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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一灯荧然。
灯光照出的,是宽敞华丽的房间,所有家具全是最名贵的紫檀木。桂宫柏寝,雕梁画栋,富贵之气,逼人而来。
这儿正是六皇子雁宇瑎的寝宫,气派当然不在话下。
而雕花木门外,长廊上站了侍卫、总管,还有等待命令的婢女,人数虽多,却静得连呼吸声都不闻,规矩极为严谨。
房里,一张大床铺着绸面厚被,被套、枕套,甚至帐额,全绣着大大小小、形态姿势各异的龙。绣工极繁复,针脚极工整,随便一幅,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而被面上,一绺乌亮青丝披散着,秀发的主人长睫紧闭,小小的脸蛋苍白无血色,正倦极沉睡。
床前,一个雕像般的人影,正静静伫立。
雁宇瑎已站了整整一个时辰,虽然衣服已经换过,身上的剑伤也已上葯包扎,但他俊脸上带着深深的疲惫,让人看了好生担忧。
“六爷,先休息一下吧。”下人里唯一能自由进出寝房的于嬷嬷,也是自小看雁宇瑎长大的奶娘,忍不住低声劝道:“小姐一时半刻也不会醒,六爷,来吃点东西,坐一下,好不好?”
雁宇瑎摇摇头,目光始终胶着在那张苍白的小脸上。
“她连作梦都不安稳,万一惊醒了,怎么办?我在这儿看着她。”
“那拿把椅子过来给六爷坐,好不好?”于嬷嬷继续苦口婆心的劝着“小姐醒来了,看见六爷这个疲累的样子,也会难受的呀!六爷忍心让小姐难过吗?”
相信六爷什么都忍心,就是不忍让小姐难受。
这招果然有效,雁宇瑎点头了。
一个瓷鼓圆凳搬了过来,雁宇瑎才坐下,没一会儿,又站了起来。
不是傅宝玥醒了,而是有人来了。
放眼当今朝中,能让六皇子起身迎接的人,绝不超过五名,而此刻来的这位,却是位居其首,非站起来恭敬迎接不可。
来的是他父亲,当今的皇帝。
雁宇瑎在床前恭敬肃立,不过,长臂一伸,把厚厚暖帐放了下来拉好,遮挡住正在沉睡的娇弱人儿。
他的宝儿,不随便让人看的,即使来的是当今皇上,也不例外。
皇上年纪已经逼近六十,却仍是魁梧奇伟,气度沉稳尊贵。线条刚硬的脸庞有着深深浅浅的皱纹,浓眉也已经花白,但一双锐利精明的眼眸,让人见了,不得不心生敬畏。
“你不是该在南下的路上吗?怎么又折回头了?”皇上对于这个儿子向来偏宠,私下相处时,没有什么繁文缛节,纯粹就是父亲与儿子的对谈而已。
雁宇瑎低着头,微微一笑;笑得有些嘲讽,有些无奈。
“父皇应该听说了吧?下午的事,我想,绝对有人第一时间去通风报信。”雁宇瑎轻描淡写回道“兄弟间有些误会,我特意回来解决一下。”
“解决了?”那双苍老却依然精炼的眼眸,紧盯着面前的儿子。
“解决了。”雁宇瑎坦然回答。“皇兄似乎不太清楚我最想要、最重视的是什么,回来说清楚也是好的,省去许多麻烦。”
四两拨千斤,把一场差点闹成兄弟阋墙的风暴,给轻轻带了过去。
“真的就只有这样?”皇上追问。“你实说无妨,我自有分寸。”
“儿臣所言,字字属实。”只不过省略掉大部分的过程与因果而已。
皇上紧盯着儿子,研究着他的话、他毫无波动的平静表情。
案子俩一坐一立,两双极为相似的眼眸相对。
“嗯”就在此刻,一个微弱的细小声音,自暖帐里传出来。
雁宇瑎顿时忘记了一切,迅速转身,掀开帐子一角,屏息探视。
大掌轻抚上她的脸蛋,傅宝玥睁开了眼,不过,眼神还有些涣散,似乎不认识眼前男人似的。
雁宇瑎弯下腰,轻声问:“你感觉怎样?看得见我吗?”
