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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到每半个月传送三次讯息的日子,一大早,程淮清就与展夫人在门外等候着。
直到正午时分,府邸前传来一阵騒动,管事拉开厚重的门栓,外头的马儿马上蹦开尚未完全开启的门扉、甚至踹倒了站在门口处的管事,朝大厅的方向直冲而来,感觉上十分紧急。
程淮清的心,不由得提到喉咙口。
侍卫在厅前拉住缰绳,并以利落的身段下马,他脸色沉重地站在厅口,所有人心头登时笼上一股不祥的预感。
“怎怎么了?”展夫人颤抖地询问。
侍卫咬了咬牙,决定一口气说出最新的消息
“奉圣上之命特来呈报,护国将军战死沙场,请诸位节哀顺变。”
仿佛朗朗晴空忽然下起前所未见的暴风雨,这突如其来的噩耗,来得让人措手不及
出不入兮往不返,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恁。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屈原
将军府里,笼罩着一片哀愁,如泣如诉的挽歌吊唁着将军早逝的英魂。
程淮清凄然地看着一幕又一幕接连不断的祭祀,看着一波又一波人潮涌进将军府,看着一幅又一幅挽联被人高高地悬挂在厅堂上她的心已经痛到没了知觉。
她恨不得自己是聋子,听不见那些哀怨的声调。
她恨不得自己是瞎子,看不见那一片刺眼的白。
她恨不得自己能够即刻死去,以追上凌云的脚步与他共赴黄泉。
她的生命、她的思想、她一切的一切,都是依附着他而存在,没了他,所有的期待与梦想皆已成空。
程淮清心灰意冷地将一尺白绫悬在梁上,抬高手臂在底部打了个稳固的结,她含泪的双眼依然美丽,绝望却是惟一的神情。
当她踮起脚尖将细致的颈项套进白绫绳里时,唇畔竟不可思议地扬起一抹解脱似的笑容,她已经下定决心,不论上天或者入地,都要追随凌云的脚步不离不弃。
如果能够再见他一面,她宁可拿自己的生命作为交换。
没有丝毫的恐惧,也没有丝毫的犹豫,她像是承受恩泽似的等侯死亡。
“啊”展夫人的贴身丫环娟儿拿着补葯进门,当她看见程淮清摇晃的身子,马上惊恐地呼叫出声。
即使这一幕吓掉娟儿的三魂七魄,她仍不敢稍有犹豫,马上抱住程淮清的腰,将她整个人扯了下来。“少夫人,您不要紧吧?不要紧吧?”
娟儿急得六神无主,拼了命摇晃程淮清虚软的身子,并加大嗓门在她耳畔狂吼着。
虽然过去她非常嫉妒程淮清的好运气和好容貌,但是经过了这场变故,她对程淮清的感觉,已由不满转为怜悯。
“老天爷,你怎么忍心折磨像少夫人这般善良柔弱的女子?”
程淮清意识昏沉地睁开眼睛,当她看见娟儿焦急的神情,眼泪无声无息地从眼角滑下
原以为不会再出现的泪水,又一次不试曝制地淌下;原以为早就死去的心,也还感受得到悲切的痛楚。
她,终究还是死不成。
为什么要阻止她呢?留在这苦痛的人世间,她觉得好累好倦,再也没有勇气迎接明日的朝阳。
为什么不让她告别这一切呢?她只是想抛开所有的忧伤与凌云重逢而已啊!
“别这样别这样啊!”抱着程淮清,娟儿心疼极了“就算您死了,将军也不会活回来,将军在天上如果有知,绝对不会希望您做这种傻事!况且您忘了您肚子里的孩子吗?您忍心杀害将军的亲骨肉吗?”
“娟儿我好想他好想见他”程淮清气若游丝地说着,沉痛的哀伤扭曲了她的灵魂。她也不想带着孩子一起走,可是她真的好痛苦、好痛苦
“少夫人,求您,求您清醒一点,就算您殉情而死,也不一定能见到将军啊!”娟儿用力摇晃程淮清的身子,急切地说着。
她知道自己说这些话好残忍,但她更不忍心看少夫人失去求生的意志。
这些话让程淮清浑身发冷,她知道娟儿说得一点都没错。如果死后依然见不到凌云,她该怎么办才好?
