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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年上海
房振群右手提着公事包,左手拉着中型的旅行箱,面无表情地走在上海浦东机场。
他可以算是个英俊的男人,只可惜太严肃拘谨了。浓密、整齐的黑发,梳得一丝不苟;脸部的肌肉僵硬得像雕像,形状好看的薄唇闭得死紧;双眼直盯着前方,目不斜视。宽厚结实的身躯紧绷得像石块,过分挺直的身躯,感受不到肌肉的柔软度;高级西装裤下的长腿,则宛如钟摆般,规律地移动着。
总是紧绷的表情和动作,让他看起来硬生生老了好几岁。
若不是他举起手来看了下时间,还皱了下眉头,不然人家真会怀疑他是不是一具机器人?
他昂首阔步地走出机场,前来接他的司机已在门外恭候。
上了车,司机小郑以一口浓浓的上海腔问道:“房先生,请问要上哪儿?是先到公司,还是先去酒店休息呢?”
“先去公司。”几乎是毫不考虑,房振群直接下达指令。
昨晚熬夜看完文件,直到凌晨才睡,一早又赶到公司开会,连午餐都还来不及吃,就赶赴机场搭机前来上海。经过四、五个小时的长途奔波,他是人,当然会觉得累。
然而对事业以及工作的强大责任心,让他丝毫不敢也不肯懈怠,就算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他也宁愿倒在办公桌上。
“是。”小郑听出他语气的坚定,因此不敢耽搁,连忙开车上路,往房振群位于陆家嘴的新办公大楼驶去。
到了公司,秘书以及干部都吓了一跳,显然没想到他会在这时候到公司来。他不是应该先到饭店休息的吗?
现在都快七点了,要是他再晚来一步,只怕大伙儿都下班回家了。
“刘秘书,请副总经理过来,我想听听新厂区的筹组进度报告。”房振群假装没看见大家诧异的眼神,淡淡地吩咐道。
“是,我马上去请孙副总过来。”秘书刘虹不敢耽搁,立即去找人。
没多久,身材微胖、长相敦厚的大陆厂副总孙阳匆匆赶来,即使办公室的冷气凉得教人直打哆嗦,他还是紧张得掏出手帕一直擦汗。
“关于市区的办公大楼,如您所见,已经全部完工了,而厂区的部分,也完成百分之九十以上了,现在只剩几个部门尚待整顿”
房振群端坐在办公椅上,脸上毫无笑容,双手十指交错、稳稳地摆在桌子上,锐利的眼直盯着不知是热汗还是冷汗涔涔直流的孙阳。
孙阳是他从大陆当地企业以高薪挖角来的,因他相信孙阳的能力。这么大手笔的挖他过来,他当然也要求绝对的回报,不允许有任何一点业务上的瑕疵。
“你说的百分之九十太笼统了,我要清楚、明确地知道,是哪一些部门尚未完成,又是因为什么原因,导致无法顺利完成?是否有人怠忽自己应尽的职务,打混摸鱼?”
“没有!当然没有!房总裁,关于那尚未完成的百分之十,我可以慢慢地向您解释,但因为目前我手边没有详细的资料”
“你说什么?!”房振群双眉拧起,即使并未勃然大怒,但冷凛的语气,依然使人不寒而栗。
“你的意思是你身为上海厂区的统帅,手边却没有充足的相关资料?”房振群瞇起锐利的双眸。
“不”即使再不熟悉他的性格,孙阳也知道这是总裁发怒的前兆,连忙改口说:“我有资料!当然有资料,我马上去拿。”
孙阳立即飞车赶往郊区工厂的办公室,打算把资料拿过来。
接下来的时间,房振群完全专注在公事上,全然忘了时间的流逝。
城郊的新厂和陆家嘴的办公大楼甫成立,百废待兴,琐碎的杂事极多。等他处理完手边事务,有时间喘口气时,都已经快晚上九点了。
回到暂时的栖身之所香格里拉酒店。房振群先洗了个热水澡,放松紧绷的身心,正准备叫点东西上来吃,刚好接到楼下柜台打来的电话,通报有位姓舒的先生想见他。
是他?
