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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少爷,大少爷”桑律吕转身眯眼看着气喘吁吁跑向他的老管家德旺伯。德旺伯跑到近前才弯下腰大口喘息,真怕性情不定的大少爷对他的呼唤置若罔闻。要让他跑掉一条老命,不过还好能在这里遇到大少爷,不然还真要细细思量要不要进绛霄楼禀报。有二少爷和申护卫的先例,虽然不知道在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可就是不知道才害怕啊,谁知道他这把老骨头能不能经得起大少爷一小指头的折腾。
摸了把额头上因剧烈运动而渗出的汗,德旺伯喘息着道:“大,大少爷,桂,桂家来人了,要求见,大少爷。”
桑律吕剑眉微挑,不置可否地道:“见我?有说什么事吗?”
“没有。”德旺伯稍缓了些气“来人是桂家钱庄的二总管,什么也不说,要亲眼见到大少爷才说。”
桑律吕眼睑低垂思忖了下,抬眸吩咐道:“带他到花厅。”
“是。”德旺伯微躬身,目送桑律吕转身离去,才回转了头向来处去了。桂家来人,婚事可千万别又出什么岔子了,自从两位少爷长大成人后,已经有多少年没见过小孩儿在镖局里跑动了。回忆起过往,德旺伯眼里有些湿润。
裴衡斜着身坐在花厅里,在桑律吕注目的视线下有些坐立难安。又是这种背生麻栗的感觉,和面对自家主子时无二,世上就是有这种人能让人不由得心生凛敬。自家主子是,六小姐是,眼前这个自入厅后便未发一语的未来准六姑爷也是。他裴衡小小一个平凡人物,得遇这么多不凡之人,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裴衡清了清喉咙,虽然凛敬他,心中承认他是未来的主家之一,但此时决不能让他的气势压了下去,让他小瞧了桂家的人。
“桑大少爷,”裴衡向桑律吕一抱拳“裴某不克前来,冒昧打搅之处还请大少爷海涵。”语气态度不卑不亢,尽显泱泱大家风范,又不致失了体统。桑律吕心中暗赞,久闻桂家七少年纪轻轻便独掌天下第一的钱庄,手腕圆滑高超,人人称赞。虽还未有缘得见,但见他手下调教得如此出色的人物也仅屈居二总管之职,可见桂七少确实名不虚传。
桑律吕薄唇微勾算是一笑,道:“好说,好说。”这不算笑的一笑看得裴衡简直失了魂去,传言果然不虚,貌比潘安、气死宋玉,一个男人怎能有如此相貌,岂不是羞惭天下人皆为无颜之人了吗?
桑律吕端起茶盏微微吹拂,长长的眼睫垂落,在氤氲的茶气中遮蔽住两潭深泓,他慢条斯理地道:“不知裴兄风尘仆仆所为何来?”
裴衡自发愣中回神,惊觉自己的失态,不禁脸上一臊,看男人看到失神,传出去岂不让人磂笑?可在这样的容颜下,天下又有谁能不失神?裴衡收敛了心神,瞟一眼立于旁边的德旺伯。
桑律吕会意,薄薄一笑道:“裴兄不必担心,有什么事但说无妨。”裴衡这才从怀中取出一封书简,起身上前,恭敬地双手呈上“裴某特为我家小姐传信而来。”
“你家小姐?”桑律吕眸光微闪,几不可察的一道寒光飞逝。只手从德旺伯手中接过薄薄的信,封皮上并未注明字迹,取出内中信纸在面前展开,两行行云流水般的行草令人眼睛一亮,简了的语句更是让人玩味再三: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署名是一只一笔勾成的玲珑美玉。
桑律吕薄唇逸笑,说不得,这准定的新娘并无预想中那般无趣。折起信笺,桑律吕问道:“你家小姐还说了什么?”
