。然而他还是太迟了。轿车撞上了摩托车的车尾,雪岚被撞得飞了出去
往后几天,雪岚的记忆是一片浑沌。黑暗,疼痛,耳旁来来去去的只是一些不具体的声响,遥远而模糊。
她足足昏迷了五天才清醒过来。乍醒的时候,雪岚有好一阵子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四周怎么这样黑啊?比她所能想像的所有恶梦都要来得更黑。有什么东西绑在她的脸上,覆住了她的眼睛。她试着睁开眼来,可是没有用,四周还是那样的黑。雪岚吓得要命,在床上呻吟挣扎。有人过来安慰她,喂她吃葯,给她打针她听到大夫低沉的声音说着一些她从来不曾听过的术语,以及一些她勉强可以捕捉到的东西:视神经受损,幸亏没有什么外伤,也不会留下什么疤痕;也许调养个一年左右再开一次刀然后是那致命的两个字穿透了她的知觉:失明。
人们来了又去。护士、医生、同学、朋友、母亲的那些朋友,等等等等。然而仲杰没有来。而雪岚已经从护士口中知道:仲杰伤得不重,只是一些刮伤,第二天就出院了。她足足等了一个星期,才终于鼓起勇气问她的母亲:“妈,仲杰怎么没有来?”
纪太太迟疑了一下。“仲杰说你受了很大的惊吓,所以他想等你先静养几天,等你好些了再来看你。而且,你知道的。他很忙啦。别担心,雪岚,他一有空就会来的。这个周末吧,我想。”
结论是,他的工作比我重要。雪岚苦涩地想。然而她仍然抱持着极大的希望来等待他。等人的时日特别漫长,仿佛永远也没有休止。好不容易等到了周末,雪岚的心随着每一次推门的声嫌邙惊跳。可是整个的星期六里,仲杰都没有出现。一直等到星期天傍晚,她才终于听到那个熟悉的脚步声。
“仲杰?”雪岚兴奋地叫了出来。
“嗨,雪岚。”他低下头来,在她额上轻轻地亲了一记,然后把一大把康乃馨放在她枕边。浓浊的花香刺激着她的鼻子。
“谢谢,花很香。”她言不由衷地道。
“你觉得如何?好些了吗?]
“恩!”雪岚点头:“头不那么疼了。大夫说我再过几天就可以起床。”
“好极了!这么说,你就快可以回家罗?”
“是啊。”雪岚突然觉得很不自在。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他不是应该安慰她、鼓励她、对她说一大堆温柔的话么?但他们的对话听来只像是两个刚认识的陌生人!雪岚艰难地吞了口口水,试着找出一些话题:“你的工作怎么样了?”
“忙死了!我一出院就得马上回去上班,这一阵子比以往都忙,偏偏又和美国那边两家公司签了新的合约”一谈到工作,仲杰立时淘淘不绝地说将起来。雪岚心不在焉地听着。她对商场上的事从来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尤其是在这个时候。仲杰的声音只是无意义地流过她的耳际,直到其中一句话终于抓住了她的注意。[所以所以我想这一来我们只好延期了。”
[什么?”雪岚呆呆地间:“延期什么?]
“我们的婚礼呀!雪岚,你没在听我说话嘛!]
雪岚突然间觉得全身发冷。“延到什么时候?]
“不会太久的,雪岚,我只是觉得”
“你只是觉得你不要一个瞎子当太太。”
“你胡说些什么嘛,雪岚?我爱你呀!”他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指尖冷如晨露,即使是他柔和的声音也无法使它温暖过来:“我只是觉得我们应该稍等一下,多给你一点时间来适应目前的困难,如是而已。”
[呵,当然啦。”她低语“你永远是对的。]
就在这时护士小姐进来了。“吃葯了,纪小姐,”她伸手碰了碰雪岚的额头。“累了是不是?你的脸色不大好呢?”
仲杰马上站起身来。“那我走了,雪岚,你好好休息吧。]
在那一刹那间,雪岚忘了她的自尊和骄傲,在他身后呼唤他:“你会再来看我吗?”
“当然啦!好好休息。”
他果然再去看她了在她出院那一天。在那时候,雪岚早已放弃了任何希望。她已经换好了衣服,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等她妈妈来带她回家。当她听到他熟悉的脚步声时,当真是惊喜交织。“仲杰!”她的小脸因愉悦而发亮:“我真高兴你来了!]
“要回家了,很高兴吧,啊?”
但她并不。一点也不。过去的几个星期里,她已经习惯了医院的一切作息和规定。她在医院里是个人,跟其他人没有两样:但是出院以后,她要面对的是一个她已不再熟悉的世界,一个属于正常人的世界;而她已不再是其中的一份子不,她一点也下高兴,事实上,她都快吓死了。但不知为了什么,这话她没法子对仲杰说。他们之间的距离突然间变得很遥远太遥远了。所以她只是说:“是啊。既然你来了,我们一起回家吧,好不好?”
