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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高烧,再醒,天刚微亮。
陌生的床榻,陌生的帷幔,睁眼时,苏靖荷有一瞬的呆愣,而后思绪回笼,才想起是在二哥的别院。苏靖荷抬手抚上脸颊,掌心之下已是平滑,想来红疹褪去,扭头正好看见床榻不远处的椅子上,苏牧撑着头闭目休憩,那姿势很是僵硬,想来守了她一夜。
才想起身,便听见老妇的声音:“姑娘醒了,先喝了这碗汤药。”
妇人将苏靖荷扶起时,苏牧也循声醒来,见苏靖荷清醒,才稍稍松了口气,却是神情严肃地看着她。
汤药还是温热,苏靖荷喝去大半,有些苦涩难耐,便想将药碗递回妇人,却听见低沉的声音传来:“喝完。”
声音不容置喙,苏靖荷瞧了什么微微蹙气的眉头,只得晃了汤碗,老实将汤药喝尽,身边却没有知心的丫头送上青梅,只得让苦味在口中蔓延,小脸皱成一团,委屈的很。
昨夜苏靖荷症状凶险,苏牧将大夫留在院子里守着,如今大夫把过脉,确认症状平稳,再无隐忧,苏牧才让人送了大夫离去。
屋子里,兄妹二人独处,本也不知第一次,却让苏靖荷有些不自在,总觉着头顶上方的眼神过于锐利,从她醒来开始,视线就一直跟着她。
久了,苏靖荷有些不大自然,轻咳了一声,想缓解氛围。
“你不打算和我说些什么?”
苏靖荷抬头,正好对上苏牧的视线,才是轻轻说着:“昨夜多亏二哥照顾,三妹先谢……”
“你知道我不是要听这句。”苏牧出言打断,神情严肃。
苏家兄弟里,苏牧看似玩世不恭,却心细如尘,最有主意,昨夜的事情也不知被他看出多少,只得硬着头皮说道:“许是昨日吃了不该的食物,也不是什么大毛病,我离开府上一夜,怕是绿萝也难再瞒住,得先回去了。”
苏靖荷勉力起身,却被苏牧拽着,“大夫说,你的癣症是天生之疾,看绿萝昨日的言语,你也不是第一次发病,我却记得很清楚,三妹虽是体弱,却从没有癣症。”
苏靖荷听罢,久久不能言语,最后却是轻唤了一声“二哥”,带着些哀求。
苏牧却是侧开眼,有些心绪难平,继续道:“小曼,你要骗我到几时?”
这两个字,让苏靖荷有一瞬的无措,已经许久没有听人这样换她,恍若隔世,她却一点不怀念,只不停摇着头:“没有小曼,没有了,去年春后,便再没有小曼了。”
声音里的哀伤与彷徨,让人听着揪心地疼。
“那你是谁?”苏牧挨下身,与苏靖荷目光相对,柔声道:“为何你要瞒着我们,我想,若奶奶和大伯知道你还在,定很开心。”
“那...姐姐呢?”苏靖荷仰头,有些迷蒙着双眼看向苏牧,却又像是看着远处,喃喃自语:“父亲,奶奶,哥哥,还有整个府里的丫头嬷嬷,你们现在还肯记着我,可姐姐,谁会记得?就连唯一疼护她的母亲,也不在了啊......”
苏牧却是哑口无言,对于苏靖荷,若不是这一年多的相处,府中上下早就将她忘却,从前在府里,她便一直碍老祖宗的眼,之后去了菏泽,他却也一次都没想起过这个妹妹。去年,若大家知道逝去的是苏靖荷,怕如今真没几人还能为她缅怀......
“在娘胎里,我便欺负了姐姐,害姐姐出生便有不足之症,三岁不曾出过院门,六岁不曾出过府门,整日汤药相伴,童年里我所有的欢乐,她都不曾体味过。我总忘不了那一年,漫天大雪,我拉着姐姐从暖阁出来陪我玩雪,却害得她受寒卧病三月,差些过不去那年的冬天,若不是因为那一次病重,奶奶也不会请来大师批命,更不会有姐姐六年老宅的清苦。”
“这些年,她总和我说,老宅宁静,她过得安逸,可,没有亲人为伴,那种被遗弃的孤独,她却一个人度过了一千多个日夜,每日夜里噩梦惊醒,谁能伴她?我抢了姐姐所有,不该还么......”
声音清浅,仿若没有气力,苏牧却知,每一个字都重重砸在了她心头。叹息一声,苏牧握住苏曼荷双肩,那样没有生气的苏曼荷,他差些认不出来,当年机灵鲜活的小鬼头哪儿去了?
“怎么能怪你,你不过心疼靖荷常年在屋里不能玩耍,那年她身子骨明明好了许多,谁都不曾料想这样的结局,她病了三月,你却也被罚三月,事情既然过去,靖荷那么疼你,不会与你计较的。”
“可我会与自己计较。”苏曼荷一字一顿说着:“你可知,让姐姐与我交换回京,是我的注意,是我的……我央她求她,我以为,只是替姐姐一年,却不想……害了姐姐一生。”
声音愈加哽咽,苏牧却能清晰感知跟前之人那份浓浓的自责,他却无从劝解。
“姐姐原本在菏泽平平顺顺的,即便远离京城,总还是活着的,是我一时任性,该死的人本就是我啊!”