“三日后午时,苏州城外竹林。”裴衡只字未添,原话奉告。
“好!”桑律吕眼中掠过一抹趣味,心痒痒的,还真有几分想见见这个大言不惭的小女子。抬头对身边人道:“德旺伯,送客。”对裴衡一恭拳,转身进入后堂,径自去了。
德旺伯赔笑,礼数周到地将人一路从花厅送至大门。呵呵笑着目送裴衡上马离去,很少见到大少爷对什么起了趣味,第一次在大少爷眼中见到这种光芒是他三岁见着舞剑的老爷时,第二次是他五岁头一次进入绛霄楼见到那浩如烟渺的书海时,这是第三次。虽然不知道那信上说了什么,婚前男女私自相见亦于礼不合。但是,呵呵,为大少爷的幸福,为桑家的后世,也顾不了那么许多了。德旺伯心情畅快,哼着小曲儿背手踱入府门。
三月初二谷雨苏州城外竹林
今日谷雨,照节气是该下清明后第一场雨的,但今年水气匮乏,只清晨时滴了几滴。天空乌云蔽日,清凉的微风带着江南特有的润泽吹拂幽幽翠竹,林间湿度很大,更加显衬的碧色苍翠欲滴,翠竹竿竿青翠绿凉如水。风轻拂处,竹枝微动,摇碎一地的清影,竹林深处清幽杳然。
一顶青衣小轿孤幽地停放在竹林中的空地上,青绿色的轿帘在微风吹拂下低低飘扬。那样的静渺完全融入了竹林的清幽,小轿的存在一点儿也不觉得突兀,反而因它的加入而多了苍翠绿竹虽高远却缺少的一分人气。
午时,当桑律吕手牵黄骠马缓步踏入竹林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番景致。静、幽、高远、飘然,便是桑律吕在看到青衣小轿的瞬间下的简短评语。竹林寂寂,四下无人,清风在人轿之间轻舞慢旋,从略微拂起的青绿色轿帘下,桑律吕瞥见一双青缎粉底描金绣凤的绣花鞋头。
“桑公子?”轿帘后清脆的女声问询,无一丝的娇羞之意。桑律吕薄唇微勾,微微点头。也不管帘后的人看得见还是看不见,目光倨傲地扫视着平凡无奇的小轿。桂玲珑听不到回应,欲以手掀帘探看,手抬至半空忽顿,明眸转了下,手又放回原处。红唇启笑,好个骄傲的人呢!
“碍于礼制,玲珑不便抛头露面,还请公子见谅!”礼制?桑律吕唇边弧度加深,礼制是不能相见吧?口是心非敷责之人。心下起了一分轻蔑。三日来一直在思忖是什么样的人才会写那样的话邀人相见,今日一见,桑律吕摇了摇头,还真是相见不如怀念!
还真是惜言如金呢!想到未来几年都要与这样的人朝夕相处,当真是无聊乏味至极。桂玲珑心中暗叹,罢了,不过是权宜之计,忍一下海阔天空!她轻笑溢出唇畔“公子既惜言如金,玲珑也不再枉做多舌之人。今日冒昧请公子来此,确是有一事相商。”
“何事?”桑律吕低眉转动手中马鞭,不甚有趣味地问道。不管人长得如何,声音还蛮悦耳,玲珑低笑“当然是你我的终身大事。”
桑律吕停下手中的转动,微侧头睨视孤幽的小轿,语声中透着清冷:“我以为桑桂两家早已议好?”
玲珑指尖轻摩温润的玲珑美玉,眼睫低敛,嘴角勾笑“他们议他们的,咱们自然是议咱们的。”
“咱们?”桑律吕一边眉峰高挑,清朗的眸光中微带鄙睨。
这算是瞧不起我吗?孤芳自赏!玲珑心中又对他下了四字评语。言谈语调未变,仍是那般雅然“我和你,自然是咱们。”
桑律吕微哼,语气隐忍一丝不耐:“什么事,说吧!”