“时间能够抚平一切的伤痛,将军虽然去世了,但他会永远活在您心中。”娟儿苦口婆心地劝着,虽然明知道成效不大。
“他答应过我一定会回来,他答应过的!”程淮清突然抱住头,痛苦地嘶喊着。
从听见噩耗的那一刻起,她只是将自己锁在房间里安静地流着眼泪,直到此时,才呐喊出心中的悲伤与绝望。
她是那么脆弱,整个人缩成一团不断地颤抖,发出一声又一声痛苦的悲鸣,娟儿整颗心揪成一团,不知道该如何帮少夫人抚平伤痛。
“他要我等他还说要爱我一辈子他怎么可以说话不算话我永远不会原谅他”程淮清埋在娟儿怀中哭得肝肠寸断。
“将军一定也想坚守誓言,但生死有命啊!”娟儿也跟着泪流满腮,毫不在意少夫人的泪沾湿自己的衣襟。
“我恨我自己如果我不让他走他一定不会有事的”程淮清抬起头来,凄楚万分地说着。
“怎么能怪你?这全是将军自己愿意的啊!”“怪我当然应该怪我”
她一直责备着自己,倘若当初坚持让凌云娶长宁公主为妻,他就不必奉诏出征,更不会战死在荒凉的边地。
她的心好痛,光想着死后的他也许会孤单、也许会寂寞,她就恨不得马上结束生命,好让自己能够长长久久地陪着他。
一切都是她害的,若不是她,凌云根本不必为了坚守对她的承诺披挂上阵,以求得婚姻自主的权利。
天下间最难忍受的折磨,即是失去惟一挚爱的人,除了一死,她实在想不出其他的法子来赎罪,并让自己彻底抛却无时无刻不想着他的心情。
这条命虽然暂时保住了,但她知道自己终究难以苟活于世。
“少夫人,我要你答应我,绝对不再做出伤害自己的举动!”娟儿强硬地要求着。
程淮清眼中执拗的神情吓坏了她,那模样像是下了某种不容更改的决心。
程淮清什么话都没说,视线越过娟儿的肩头落在未知的远方。
展凌云带走了她的一切,包括她的人、她的心,以及她的灵魂
因此就算她还活着,也只是一具毫无生命价值的行尸走肉,随时随地,都可以消失
渐渐地,展凌云战死沙场的消息已被世人所淡忘,那些扰人心神的哀悼声、川流不息的吊唁者也不再出现,没了那些刺激的源头,程淮清似乎比较脑控制自己的情绪。
又到梅子成熟的季节,程淮清吩咐下人搬了几张凳子放置在树底下,她撩高裙摆站了上去,伸长手臂摘着一颗又一颗青色的果实。
“少夫人,您休息吧,让我们来帮你摘。”三五名长工异口同声说着,他们每一个人都自愿帮忙。
“不用了,我自己来就好。”
“可是”
“不要紧的,反正我也没有其他事好做。”程淮清微笑着拒绝,并将摘满的一小篮青梅倒人大木桶里。
展夫人经过院落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一幕景象。
“淮清,你知不知道这样做有多危险!你现在怀着身孕,孩子也快临盆了,怎么可以如此轻忽!”
展夫人不敢惊动她,直到程淮清再度摘满一小篮并且下了凳子,才急忙上前抓住她的手臂“这种事交给下人去做就好了,不要拿自己的安全开玩笑。”
“娘,我只是想靠自己的力量把树上的梅子全摘下来。”程淮清扬着一抹飘忽的微笑,淡淡地开口:“凌云曾经答应我,等到梅子成熟的季节他就会回来,但是到现在都还见不着他的人影,我想一定有重要的事情耽搁了他的行程,我怕这些梅子坏掉,所以正打算腌起来放着,等他回来的时候,马上就可以吃。”
听见程淮清的话,展夫人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个工作我想独力完成,让我一个人来做就好了。”程淮清不理会展夫人惊愕的表情,兀自兴高彩烈地说道。
“淮清”展夫人哽咽了。
“怎么了,娘?”程淮清不解地询问着。
“你你别这个样子,凌云他再也回不来了啊!”展夫人痛楚地哭喊出声。
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世间最沉痛的悲剧,为了儿子早夭的生命,她几乎每晚都哭着入睡。但是时隔多日,她已经接受了儿子再也不会回来的事实,并将希望寄托在未出世的婴儿身上,没想到淮清却依然执念着他一定会回来。
淮清的痴情与等待,只是更加深展夫人心头的重担。
“不,他一定会回来的,他答应过我一定会回来,还要我千万别忘记他的承诺,他是威武的将军啊,怎么可能说话不算话呢?”程淮清坚决地摇着头“我一定会等到他,绝对、绝对不会放弃的!”