“请他上来!还有,顺道帮我送些晚餐来,中西式都可以,只要是热的就行。另外再替我选瓶好一点的红酒,附上冰块和两个杯子。”
“是的。”音色甜美的上海小姐挂上电话,迅速处理他要求的事项。
几分钟之后,一位身形高大俊朗的男子被服务生领到他的房间。
“你怎么知道我到上海来了?”房振群穿着深蓝色睡袍,宛如帝王般坐在宽大的单人沙发里,身材更显得颀长高大。
夸张的是,即使才刚冲完澡洗过头,他的头发依然整齐得彷佛刚吹整过一般。
舒纶径自找了个位置,大剌剌地跷起二郎腿,得意地说:“我打电话到你的办公室,秘书说你到大陆出差,我抽丝剥茧一想,就猜你一定是到上海来了。”
而他每回来到上海,必定会投宿这间酒店。像房振群行事这么规律的人,想追查他的行踪又有何难?
“你有副狗鼻子,很适合当侦探。”房振群淡淡地投出一句嘲讽。
“你这么说就太抬举我啦!我这副狗鼻子只适合去挖古坟、找古物,哪当得了什么大侦探呢?”舒纶一脸当之有愧的“害羞”表情,真叫旁人看得想吐血。
房振群忍不住大摇其头,只怪自己当年选错学校,才会和这个厚脸皮的家伙成为同学,误了自己的大半生。
幸好舒纶酷爱古文物,大学毕业后就一头栽入考古界,像只地鼠似的整逃阢在地洞里挖挖挖,近几年来更干脆留在对岸挖个痛快,鲜少回到台湾来。
不过若是自己到对岸洽公,舒纶就会想尽办法到酒店来看他,虽然嘴里老嚷着误交损友,其实房振群心里还是相当感动毕竟好友从未忘了他。
“你这回来上海,打算停留多久?”舒纶嘻嘻一笑,心里盘算着这回要带他去哪吃些道地美食。
上海老饭店的青鱼甩水上回吃过了;绿波廊酒楼的锅烧河鳗和乳汁扣肉也已品尝过,这回就试试德兴菜馆的冰糖甲鱼和槽钵头吧!
挖掘古物和吃美食,是他此生最大的兴趣。
舒纶在一旁兴致勃勃地盘算着,而房振群见他嘴角口水直流,就知道他又筹画着要上哪儿去吃美食了。
这时,服务生刚好送来他点的晚餐和红酒。舒纶见了酒,眼睛都亮了。
将小费付给服务生之后,房振群问道:“吃饭了吗?我们一起用吧!”
“不了不了,我怎么好意思抢你的晚餐呢?我只要喝点薄酒就行了。”不待主人动手,他已自动自发,马上开瓶享用。
“哇,真好喝!”对刚才的话他要做点更正挖掘古物、吃美食以及品尝美酒,全是他此生的最爱。嘿嘿!
呃!
舒纶畅快地打了个酒嗝。端着酒杯,在房振群身边的贵妃椅躺下,瞇眼看着好友准备用餐。
服务生送来丰盛的西餐,此刻只见房振群端坐在椅子上,将餐巾抖开铺正在腿上,然后拿起最右边的小叉子吃沙拉,再来是浓汤、前菜、正餐、甜点规规矩矩地按照顺序享用一道道菜肴,绝不随意打乱次序。
“你还真是一板一眼,做啥事都规规矩矩的。不知道你在床上,是不是也是这副死板板的模样?脱个衣服,还得由上往下按照顺序,弄错一道程序都不行”
话语方落,房振群冷冷扫来一眼,舒纶识相的闭上嘴。最近自己正准备开挖一座古墓,他还想留着一条命参与开坟盛会呢!
“啊,对了!你上回提到想买栋房子,我已经替你找到啦!”舒纶嘿嘿一笑,赶紧转移话题。“啧啧,我长这么大,从没见过这么棒的房子!要是买得起,我真想连夜搬进去,只可惜我大概只买得起一间厕所。”
他的所有积蓄几乎全投注在考古事物上,除了一堆不知值不值钱的古物之外,舒纶几乎是两袖清风。
“地点在哪里?”房振群并非被他夸张的形容所吸引,而是不想再寄宿酒店,很想尽快找个安身之所搬进去,他痛恨任何不稳定的人事物。
“就在黄浦区,离这里不算太远,附近环境满清幽的,明天我带你去瞧瞧。”舒纶起身伸个懒腰,美味的葡萄酒一入喉,再加上座椅实在太舒适,他已然昏昏欲睡。
“下班后我会给你电话。”房振群用完晚餐,拿起餐巾抹抹嘴,然后唤来服务生收走碗盘。
“该不会又让我等到半夜吧?”舒纶恐惧地问。
上回他好心替房振群介绍一个漂亮的上海美女,想帮助老友及早脱离王老五的行列,没想到房振群压根不领情。直到深夜十一点,才慢条斯理地来到他们相约的餐厅,叫醒坐在门口打盹的他。
那时餐厅早已打烊,美丽的小姐也气跑了。
“如果我同意的话,就不会让你空等。”意思就是说,上一回全都是他多管闲事、活该白等一场。
“哇,你这家伙的血一定是冷的!”舒纶早就想这样说了。房振群一定天生就有情感上的缺陷,才会对谁都热情不起来。
就连面对自己的亲生父母,他也是这副冷漠淡然的模样。舒纶怀疑,究竟有谁能够引燃房振群的热情呃,如果他有“热情”这东西的话。
房振群则懒得听他吠,依然冷冷地问:“还有其他的事吗?”