生气了呢!玲珑忽感到愉悦。从裴衡的报告中得不到任何信息,原本还不敢确定,但现在她已可以十成十地肯定,这个“丧”律吕和她一样十分不赞成这次的联姻,这就好坝卩了。
“你我都是可怜人,未被征求意见,便被硬压下了这桩本不合适的婚姻。”
桑律吕心中微讶,万没想到她竟会这样说,这倒和她的书信吻合,眼中闪过光彩,凝神往下细听。
“但是你我同是千万不甘愿,勉强在一起谁也不会快乐。成亲不过是万般无奈的选择。为你我日后的幸福,区区小女子想到了一个折衷的办法。”
听到她对自己的称谓,桑律吕心中闪现一丝鄙弃,饶舌!但仍想听听她的“高见”他自视甚高,不愿与人牵扯,更不喜有人代他做出任何决定,诚如她刚才所说,他厌恶这桩婚姻最深之处,不在于人,而是生性不喜被人摆布。为逃避娘亲的烦扰,他无奈之下才答应婚事,但不代表他会善待这位别人指定给他的新娘。在同意成亲的同时他已决定要视这个女人如无物。如今她既有同感主动提出解决之法,能识相不来纠缠自是再好不过。听听无妨!顺她语意,桑律吕不紧不慢地道:“愿闻其详。”
玲珑盈盈水眸璀亮,小巧的樱唇未语先笑“办法嘛,就是咱们定一个君子协定。”虽没亲眼见到桑律吕的表情,但由他刚刚的语气揣测出他十分厌烦她说咱们二字,她就偏偏加重了语气反复来说。隔着轿帘玲珑已想象出他蹙眉不悦的模样,心中的愉悦更加深一层。
如玲珑所料,桑律吕听到这着重音的两个字时,眉头确实蹙起,薄唇微抿,十分不悦,这个女人是故意的。桑律吕狭长的丹凤眼微眯,眸光一暗,哼道:“不妨说来听听。”
玲珑笑生双靥,这么容易就动怒如何做得威武镖局的大当家?传言毕竟是传言,可以将一个懦夫传说成顶天立地的大丈夫。真真是若非亲眼所见任何话都只能确信三成。淡泊愉悦的女音从轿中传出:“咱们以三年为约,三年之内名义上你是我的夫,我是你的妻,顾着彼此的颜面。私低下咱们各行各的事,你做什么随你高兴,我决不会不识趣地打搅你的雅兴,我做什么你也不要过问。三年期满,你便可以‘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理由休了我。从此之后各自逍遥,再无交集。如何?”
桑律吕听着轻点了点头,压下心中对她左一个“咱们”右一个“咱们”的厌烦,缓声道:“听起来不错,可是我只听说女子名节重于一切,如此做法,于你又能有什么益处?”
玲珑明眸灵动“名节?名节再好又怎敌得过自由快乐?我和你一样,都是不喜被人摆布之人。”
桑律吕挑眉“你又如何知道我愿意受你摆布?”
玲珑螓首微摇“我并未妄想摆布你,不过是提供一个咱们可以各取所需的法子,你获利之处远大于我,以桑公子这么聪明的人,又岂会不知?”
桑律吕目光精亮,嘴角似笑非笑“你的法子确实诱人,我可以答应。要不要我和你击掌为誓?”
“这倒不必,桑伯父一生重诺,我相信桑公子必也有乃父之风,在这一点上玲珑还信得过公子。”
桑律吕握缰的手收紧,这么说其他的便不信了?哼,绕口滑舌,圣人言极是,惟女子与小人难养!心中厌恶,面上却露出一丝笑容“只是在下尚有一事不明。”
“桑公子但问无妨。”玲珑极是有礼,帘后清脆的掌声击起,一直在远处候立的下人们一听到便走近青衣小轿,两名轿夫立在小轿前后,另有一名明丽的丫环在轿旁服侍。三人走近时一见到桑律吕皆是一阵惊叹,即使在侍候自家主子,眼睛也未稍离桑律吕面庞片刻。
桑律吕对三人的注目视若不见,仍是不紧不慢地问道:“为什么是三年?”玲珑格格轻笑,帘微掀一侧对丫环一点头,青衣小轿骤起,一行人自桑律吕身边与他擦肩而过,一阵清爽的女音含笑逸入桑律吕耳帘“便是守孝,三年也期满了。”
一股怒气骤然涌上胸臆,桑律吕指关节捏得咔咔作响,狭长的凤眸含怒瞪视逐渐远去的轿影,桂、玲、珑!
