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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寒冷的冬夜,江府上下却忙得脚不沾地。江府的大少奶奶是今年初春嫁进来的,不过三个月便诊出了喜脉。而后悉心安胎,这江府的长孙约莫今夜便要出世了。
房门之外,江府的大少爷来回踱步,这么个呵气成霜的时节,他硬是急得一头的热汗。热烘烘的心头有对未来孩子的期待,还有三分紧张。
江大少爷同妻子如胶似漆,常言道这妇人产子,好比在鬼门关前走一遭,听着里边撕心裂肺的熟悉尖叫,江大少爷焦急的步子便怎么都停不下来!
寒风凛冽,风声渐渐大了起来,小厮为江大少爷披了一件厚厚的披风,走廊上虽然摆了好几个火盆,他却还是冻得直哆嗦。今年的冬天尤其的冷,却一直不曾下过雪,天气一阴下来便是连绵不断的冬雨。
园中栽了不少梅树,枝头上不少的花苞含苞待放,此时随着寒风颤抖,仪态万千。
江大少爷拢了拢披风,看着幽黑寒夜喃喃自语道:“这么冷的冬天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这个疑问恐怕只有天皇老爷才知道,小厮自然不敢应答,不过他心思细巧,也知道少爷不是真的想知道何时开春。
小厮低声道:“这天瞧着,大约是要下雪了,大约等着雪下下来,少奶奶也就生出小少爷了!”
江大少爷皱了皱眉,伸手想探探屋外的天气,忽然有冰冷的小粒敲在掌心。掌心刺痛,江大少爷却大喜过望道:“下雪了!你看是不是开始下了!”
小厮心中暗骂了一声自己多嘴,迎上去看,这天上的确细细地飘起了白雪。正当小厮不知道如何接话的时候,忽的听见房中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之声!
江大少爷眼前一亮,双手抓住小厮的双臂,兴奋地晃了晃:“我有孩子了!我要当父亲了!”
小厮闻言亦是分外欣喜,陪着喜不自胜的主人等着房间里收拾完。
江大少爷急匆匆地进了门,房中自然是温暖如春,原本浓郁的血腥气早已被调了益母草的熏香掩盖。
江大少奶奶脸色还有些苍白,精神却还算不错,见到夫君进来,面上显出几分温婉笑容,带着些许慈爱的形容。
产婆笑盈盈地迎上来道:“恭喜大少爷,少奶奶给江家添了一个小少爷。”
知道了孩子的性别之后,江大少爷却是没有太大的喜悦,反倒是先坐在了床边,替妻子拢了拢散乱的鬓发。
“辛苦夫人了。”江大少爷温声道。
大少奶奶抿唇笑了笑,笑容带着几分羞涩。产婆将孩子放在了床头边便退了出去,房中只留下夫妻二人叙话。
大少奶奶轻声道:“夫君可为咱们的孩子取好了名字?”
江大少爷愣了愣,赧然道:“我心忧夫人,一时……”
大少奶奶低声笑道:“那不妨现在想一个吧。”
江大少爷也算是京城之中有名的才子,思忖片刻道:“这孩子正好遇上今年初雪,不妨便叫雪初吧。”
江雪初。
窗外的梅枝上有一抹黑影挂在上边,仿若一条黑色玉带。听见这个名字之后,这黑影便没有继续停留,缓缓游下了梅枝,自高墙上爬了出去。
五年后,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京城近郊的金光寺香客不断。这金山寺得太后青眼,皇上钦赐金光寺主持护国法师的名号,寺院得黄寺照拂,太后诚心礼佛,一时之间这朝中上下禅宗佛学的氛围浓重。
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自寺中后门溜出来,正是随母亲前来礼佛的江雪初。金光寺后有一片梅花林,山上清寒,这梅花还三三两两的开着。小雪初东张西望了一阵,迈着小短腿往一棵开得分外鲜艳的梅树下跑去。
梅花有一支长得分外好看,只是离地面有些远。小雪初伸手够了够却怎么都摸不到那节花枝。他拿小拳头支着自己的下巴想了想,瞧见墙边堆着一些石块,藕节似的小手拍了一下自己的掌心:“有了!”