“我我不行。”
雪岚绞紧了自己的双手。过去几个星期以来的疑惧突然间变得透明如水晶,在她的心眼中呈显出来。她沉静地抬起了脸,用她依然美丽却已无用的眼睛凝视着他:“为什么?]
“我被调到台北的总公司去了,下星期一就要报到。这次的升迁对我而言是很重要的,我不能不去。”
雪岚一言不发地坐在椅子上。仲杰不耐地开了口:“你不打算恭喜我吗?”
“如果这次的升迁真有那么重要的话,那么我恭喜你。”雪岚慢慢地说,不知道接下来的将是什么不,也许她已经知道了,只是不愿意去相信。
“雪岚,我我真不知该怎么说。]他似乎说得异常艰难:“但我们,在这种情况下,我想我们是无法结婚的了。我将要常常出差,旅行,甚至出国,还有一大堆应酬,有时还得在家里招待客人你不会喜欢这种日子的。这对你并不公平,对你的要求太多了。我是说”
“别假惺惺了,仲杰,”她咬着牙道:“你并不是为了我才想解除婚约的。你是为了你自己!”
“不是的,雪岚,我就怕你会这么想”
“别在我面前演戏了!”雪岚忍无可忍地叫了出来:“事情的真相是,你不要一个瞎子当老婆!对一个野心勃勃、一心一意往上爬的年轻人而言,娶一个瞎了眼的妻子代价太昂贵了,你付不起!”
“雪岚,你把我的意思全弄拧了”
[但那是唯一的解释,不是吗?”雪岚愤怒地打断了他,而后筋疲力竭地闭上了眼睛。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想骗她!雪岚握紧了自己的拳头。然而她的教养使得她没有办法像泼妇一样地骂街,而方才这短暂的情绪激动已经耗尽了她的气力。她的头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雪岚深深地吐了口气,突然间觉得所有的力气都被抽干了。这样的争执有什么意义?她可以和他辩到地老天荒,但那也改不了她已经成了瞎子的事实,也改不了他们将要解除婚约的事实。何况,雪岚自己清楚,如果不是她目前如此虚弱,如此无助,如此需要感情上的寄托就算仲杰仍然想要娶她,为了不连累他,她也会和他解除婚约的。然而自己想是一回事,仲杰要想和她解除婚约又是一回事。她觉得自己被遗弃了,被拒绝了,被伤害了。然而争执是没有意义的,而她的骄傲也不容许她哀求他。雪岚咬紧了牙关,慢慢地道:“算了,仲杰,你回去吧。”
“对不起,雪岚,我很抱歉,我”
[别说了。”雪岚打断了他,紧紧闭了一下眼睛,然后将那枚美丽的订婚戒指自手上拉了下来,平平地伸出手去。
“留着它吧?我”
“不。”雪岚斩钉截铁地说。她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只有仅存的自尊使得她还能持话声的平稳正常:“再见,仲杰。”
沈默。而后是他男性的手指自她掌心拾起了那枚戒指,以及他轻轻退出病房的声音。雪岚全身缩在椅子里头,死命掩着自己的嘴,把眼泪压了回去。她不能哭。因为一旦开始,就不会有停止的时候了。而她不想让母亲看到她的眼泪,不想再听到任何安慰的语言。安慰有什么用?无论是什么样的言语,都改变不了既成的事实几个星期以前,外在的世界对她成了一片黑暗,可是那时候她起码还有一点希望,相信她在人世上并下孤单:然而仲杰的辜负和背叛夺去了她仅存的一点力量,使得她连她心中的世界也随着荒芜。没有光亮,没有出口,没有未来只留下无边的冰凉,以及黑暗。
雪岚甩了甩头,将回忆推出了脑海,慢慢地站起身来。她已经很累了,这般伤情的记忆更使她筋疲力竭。她小心翼翼地走出了房间,本能地关了电灯,上楼回她自己的房间去,在黑暗中换下了衣服,将它们仔细叠好,放在椅子上。若不如此,她明早起来一定找不到衣服穿了。而后她摸出了枕头底下的睡衣来穿上,滑进被窝里头,深深地叹了口气。
奇怪的是,魏伯渊的来访虽然唤起了她久已不碰的记忆,但她此刻所想的人却并不是仲杰,而是这个魏伯渊。他那毫不矫饰的坦白,那近乎无情的阳刚,以及那不可动摇的意志。雪岚有个很强烈的预感:如果她不设法阻止这个人的话,他必然会改变她的生活,将她好不容易为自己塑造出来的、稳定而安全的生活方式扰乱得一场糊涂,而这个想法令她心惊肉跳。过去几个月来,她已经成功地为自己造出一层厚重的护壳,将她的绝望、悲痛、梦想和希望全都深深埋起:这层护壳若是打破了,那么所有的悲伤痛苦就必需再来一次,所有的努力就必需再来一次雪岚颤抖了一下,把自己紧紧地裹进棉被里。不,她绝不能让魏伯渊这么做!她不要再见到这个人,不要让他进入她的生命,不要和他产生任何的瓜葛。
明天,她半睡半醒地对自己说:明天我会告诉他,说我不和他出去。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