第一回合,桂玲珑,小胜!
丫环仆妇的身影在玲珑闺房中进进出出,人人皆是匆促忙乱,一会儿是级位较高的丫环吆喝级位较低的做这做那,一会儿又有人惊呼吉服上竟少缀一个盘扣儿,顿时便有七八个人慌得不知所以,急急地唤了人进来,从裁缝带来的一大堆的盘扣里寻找一个与吉服服色最近的以解燃眉之急,一堆人埋着头在那里扒来扒去,不是你撞着我的头便是我碰着你的胳膊,叽叽喳喳没完没了。终于有人惊喜地大喊一声:“找到了!”众星捧月般地奔到玲珑面前,由嬷嬷春娘执针,一针一线小心翼翼地把它缝缀上。这边的吵闹才刚歇下,那边又不知是哪个小丫环一不小心忙乱地转身间碰落了几上的果盘,立时招来身旁人的喝斥。
玲珑无力地想摇头,才微微一晃便被身后的壮妇使力定住,这几个人正在使出浑身解数要给玲珑盘一个最美的新娘发髻。玲珑腰酸颈痛,想抬手揉揉以解困乏,手刚摸到便被身前正唾星四溅大讲妇规妇德的二姨娘伸手狠力拍掉。玲珑忍不住想大叫,早知道成亲要经历这样的痛苦,便是任凭爹讲一千个一万个理由也不同意。看以前姐姐们出嫁时都兴高彩烈的,为什么她的就如炼狱般痛苦。以前这些见了她便噤声的人今天也不知怎的长了这么大的胆子敢来随意摆弄她,就连她的冷眼也不以为惧。她敢肯定,这些人绝对是故意的,借着这几天的没大没小尽数把过往从她这里受的怨气报应回来。而面前这些仿佛嫌屋里人不够多、事情不够乱般一个接一个填进来的众位姨娘们和“特意”赶回娘家送她出嫁的姐姐们绝对是不怀好意,一个接一个走马灯一样在她面前晃絮絮唠叨三从四德,存了心的要用她们的唾沫星子喷花她受了历尽艰辛才终于画好的妆容。心里明明嫉妒得要死,还要嗲嗲地说些恶心吧唧的话,存心是要压折她已快绷到极点的脾气。
“够了!”玲珑怒吼一声,一鸟入林,百鸟噤声,方才还嘈杂烦乱如热水沸腾的屋子顿时鸦雀无声,一群女人惊恐地张大了嘴巴看着已濒近怒发冲冠的玲珑“你你你你你你,你们!”玲珑缀满宝石的玉手一挥“没事干的都给我出去。”
被点名的姨娘和小姐们个个义愤填膺又满怀委屈,看着往日轻笑淡若含威不露的六姑娘而今杏眸微眯寒光暴射的模样,嗫嚅着竟无人敢上前质问,更有几个平日胆小的脸上虽未表现怎样,脚下已不自觉地微向门口撤。
几个女人攘挤着硬推出平日怨气最大的二姨娘“呃,”二姨娘面色有些白“我说玲珑,你”“出去!”珠光宝气粲然的纤纤玉指一指闺门,玲珑再次加重了语气,眸中闪现压抑已到极处的不耐“别再让我说第三次。”
“啊!”也不知谁先低叫出声,几个女人推拥着狼狈地逃离玲珑闺房,顺带得慌乱中“砰砰”绊倒几个矮凳,不意撞翻了一只摆放水果的茶几。
玲珑自鼻间长呼一口气,甩脱手上沉重的束缚随意扔在身旁丫环捧着的掐金丝的盒中,对身后已吓得目瞪口呆的几名仆妇吩咐道:“限你们半炷香的时间把这可恶的发式弄好,否则,”玲珑扫视她们一眼“你们的男人就卷铺盖回家吧!”