他跑到石堆前边,挑了一会才选出一个不大不小的石块。只是等他开始搬石块的时候才发觉,自己的力气太小了一些,怎么都搬不起来。将石块往梅树边上挪了不到两步的距离,江雪初便涨红了一张小脸,额头上挂了好多细汗。
小雪初像模像样地叹了口气,突然灵光一闪,将自己身上石青色的小斗篷脱下来,用了吃奶的劲才将这石块搬到了斗篷上边。等这石块压在了斗篷上,小雪初拍了拍手,拖着斗篷往梅树过去。
有了斗篷在,搬石头的速度显然快了许多。小雪初哼哧哼哧地将石块拉过来,小心地叠吧在了一起。小雪初满意地拍了拍摞好的石块,将斗篷丢到了一边,扒着树干想要往上爬。只是这石块棱角不平,小雪初好不容易摇摇晃晃地爬到了这石堆上,伸手还没够到花枝,便听到脚下哗啦一声。
“啊!”小雪初闭着眼睛心里很害怕,只是落在地上的时候,却发现地面变得软软的。小雪初好奇地摸了摸身-下,不但软绵绵的,还带着点温度。小雪初好奇地睁开眼,正好对上一双黝黑的眼睛。
原来是有个看起来同他年纪相仿的孩子被他垫在了他下边,这才没有摔伤自己。
小雪初有些害臊地爬起来,连忙将躺在地上的这个黑衣裳的小孩儿一同拉起来。
“对不住啊,我没瞧见你在下边。”小雪初挠了挠头,那黑衣服的小男孩没有说话,只是朝他摇了摇头。
小雪初抬头看了看还在树上的那根花枝,又看了看下边已经散开的石块,失望地叹了口气:“原来想把这株梅花带给娘亲的……”
黑衣男孩儿看着小雪初失望的模样,漆黑的眼睛里看不出喜怒。小雪初刚拾起自己的斗篷拍了拍,却听到头上的花枝乱颤的声音。
“喂!你这样很危险的!”黑衣小男孩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上了梅花树上,小小的身体好像蛇一样挂在了花枝上。
花枝变重了,摇晃地愈发剧烈,黑衣男孩儿伸手小心地将这花枝摘下来。小小的动作叫小雪初心头发紧,害怕得直吞唾沫。这孩子好像没听到小雪初的声音。等到这花枝完全和树分开,小男孩脸上才露出一个满足的笑容。
小心地将手里的花枝交给小雪初,黑衣男孩才第一次说话:“拿的时候小心一点儿,别刮伤自己。”说话的声音像是浸过冰水的珠子。
小雪初眼睛亮了亮,从男孩手中接过了梅花枝。父亲曾教授过,得了别人的馈赠要知道道谢,只是小雪初还未开口说话,便听到庙中传来有人叫他的声音。也不知这黑衣的男孩子如何做到,小雪初一回头便看到他已经落地看着自己了。
“谢谢你,我马上就要回去了,你也是来拜佛的吗?要不要同我一道?”