大眼睛眨啊眨的,然后,又好累好累似的闭上。
“宝儿?”雁宇瑎唤了两声,确定她又睡着了之后,小心帮她拉好被子,大掌在她柔嫩脸上眷恋流连了一会儿,这才直起身子放下暖帐。
一回身,他发现父亲已经起身走到门口,回望他的眼神,充满兴味。
老实说,有这儿子二十多年了,皇上还真没看过他这般谨慎紧张的模样。
在父亲充满智能的眼眸注视下,雁宇瑎突然觉得耳根子辣辣的。
“父、父皇,这位姑娘,她她家”
这更稀奇了,一向气定神闲、泰山崩于前还是不改从容神色的六皇子,居然在结巴!
“我知道她是谁。”皇上笑笑,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可错认的权威。“你要想清楚了。若你真的要她,京里,你们可能待不下去,毕竟她的身分是难办一点。”
“儿臣知道。”雁宇瑎答得又快又坚定。
皇上又思考了片刻,果断地作了决定。
只见他双眉一舒,挥了挥手,做个“算了”的手势。
“罢!虽然我本来另有打算,但你心意已决,我也不勉强你了。”皇上摇了摇头,两袖一甩,潇洒离去。
出了门,曲折回廊上,满满的都是人,一见皇上出来,呼的一下全跪了。
“不用忙,朕就走了。”皇上偏头一瞟,望见已经闻讯赶来,正垂手立在旁边的大儿子,嘲讽笑笑。“你也来探病?”
“是,儿臣还带了点葯材补品”
皇上嗤之以鼻。“要献殷勤、修好也要用对法子!葯材可以随便送吗?把人整成那样,谁还敢吃你们送的东西?”
大皇子给骂得大气都不敢出,默然以对。顿时,长长回廊上,安静得连根针掉下去都听得见。
皇上又暗暗叹了口气。聪明的,宁选美人不要山河,而这不聪明的,将来却要掌握天下
上天到底是公平?还是不公平?
抑或是,冥冥中自有天数注定?
“你们都别瞎忙了,让孙御医来看看吧。”皇上离去前,丢下这个指示。
人群中,有人尖锐地倒抽一口凉气,原来是躲在众人之后,不敢抬头的雁宇瑔。
他大吃一惊的原因是连父皇都开口让御医来了!
御医向来只看皇室之人,这不就是默认了那个反贼妖女未来的身分?
原本抱着最后一线希望,以为父皇来到六哥这儿,是要兴师问罪,查办逆贼的,结果没想到没想到
雁宇瑔全身发冷,直到听见丧钟般的呼唤,更让他牙关开始格格作响。
“瑔儿。”皇上非常和蔼可亲地唤着他。“你跟朕来吧。”
“父、父、父、父皇”
“来,不用怕,朕只有几句话问你。”
“我、我、我”
只见一个饱经风霜却依然挺拔的年迈身影,旁边跟着一个猛发抖、连路都走不直的年轻人,在众侍卫随从的簇拥下,由廊上离去。
而外面的所有风云起伏、暗潮汹涌,全都是外面的事,屋子里,雁宇瑎又回到了床前,坐在床沿,盯着那张怎么看也不厌倦的小脸,仔细端详。
他对外界毫不关心,也浑然不觉,眼里只容得下这娇弱外表下,有着钢铁般坚硬骨干的清丽花儿。
静静坐了好久,直到御医来了,才被惊动。
虽然之前已让府里的大夫看过了,但雁宇瑎还是不放心,这位孙御医的医术高妙精深,来的正是时候。
“六爷,麻烦请把手给微臣。”孙御医留着一把山羊胡,快七十的他身子仍很硬朗,恭敬地行过礼之后,伸出瘦削的手道:“臣要为六爷把个脉。”
雁宇瑎一怔,随即笑了。“孙御医,你弄错了,不是我要看大夫。”
“什么?不是?”孙御医眨着眼,显然有些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是这位姑娘。”
孙御医先是讶异的睁大眼,随即垂下视线,敛起惊诧之意。
也该是时候了六爷也二十好几了
他的笑意藏在山羊胡底下,恭敬地为沉睡中的傅宝玥把了脉。
仔细观察病容,又问了几句之后,隐在山羊胡里的笑,已经扩大到整张满布皱纹的脸,一双老眼笑得弯弯的。
“恭喜六爷。”孙御医整衣振袖,一个长揖到地。
“恭喜我?有什么好恭喜的?”雁宇瑎皱着眉,随即恍然“啊,你是说姑娘没事了,对不对?”