几名仆妇自呆愣中惊吓回神,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麻利地侍弄六姑娘如缎般的青丝,手微微的都有些颤抖。
玲珑在妆镜台前坐下,略微舒展僵硬的腰身,身旁的嬷嬷春娘见状嘴张了几张,终究还是忍住了话顺原路咽下。房中人们各行其是又忙乱起来,只是再无人敢胡乱出声。
终于,身后的仆妇悄悄长吐一口气,揩揩不知何时已汗湿的额头,如释重负地相视一笑。微低着头垂手倒退一旁,几个丫环抬镜至玲珑身后,玲珑随意看了下,挥挥手示意退下。丫环仆妇们静无声地依序恭敬退出房门。在房门口与桂老爷擦身,一个接一个地福身请安。
桂云亭眉头紧蹙冲她们摆摆手,不耐地道:“都下去吧。”
待得下人们散尽,桂云亭方抬脚跨入喜气盈盈的女儿闺房。身后丫环将房门闭合。玲珑对镜而坐,远远地就看到了满脸不豫之色的父亲,红唇微勾,也不起身,对镜轻理云鬓。
桂云亭在玲珑身后站定,注视着镜中初长成的爱女,精心的装扮下女儿眉如远黛、目含秋水,琼鼻樱口,娇俏欲滴,一双沉静明转的眸更映得满面生辉,明艳逼人不可方物。
“唉”桂云亭不由长叹一声,方才听爱妾稚女们哭诉而盈聚满胸的怒气在看到始作俑者之人时顷刻间便化为乌有。他是无论如何也对她发不了火吧!别云亭垂首返身挨桌边坐下。
玲珑转身面对父亲而坐,红唇轻笑“女儿终于出嫁,爹爹该高兴才是。叹什么气呢?”
桂云亭万分无奈宠溺一笑“你啊!”玲珑只是俏皮地笑。
桂云亭语重心长地对女儿道:“过了今日,你就是桑家的人了,在婆家万不可如在娘家时任性,知道吗?”
“知道了。”玲珑不自禁地眼眶有些发红。
“你性子要强,不似你的姐姐们软弱,别人断是不能给你气受的。可是为妻之道还是顺着些夫君的好,”看到女儿眼中的不以为然,桂云亭摇首叹息“你年轻气盛不怪你,久了这道理你自然会懂的。这天毕竟是男人的天。”玲珑敛眉垂首不语。
桂云亭摆手神态间仿佛老了十岁,笑道:“罢了,罢了,不说这些了。”
玲珑抬头,声音有些哽咽,轻声唤道:“爹爹!”
桂云亭静默半晌,声音在心中转了几转,终于还是决定说出来,话到嘴边仍有些迟疑,唤女儿道:“玲珑”
“嗯?”玲珑螓首微侧,一双眸亮亮地注视着自己的父亲。
“嗯,这”桂云亭有些难以启齿。
玲珑看他犹豫的神情,眼珠转了下,心中已明白了八九分,轻笑道:“爹爹担心的可是钱庄?”
桂云亭见话被点破,脸有些臊,厚下脸皮说道:“桂家顶着江南首富的名号这么些年了,你的那些兄弟姐妹姨娘们早已奢侈惯了,如果忽然之间什么都没了,他们,我,唉”
“怎么会都没了呢?桂家还有不少的良田地契呢?只要好好经营同样会吃穿不愁。”玲珑一脸认真。
“这,”桂云亭有些羞赧,起身烦躁地在房中踱了几步,停下直视着女儿,赧然道:“玲珑,你如此聪明又怎会不明白?我和你那些兄弟们都无经营之长,而且,而且大手大脚的惯了,那微星点滴又怎会、怎会够?”