小雪初朝他伸出手。黑衣男孩看了他的手一会,还是摇了摇头:“我不能进去。”听着叫声愈来愈近,他催了一声:“你快进去吧,外边冷。”
小雪初愣愣地点点头,身上一暖,黑衣男孩将自己的外袍披在了他身上。脱去了外衣,男孩的衬里也还是黑的,小雪初有一瞬间的晃神,隐隐约约觉得好像见过这个人,只是还没想明白,那黑衣服的男孩便已经转身走开了。
紧了紧自己身上的衣服,小雪初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来寻他的人已经到了这里,江大少奶奶身边跟了不少的随从,看见小雪初的位置便立马快步走了过来。
“娘亲!”小雪初献宝似地小跑过去,将手中的花枝递给母亲,江大少奶奶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这孩子从小便孝顺自然是好,只是这佛院后边的话都是带着灵性得佛家庇佑的,这么摘下来,不好同寺院交代。
至于同寺院交涉的这些事,自然不必小雪初来担心,他只是有些懊恼,自己还未来得及问那个小男孩的名姓。也不知还有没有下一次能够同他见面的机会,小雪初在回程的马车上想。
只是到后来,小雪初便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这个小男孩总是神出鬼没,总在他手足无措的时候出现,只是他很少说话,问他的姓名来历,也总是沉默着不肯回答。
日子久了之后,小雪初渐渐发现,这个小男孩儿不单来历成迷,身边随侍的仆从们好似根本看不见他。
男孩子长到了□□岁,总是分外调皮一些。一次他上树掏鸟蛋,一时不察自树枝上掉下来,这个黑衣男孩便又出现了,接住他往下飘的时候,跑上来接他的仆人分明是分外吃惊担忧的模样,只是只等他们回到了房中,便好似他根本没从树上掉下来,只是在后院里摔了一跤似的。
仆从给他换衣服的时候,江雪初便瞧见那黑衣男孩躲在角落里。随着他长大,这小男孩也渐渐抽高长大。原本带着少许婴儿肥的脸上渐渐有了少年凌厉的轮廓,反观自己,江雪初的眉眼不似他那么英气,江雪初启蒙得早,身上总是带着些许墨香和书卷气。
江雪初自前朝回来的时候,那黑衣青年正在房中翻书。
黑衣青年抬头,迎面回来的江雪初一身大红的状元喜服,这鲜艳的颜色更衬得他面如冠玉,黑衣青年难得呆了呆。江雪初关上门,饶有兴致地看了他一眼,也不忌讳,便将身上碍眼的外衫脱下来。
“怎么,我穿红色不好看?”江雪初笑盈盈地问道。
黑衣青年摇了摇头:“很好看。”
江雪初摇了摇头:“谬赞了。”
黑衣青年低头继续翻着书看。江雪初换了一身儒衫凑过来,黑衣青年手中拿的竟不是寻常看的丹方志异,笑道:“你怎么也看起这酸儒腐生写的玩意。”
黑衣青年不知道想了些什么,摇了摇头道:“有些事自己想不明白,便想找找缘由。你说的,书中自有黄金屋。”
江雪初问道:“你识字?”
黑衣青年颔首。
江雪初摆出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铺纸研墨道:“那你不妨写写看我的名字?”
黑衣青年看了他一眼,江雪初将自己手中沾了墨的笔递给他。黑衣青年伸手接过来,没有怎么犹豫便写下了江雪初三个字。
江雪初笑了笑道:“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黑衣青年皱了皱眉,江雪初不是不知道他识字,否则如何看得懂丹方,现下不过是找个由头,想拐着弯问他的名讳罢了。
黑衣青年没有多少迟疑,便落笔在江雪初旁边写下了三个字。
傅丹生。
“丹生……”江雪初笑眯了眼睛,“原来你唤作这个名字。”江雪初眼底眉梢跳跃的笑意,叫傅丹生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总觉得这个名字分外熟悉。”江雪初喃喃道,瞧见傅丹生面上的奇异神色,江雪初又补了一句道,“不单如此,当初金光寺外第一次见到你,也觉得你分外熟悉。”
傅丹生点了点头道:“许是前世见过。”
江雪初眼前一亮道:“果真?我前世是个什么样的人,如现今这般是个天子门生,还是个贩夫走卒?”
傅丹生抬了抬眼道:“子不语怪力乱神。”
江雪初见他不愿说,便没有继续问下去。傅丹生将手中的书卷放下,正襟危坐问道:“你晚上要赴宴?”
江雪初点头道:“是,皇上在皇家别苑设下琼林宴,我身为新科状元,必须前去。”
傅丹生皱眉问道:“不能寻些借口不去吗?”
江雪初觉得好笑道:“为何不去,皇家宴会,别人赶着去都来不及,还未曾听说过不愿意去的。”
傅丹生蹙紧眉头,闷声应了一声,没有再说其他。
江雪初半蹲下来,仰面看着傅丹生道:“怎么?莫不是你算出了什么危险,倘若我听了觉得严重,便想想办法。”
傅丹生抬眼看他,而后又摇了摇头。
江雪初有些伤脑筋。傅丹生同他算是自小一同长大,就是这闷声不说话的性子,叫他们总觉得有一点生份。
傅丹生开口只道:“今晚我陪你一同去。”
江雪初觉得奇怪,当初殿试之时,即便他生来博闻强识,心中还是略有些紧张的。江雪初那时逗弄傅丹生,请他陪着一同去金銮殿,却被傅丹生拒绝。
皇家之地龙气深厚,他不得靠近。这是傅丹生当初给的理由,一如他不能进佛寺,不能入道观一样,江雪初彼时虽然失望,却并未怀疑过傅丹生所说的真伪。
瞧见江雪初面上的怀疑,傅丹生解释道:“皇家别苑不同皇城,于我影响不大。”
江雪初了然,略微疲惫地打了个呵欠:“今日起的太早,我回去睡一会回笼觉,待时间快到,你再叫醒我?”