“不但没事,还有了。”孙御医笑嘻嘻的说。
“有?有什么?有事?有病?”果然聪明一世,却可能胡涂一时,雁宇瑎分明是关心则乱,此时急着问孙御医:“到底怎么回事?要用哪些葯?还是要补?孙先生,您老也请把话说清楚行不行!”
“没事,也没病,只不过受了惊吓、风寒,休养调理一阵子就成了。”孙御医耐心地解释着“不过呢,这位姑娘实在瘦了些,这几个月要让她多吃点,身子养壮了,这样才能顺利生下腹中的白胖儿子”
呃,腹中?儿子?
雁宇瑎突然像被打了一拳,后退两三步,俊眸瞪大,嘴张开了。
却是好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
最后,他“哈”的一声,笑了出来。
帐子里暖被中,一切风波的中心,还兀自睡她的,完完全全置身事外。
半年后,仲夏江南,金陵城西。
敞亮凉爽的正厅,一到下午时分,窗上帘子都打起来了,人在厅内窗边坐,面对着蜿蜒的水道,接到一池盛放的莲花,清风徐来,带着淡淡幽香,暑意全消,非常惬意。
原本金陵刘家宅院就远近驰名,其精致华丽并具的特点,让人人都非常神往。不过,在数月前换了主人之后,这儿不再像以前那般豪奢放逸,相反地,慢慢变得精简朴素起来。
从仆佣数目到器具用品,从家具摆设到餐饮细节,都走朴实路线,不再有令人惊叹的花稍奢侈出现。
就连招待客人,也只奉上一杯清茶,配一碟莲心糖,就这样,没了。
客人中午就来了,一直在厅里呆坐;茶喝完了,糖吃光了,丫环送上一盅冰糖莲子,还好像施舍一样,一张素净的脸蛋毫无笑意,放下瓷碗调羹就走。
“喂喂,等一下!”好不容易盼来了人,客人忙不迭叫住丫环。“你家老爷跟夫人呢?我从午时等到现在,都两个多时辰了!”
“夫人大概在睡午觉,老爷我不清楚。”那丫环面无表情的回答。
“这是什么态度?”客人脾气不小,马上发作“你知不知道我是谁,居然敢如此不敬!”
丫环笑笑,故意说道:“谁不认识您哪,七皇爷,光是这样一两个月就来一趟,每次来都大包小包的,我们府里上上下下,可都跟您熟得很!”
被说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可不就是当朝的七皇子雁宇瑔?
他为了赔罪,每隔一阵子,就带着大批礼物来访;每回,却都像龟孙子一样,给晾在厅里坐上大半天。
他大哥的话一点也没错,未来的六皇嫂不,是现任的六皇嫂,也就是他未来皇侄的母亲不是简单人物,万万得罪不起呀!
当然,他的六皇嫂也没那么恐怖,此刻她正在书房里,临窗作画。
人家说红袖添香,不过,她身旁帮忙磨墨加水的,可不是红粉知己,而是她的夫婿。
雁宇瑎在窗边闲坐,慵懒潇洒。手上一本奏折翻啊翻的,有一下没一下地浏览着,大部分时间,还是在欣赏他眼前的美景。
暗宝玥蛾眉微蹙,时而抬头望望莲花池,时而低头作画,非常专心。
经过几个月的细心调养,她的眼眸乌亮,脸颊红粉绯绯、白里透红,一头青丝梳成简单大方的髻,一身宽松淡青衫裙,衬得她肤光似雪,唇红齿白。
她的身形也丰腴了些,肚腹间有着明显的微隆。此刻,雁宇瑎的视线,便在她的腰际绕来绕去,又是得意,又是愉悦。
“看什么?”娇嗔出现了。“老盯着人家肚子看,你在打什么鬼主意?”
可不是鬼主意!原来在过年之际,他抓到机会就猛问她:“有没有什么不一样?”就是在期盼能让她快快有喜讯,生米煮成熟饭,藉此巩固她的地位。
依他父皇的个性,得知有了皇孙,必定欢快得很多事都不计较了;留子去母这种缺德事,皇上绝不会做,所以,怀了雁宇瑎的种,傅宝玥就安全多了。
他本来就在南方积极布局,想等安排好一切之后,带她回到金陵长住。两人相恋以来,他一直双管齐下在努力着。
而现在,所有的努力都得到回报,想法都成真了,让他怎能不开心得意!