手边还有一堆公文要看、一堆计画待拟,如果舒纶识相,就请及早滚蛋。
“没了。”面对那张冷脸,他还敢说有吗?
送走了嘟嘟囔囔的舒纶,房振群随即投入公事之中。
他一边翻阅公文,脑中没来由地浮现一个念头:
今晚在梦中,他能看见那女子的脸庞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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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台北
“梧桐姐!”
一名绑着两条辫子,身穿鹅黄绸缎、中国式裤装的女孩,奔进一间装潢雅致,极富中国风的房间里。
“什么事这么急?”一名伏案画设计图的女子转过头,白皙秀丽的瓜子脸上,带着一点无奈。
女子生得相当美丽,略微上扬的丹凤眼明亮柔媚,形状极美的菱唇红艳水润,秀气的琼鼻挺翘可爱,白雪般的皮肤剔透无瑕。她不但美,而且富有古典韵味。如果她生在古代,必定是颠倒众生的倾城佳人,然而就算生长在现代,也有不少人着迷于她优雅古典的容貌,经常送花和情书给她。
她身穿白色缎子旗袍,裙襬绣着淡色红梅,乌黑的长发用白玉发簪挽起,露出皎白纤雅的颈子。
不知情的人猛然见了,还以为自己进入了时光隧道,见着了哪家的名门闺女?哪晓得这里是繁华台北市区、某条巷弄内的服饰店梧桐坊。
仔细一看,扎辫女孩身上穿着的鹅黄绸缎衫裤,和伏案女子身上的白缎旗袍,都是现代重新设计过的,修正了传统古服原有的缺点,按照现代人兼具美观、舒适与简便的需求,重新改良过了。
而这些极富古代韵味的中国服饰,都是出于这个名叫丁梧桐的女子之手。
丁梧桐是服装设计系毕业的专业设计师,在大家争相追逐巴黎米兰时尚流行的时候,她却只专情于优雅古典的中国服饰,毕业作品就是一袭让大家看了忘却自己身在何处的雅致清装。
因此毕业之后,她开始设计一些传统服饰,并制成成品在网路上贩卖,得到相当不错的回响,后来她存够了资金,干脆找了间店面,以稳固的方式经营自己的事业。
“梧桐姐,外头来了几位客人,其中有一位先生,说是你的教授。”身穿鹅黄衣裳的女孩,眨着大眼说道。
她名叫罗郁苹,是梧桐坊的员工兼半个学徒。
一开始,她心醉丁梧桐的设计,因此慕名而来,坚持在店里打杂,还说不领薪水也没关系。丁梧桐见她真的有心,便留她下来在店里帮忙,慢慢地教她一些设计的概念。
“我的教授?啊,是徐教授。”丁梧桐马上联想到是谁,连忙起身赶到前头的店面。
“徐教授!”她到了店里一看,果然是大学时代最照顾她的徐梓聪教授。
“梧桐,近来如何?生意还好吧?”已年届五十、双鬓泛白的徐梓聪欣慰地看着自己的得意门生。
打从学生时代起,丁梧桐就是他最欣赏疼爱的学生,得到他不少关照,而她也没令他失望,毕业后自创品牌,以典雅独特的传统服饰,在欧美日三国鼎立的时装界挣得一片天,令人激赏的优异表现,也为他赢了不少面子。
“承蒙您的照顾,客源还算稳定,而且您又经常介稍仆人来。”丁梧桐真的非常感激他。
“哈哈哈,今天我又要照顾你的生意了!这两位可是非常难得的贵客喔。”徐梓聪介绍身旁两位打扮贵气入时的女人给丁梧桐认识。
他指着其中年纪较大、但保养良好的贵妇道:“这位你应该认得吧?她是国鼎企业负责人林世昌的夫人苏美云女士,经常接受媒体采访报导,算是台湾知名的人物。”
林世昌是商界举足轻重的大老板,而他的妻子苏美云则活跃于各个公开场合,近几年更为了慈善事业奔走忙碌。丁梧桐并非井底之蛙,当然认得这样的大人物。