傅丹生自然没有拒绝。
看着江雪初宽衣解带,渐渐沉入梦乡,傅丹生坐在床边看着他。全然脱去了曾经的稚气,江雪初同前世的模样愈发想象了。只是他身上没有傅其琛的沧桑,也没有陶冶从小到大身上带着的病弱死气。
江雪初身上的是一种安然的淡泊宁志,带着世家出身与生俱来的些许贵气。虽然他完全忘记了从前二人的事情,傅丹生陪着他几世轮回,早已习惯了同他每一世自陌生到熟悉,却从来不能相知相守。陶冶那一世是最近的一世,而如今……
傅丹生想起自己为江雪初算出的姻缘,心中分外沉重。皇家的婚事,江雪初这般好,自然承受得起,只是他却不高兴。
他不愿江雪初同别人举案齐眉,一想到这样的事,光是想象,便叫傅丹生心中如同万蚁啮心一般难熬。
真想将他就这么带入深山老林之中,一世只能面对他傅丹生一人。傅丹生眼神贪婪地描绘着江雪初沉睡的轮廓,心中虽然这样想,他却连太过靠近江雪初都不敢,现下他的妖力还不稳固,只能靠着丹药勉强压住自己的妖气,免得影响到江雪初的阳寿。
无论心中如何纠结,赴宴的时辰还是到了。江雪初换回了那身官服,傅丹生跟着他瞧着他被众人簇拥,意气风发的模样。
站在阴暗处,傅丹生听着皇帝金口玉言,将自己最疼爱的公主嫁给江雪初。没有他的话,当初的傅其琛虽然出身贫寒,但是以他的学识,也定能有锦绣前程,封妻荫子。傅丹生略有些恍惚,眼前的江雪初和曾经的傅其琛渐渐重合,只是当初他没有陪在傅其琛身边,并不知傅其琛在京城发生过什么。是不是也如同现下这样被某个位高权重的达官贵人看重?
傅丹生晃神的功夫,那厢却传来一阵哗然之声。谁都没有预料到,这新科状元竟然当众拒绝了皇帝赐下的婚约。
“臣见识粗鄙,初出茅庐,虽得圣上垂青,光耀门楣,却自知资质浅薄。还望陛下收回成命。”江雪初沉声回拒,下垂的眼帘却是无人可知他心中所想是否正如口中所说。
当众下了皇帝的脸面,自是引得皇上勃然大怒,险些便让御前侍卫将这新科状元下了狱。不过江雪初毕竟出身世族江家,祖父父亲都在朝中当值。其祖父更是三朝元老,江家一众门生为其求情,这才叫皇上勉强消了气。
只是事情虽然过去,只是叫皇家没了脸面,江雪初的仕途将来,也可想而知。原本想要前来同这新科状元多做走动联系的人也都歇了心思。
江雪初倒是乐得清闲,虽然回家后受了不少责备,每日读书习字,不亦乐乎。
圣旨下来,果然如同旁人所料的那样,殿试前三,除江雪初之外都入了翰林院。作为钦点状元的江雪初,却是被外放到黔地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做县令。他何时想要回来,便只能等着公主找到好归宿,或是皇上完全忘了这件事。
江雪初拨了拨面前的盆景,将这件事告诉傅丹生时脸上没有丝毫的波澜。傅丹生皱了皱眉,不知道要如何安慰他。
“天高皇帝远,也好。”江雪初伸了个懒腰回头,颇为认真地同傅丹生道,“只是不知道傅兄可愿随我一块去?”
傅丹生眼前一亮,瞧着江雪初含笑的眼睛,仿佛读懂了些许自己未曾读懂的东西,而后十分郑重点头。
天南海北,随君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