最后,已是泣不成声。这一段过往,在苏曼荷心中是一道永不可愈合的伤疤,即便便隐藏至深,午夜梦回怕是会反复疼痛,如今因他的质问就这么被揭开,顿时鲜血淋漓,对体弱的姐姐,她本就一直负疚,那一场意外,更让她无法原谅自己。
她是要替苏靖荷活完这一生啊!做出这样荒唐的决定,苏牧既感到震惊,却又能以理解,他所认识的苏曼荷,从来就是这个性子,即便当初的鲜活灵动已被温婉沉静取代,在看不见一丝往日的踪迹,可骨子里的倔强从不曾变过。
将痛哭的苏靖荷抱在怀中,苏牧也不敢言语,他其实有很多话要问,他想问,当初体壮如牛的那个小丫头,如今为何也病弱多病,他还想问,她眉眼那颗独属于苏靖荷的黑痣,是怎么样刻在她的皮肤上......
然而,他终是什么都没有问,就这么静静将她抱在怀中,听着她的抽泣,这一年来,已没有人能这般听着她哭诉痛斥自己。
许久,待哭声渐渐安静,屋外却有催促声。
苏牧抚着苏曼荷发梢,安抚说着:“莫再想那些了,我今日就得离京了,胜仗后,定最先给你送信。”
“今日就走?”苏靖荷抬起头,泪水半干,眼眶仍是通红,她微微讶异:“你还没回府见嫂子,嫂子她……”
“等我从胡兰山回来,便能见到了,也不急这一时,我会让人给你嫂子带话过去,你嫂子不是无理取闹的人。”
“都是我。”苏曼荷低声说着,昨日若不是因为她突然犯了癣症,二哥昨儿还能回府陪嫂子一夜,如今却连告别都来不及……
“你总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罢了,自小就是这个性子。”苏牧揉了揉她的发顶,温柔替她把眼角泪珠抹干净。
这一年多来,兄妹二人也算亲近,可这样的动作从不曾有,今日得知她是苏曼荷,动作下意识地也亲昵了许多,他嘱咐着:“你嫂子我倒不甚担心,倒是你,让我放心不下。你一个人,在府里要当心些,绿萝既然知道内情,有她伺候着,你却还犯了癣症,怕是府里有人疑心。”
“二哥不必操心,当年我便不曾怕过府里谁人,如今回来,更不会怕了。”
“你呀!”苏牧只叹息一声,无言握了握苏靖荷的手:“我都准备好了,你换一身男装,跟着我安排的马车回府,府后门有人接应,不会叫别人发觉。记着,在府中等二哥回来。”
苏靖荷点头,而后看着苏牧转身离去,待他走出房门,与院子里的小厮交谈,即便刻意压低了声音,也总有一些传入苏曼荷耳中。
苏靖荷起身,一步步走近房门,就这么倚靠在门框上,看着苏牧清点小厮准备的行囊,院外是马儿低鸣,有些不耐等着主人。“二哥,保重。”
苏牧回头,朝苏曼荷展颜一笑:“会的。”
“只有靖荷。”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苏牧却听明白了,而后郑重点头,才是离去。苏牧身侧的小厮呆愣看了会儿苏靖荷,行了个大礼,也跟着一同离去,虽是匆匆一瞥,那人眉眼却有几分似曾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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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着苏牧安排的马车,从小巷深处驶出,经过承和门,听见铠甲步履之声,心中大概明了,待声音愈来愈近,再愈来愈远,她终是忍不住掀开帘子一角,透过缝隙,看着整齐的队伍步伐一致,往京城外出发。
领头之人一身戎装,只是一个背影,却似乎能看见他面容的刚毅。所有人都说庆王长相柔美,难以相信他上阵杀敌是如何景况,对于这次剿匪,大家并不看好,她却能在脑海里勾勒,即便姿容不辨,可那双深邃沉静的眼眸,她记得清晰。想来挥刀而下时,亦能威风凛凛。
回府后,一路果有人接应,苏靖荷不得不讶异,二哥在府中实力亦远超她的想象。随着掌事婆子进入荣华院,倒丝毫没有让人起疑。苏靖荷的房门关得严实,门前不敢有丫头经过,想来昨晚有过交代,苏靖荷轻敲了窗檐,等了回应后,便被绿萝搀着从窗口进入,待看见屋内的沉香时,微微一愣。
“昨夜秦姨娘总要过来看望姑娘,奴婢一人瞒不住,才告知了沉香,请姑娘责罚。”绿萝跪地请罪。
苏靖荷却没有生气,只罢了罢手:“为难你们二人了,昨晚只秦姨娘一人过来?”
“嗯,秦姨娘昨夜里怎么都劝阻不住,非要进屋瞧瞧姑娘,好似知道姑娘身子不适似的。奴婢们无法,只好去暖心院惊动了喜鹊姐姐,姐姐帮忙传了老祖宗的话才震慑住姨娘,姨娘当时只看见沉香在床榻上的背影,应是没有发觉异常。”
听了绿萝回禀,苏靖荷心中有数,而后挥退绿萝,只两人时,沉香才是跪地:“姑娘昨夜怎敢留宿外头,这事若传出去,姑娘声名有损。”
苏靖荷久久没有开口,沉香又是连磕了几个响头:“从靖国公府回来后,姑娘似有许多心事,奴婢不敢询问,奴婢伺候了姑娘许多年,如今姑娘若觉着奴婢不够知心,尽管打发了奴婢便是。”
“你素来知心,知心到,已经可以将我所有事情都告知外人。”
沉香一愣,她是个聪明人,当即明白过来,又磕了个头,道:“奴婢是替姑娘心急,奴婢不知姑娘因何与谢公子怄气,可,放眼京中,谢公子却是最好的,姑娘不能平白错过,失了郡王府这门亲事,姑娘没有太太帮扶,日后日子如何过?”
“所以,我并没有斥责你,只是,下不为例。”苏靖荷说完,揉了揉眉间:“你下去吧,我有些疲累,怕是今日秦姨娘还会再来一趟,且容我先休息会儿,才好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