她浅浅微笑,恭敬但不谄媚地朝苏美云点头致意。“苏女士地位崇高,又热心公益,我当然认得她。”
“至于这一位,是林总裁和苏女士的爱女,林瑾瑄小姐,这两年她也跟着母亲从事公益活动,母女俩一样为善不落人后。”徐梓聪转而介绍另一位大约二十出头的俏丽美女。
“你好。”丁梧桐同样报以微笑,态度温婉柔和,不卑不亢。
“”林瑾瑄说不出话来,她诧异地睁大眼,上下打量丁梧桐清丽典雅的装扮。
她从来不知道,中国传统服装也能够这么穿,而且给人的感觉这么有韵味,如此与众不同。
望着丁梧桐没有半点彩妆的清新脸庞,她突然觉得自己脸上的妆好像太浓了,还有身上以往最喜爱的名牌服饰也太俗气了,不若对方的白色旗袍那般清雅脱俗。
“梧桐啊,苏女士下个月将在国内举办一场极为盛大的慈善晚会,会中将邀请许多官夫人和企业大老参与盛会。苏女士打算在那天的晚会上,穿着你所设计的旗袍,所以请你帮她设计几套独一无二又别致的晚礼服吧!”徐梓聪呵呵说道。
苏美云也柔声道:“是啊!那些名牌服饰,人人都买得到,一点都不特别,穿久了也会腻。你设计的衣服我看过,真的是优雅又别出心裁。”
“谢谢您的夸赞!”
“丁小姐,就麻烦你帮我设计几款特别的礼服吧!我希望能给大家耳目一新的感觉。”
“当然!我会为您设计几套,或许是改良过的传统旗袍,也或许是融合东方与西方之美的新款礼服,我会慢慢构思一些新颖的造型,不会让您失望的。现在请让我先为您量身吧!”
“好。”苏美云张开双臂让丁梧桐量身。
梧桐仔细量好了身,记下尺寸,正准备收起皮尺时,一直默默站在一旁的林瑾瑄突然开口了。“也请你帮我量身吧!我也想请你帮我设计几套衣服,不一定要华丽,清新高雅也可以。”
女儿的话,让苏美云大感惊讶。
“瑾瑄,你怎么突然想要穿这类的衣服?我本来说要顺便帮你订做几套,你还不愿意呢!”
林瑾瑄红着脸说:“因为我一直以为以为那是有点年纪的妇人穿的嘛,我不知道原来年轻人穿起来,也”这么好看。
“呵呵!原来你是看丁小姐穿起来很好看,所以也想穿是吧?”苏美云不禁调侃女儿。
“嗯。”林瑾瑄有点难为情,但是一看到丁梧桐穿着旗袍的样子,她就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很熟悉?
“那你也顺便帮她量身订做几套吧!费用我会多付点的。”苏美云向来疼爱这个女儿,为她花钱从不眨眼。
“其实金钱不是问题,穿旗袍重要的是身材与气韵。林小姐的身材与气韵都很好,很适合穿这种传统服饰,我会为她设计几款比较年轻的风格。”丁梧桐以轻柔如和风般的声音,淡淡地说道。
“那就麻烦你了!”苏美云将女儿推向前,让丁梧桐帮她量身。
丁梧桐记下所有尺寸,这才对这两位贵客说:“这样就行了,设计加上剪裁缝制的时间,大约需要一个月。一个月之后,我会主动通知你们来试穿,看看有无需要修改的地方。”
“谢谢你了!”
苏美云满意地一笑,和女儿一同离去。当然,作陪的徐教授也跟着告辞了。
丁梧桐亲自送一行人到门口,目送他们离开之后,转头对罗郁苹说:“接下来的一个礼拜,店里要麻烦你看顾了。”
罗郁苹听了忍不住发出哀号。“啊你又要去大陆了?”
“标准答案!”丁梧桐难得露出顽皮的笑脸。“店里的一切,就交给你了!”
“交给我?我”我哪行啊!
“万一有人想亲自和你谈呢梧桐姐!”
罗郁苹追在后头哇哇大叫,而丁梧桐呵呵笑着,她的心已经飞到对岸去了。
呵呵!这回,该去拜访哪位老师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