“淮清啊,别折磨自己,凌云死后如果有知,一定不会希望你变成这样的!”展夫人用力摇晃她的肩,生怕淮清继续这样下去终究会失了心神。
展家的不幸已经够多了,如果淮清陷入颠狂、如果凌云惟一的血脉有个万一,教她怎么还有活下去的勇气?
“老天爷,难道是我上辈子造了孽,否则怎么会发生这一连串的悲剧?”
“求您别说这种话,他一定不会有事的,他绝对会信守承诺的。”程淮清捂起耳朵,不愿听见任何有关展凌云早巳身亡的消息。
在她的心目中,凌云是既强悍又温柔的,他的勇气足以对抗任何侵扰,就算是千军万马也抵挡不了;他的温柔比春风更加醉人,绝对不会忍心抛下她孤零零地活在人世间。
他会回来的,她一定、一定要让自己相信他的承诺,否则她的生命也就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了。
看见淮清摇头抗拒的模样,展夫人实在不忍撕裂她苦苦隐藏的伤口。
没有人能够坚强到失去赖以维生的动力之后还能重新振作起来,至少淮清不能;如果这是她用来抚平心头剧痛的方式,又何苦揭开那令人心碎的事实?
展夫人摇摇头,打算不再干涉淮清自欺欺人的举动。
就在这时候,响亮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传了过来,展夫人一颗心猛烈地震荡着,这幕情景与一个半月前听闻噩耗的那个黄昏是如此相似!
侍卫身上佩挂的皇室徽章依然闪耀着动人的色泽,这—回,他将带来什么样的消息?
所有人脑中皆是一片空白,呼吸却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
“恭喜夫人、贺喜夫人!一个半月前将军战死的消息原是讹传,将军非但安然无恙,甚至连续攻破东突厥和西突厥,让大唐声威远播塞外,突厥再也不敢轻易来犯!”侍卫音调高亢地宣布。
听闻这项消息,所有人全都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过了许久之后,才接二连三传出欢呼声。那激昂振奋的音浪,几乎直达天际,那无以名状的喜悦,撼动着每个人的心。
程淮清瞪大眼睛看着手舞足蹈的家丁及婢女,看着展夫人又哭又笑地拉着她的手。
她完全无法回应出内心强烈激荡的情绪,紧绷多时的神经突然放松,程淮清顿时失去支撑身体的力量,直挺挺地往后倒去
“淮清,你觉得怎么样?还好吗?”展夫人紧张地拍着程淮清苍白的脸颊。
“我我做了一个梦。”程淮清以几不可闻的声音开口,眼泪无意识地从眼角滑落“相公他就要回来了!”
“傻孩子,那不是梦,是真的!”展夫人动容地拭着她的泪“你说得对极了,凌云从来不曾食言,他许下的承诺绝对会坚守到底,他没有死,而且即将班师归朝!”
“真的吗?”程淮清马上由床上起身,牢牢抓住展夫人的手臂。
“当然是真的,凌云的确受过重伤甚至危及性命,但他挺过去了,非但如此,还趁着敌人放松戒备之时发动攻击,杀得他们片甲不留!”
“太好了,他什么时候回来?我要赶紧准备他爱吃的东西,还要为他缝制一套新的长衫!”心中强烈的喜悦给了她行动的动力,程淮清迫不及待地掀开被子,正打算下床。
“别急,少说也得再经过十天半个月的,现在最重要的是把你自己的身子养好。瞧瞧你,完全不像个怀孕妇人该有的模样,我命令你多吃些补品,把我宝贝的小孙子喂得饱饱的。”展夫人打趣地说着,强押她躺回床上。
“我真有这么糟吗?”程淮清忧心地抚着自己瘦削的双颊。
“是啊,所以从现在开始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我马上吩咐娟儿帮你准备一些好入口的食物,你乖乖在床上等着。”
“娘,谢谢您。”程淮清心中盈满了感动。
“别谢了,赶紧躺下来休息一会儿,我知道这些日子以来你一直没有好好睡过觉。”
“我睡不着。”她怎么可能睡得着?
凌云尚在人世的消息对程淮清来说,无疑是上天最大的恩赐,这样深沉的喜悦让她整个心绪都处在极为亢奋的状态之下,精神更是好得不得了。
“好吧,我也不勉强你,但是待会儿一定要吃点东西。”展夫人怜爱地拍拍她的脸颊,带着好心情走出去。
程淮清颤巍巍地下了床,移动虚软的双腿跪在窗前的地上,她双手合十、仰天祈祷,眼眶中泛着盈然的泪光。
她将不再怨天尤人,不再伤心失落,只因上苍是如此眷顾着她的,它仁慈地留下凌云,也让她寻回了重生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