“桂家未有钱庄之时不一样过得很好?”玲珑言态天真。
“那不一样,”桂云亭恼羞微有薄怒,但仍尽量压下脾气心平气和地说话“常言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桂家已经、已经回不去了。”说着重重地一甩袖背对女儿而立。
玲珑眼睑低垂,长长的眼睫掩住跃动闪耀的眸光。唇角向上勾起,淡淡的声音里掺杂着一丝未明的笑意“爹爹的意思是想女儿让桂珑将钱庄改名?”
“这,”桂云亭忽转身,看着低眉婉笑的女儿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这了半天终于说:“钱庄是桂珑的,爹并无割要的意思,况且若落到那些败家子手里,再好的钱庄也会破败。这一点我还尚有自知之明。”
玲珑拈起缀在腰间的美玉,在十指间把玩,声音一如既往般不高不低地道:“那爹爹到底是要怎样?”
“我”桂云亭语气有些停顿,话意说得十分婉转“我只是想让桂珑留下。”
“留下?”玲珑停下手上动作,抬眼直望入桂云亭眼睛深处,笑中有一丝讥讽“别人不知,难道爹爹也不知,我和桂珑是一体,我留他便留,我去他便走吗?”
“我”桂云亭有一丝羞惭,目光闪躲着女儿接不下话去。
玲珑幽幽一叹:“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桂云亭回视,望着女儿略带凄容的丽颜。
玲珑唇边漾起一朵凄笑,看得桂云亭心中一恸“爹爹的意思女儿怎会不明?爹爹生我养我,在众多的姐妹兄弟中最疼的也是我,这些年任由我恣意妄为也未曾略加指责,女儿虽微,但感激亲恩之情永藏心间。我走之后,桂园的吃穿用度一如从前,爹爹尽痹祈心便是。”
“玲珑”桂云亭声音稍哽,热意盈满眼眶,搜肠刮肚想说些什么以慰女儿凄婉,但思来转去,除了一声轻唤什么也说不出来。
恰在此时,门“吱喽”一声被人从外推开,一群丫环仆妇打扮得喜气洋洋,有序地进了来。外面锣鼓喧天,礼乐齐鸣,带头的春娘走到二人面前福身喜悦禀道:“老爷,六小姐,吉时已到,该上轿了。”
桂云亭转身望向女儿面露不舍。
玲珑盈盈浅笑起身,轻巧巧地向父亲深福一福,身边丫环忙搀扶她起来,七八个人围上来,为她佩戴上凤冠霞帔,峨峨然珠光璀璨。
春娘微笑着手托金线绣成鸳鸯戏水大红头盖,喜盈盈走近玲珑亲手为她覆上。红色顿时隔绝了外间的一切,玲珑低眉观视着脚下一小方的地面,任由丫环簇拥着下了绣楼缓步走向喧嚣的外院。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和高昂的唢呐声中,花轿在长长的送亲队伍的夹拥之下浩浩荡荡地出发了。苏州城几乎是全城出动,围在道路两旁观看苏州首富嫁女。这才是有钱人家的气派。桂家以前也曾嫁过几回女儿,但都没有这次来得盛大,甚至连轿夫的穿戴都是带绸的,这铺了整条道路的红毯和漫天撒降的花瓣,轿后一箱箱一箧箧丰盈的嫁妆,又是桂家前几个女儿哪个比得上十分之一的?啧啧,传言果然不假,桂老爷疼此女是入了骨了,才会万般不舍老大才出嫁。围观众人叽叽喳喳,在喧天的喜乐声中,笑乐着,传说着。
炮竹爆过的烟雾弥漫中,桂云亭依依不舍目送着花轿远离,忍不住以袖尾拭了拭眼角,心中喃喃默念:“玲珑,莫怨爹爹自私,同是我的骨肉,我也要顾及桂家烟火长存。但愿,但愿你的夫家能善待你。唉,怨只怨你空有男儿志向,却错生为女儿之身,你若是一个男子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