过程虽然辛苦,也经历了风浪,还付出了代价,不过,他一点也不在乎。
“看你呀。”雁宇瑎懒懒回答,长臂向她伸出。“画好了没?过来。”
“差不多了,等一下再来落款。”
暗宝玥搁下笔,起身伸了个懒腰,反手捶了捶酸软的后腰。
雁宇瑎不等她过来,径自起身,从她身后抱住她,大掌就罩在她的肚腹之间,温柔地摩挲。
“真难想象”他喃喃说着。
“对啊,好难想象,你看,腰变这么粗。”傅宝玥软软抱怨着,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按在夫君的大手上。
雁宇瑎笑了,俊脸上充满宠溺神情。
“我是说,真难想象,你的腰带还暗藏玄机”
“哪还有腰带?我多久没办法系腰带了,你还说!”傅宝玥无比哀怨地说。
可不是暗藏玄机!扁是回想,雁宇瑎还是忍不住惊叹。
半年前,当她昏睡两天一夜之后醒来,雁宇瑎忍不住问她,她在大牢里用来救命的那把薄刀,到底是从哪儿变出来的?
“自我十一岁那年,家被抄以来,我所有的腰带里,都缝着薄刃,以备不时之需。”傅宝玥虚弱地半躺在他怀里,软绵绵地瞟了他一眼。“看吧,幸好我没穿你帮我准备的绫罗绸缎,戴那些好贵的珠宝首饰,否则,哪里救得了你!”
“是呀。”他同意,忍不住低头亲吻她没有血色的小嘴。“宝儿最厉害了,你是最珍贵的宝贝,有了你,绫罗绸缎、珠宝首饰都可以不要。”
想到她临危不乱,独自面对众人、面对权势时威风凛凛,娇小身躯散发着不可逼视的气势;而在他怀中时,却是这样娇怯柔弱,病得跟小猫一样,怎不让人又敬又爱,又心疼又不舍?
回忆中病榻边的那个吻,小心翼翼,深怕伤了虚弱又刚怀孕的她,不过现在,怀里抱着健康娇媚的人儿,雁宇瑎可是吻得又火热又深入。
他的宝贝乖乖转过身,双臂攀上他的肩,花瓣般的红润唇瓣为他绽放。两人的舌热烈纠缠着,他把她用力按进怀里,让她感受他为她而起的浓烈爱意、坚硬欲望。
真的,有了她,其它一切都可以不要了。
避他是谁在等,就算是皇帝老子来,他也不在乎了。
优闲的夏日午后,带着莲花清香的南风徐杏邙来,穿过雕花窗棂,吹干了画上墨迹,翻动了书页。
良久良久,画纸和书本都还是晾在那儿,没人理会。
出了门,穿越空荡荡的回廊不是没有下人,而是他们都体贴地痹篇了,谁教六爷和夫人感情好,恩爱得要命呢还要穿过好几道门,转好几个弯,才能到达前面接待客人的正厅。
厅里,紫檀木茶几上,茶碗又空了,点心盘子也见底,枯坐的客人身旁堆满大包小包的礼物。
都饿得腹如雷鸣了,雁宇瑔还是在那儿干等。连那位板着脸、很不友善的美婢巧丝都不再出现,他简直是束手无策呀!
被父皇狠狠责罚还不算什么,他这一趟一趟的赔罪,却始终换不到六皇嫂的谅解别说谅解,连人都见不着!
“唉!”雁宇瑔长吁短叹起来。
还是那句老话,大哥说得对,他真是不该得罪这位嫂子。
要是早知道他六哥爱她如命,为了她,把在京里六皇子府邸所有金银宝物都放弃了,只身来到南方定居,也在所不惜,毫不后悔的话,他无论如何也不敢冒犯。
真是千金难买早知道呀!
窗外鸟啭虫鸣,婆娑的莲花开得正美,阳光下,翠绿荷叶中,花瓣透着不同层次深浅的白,引人入胜。
暗宝玥要是看见,又得绞尽脑汁调配选色了。
不过,现在她正忙着,没空画画啦!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