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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霖寺里多了一个小人儿,起先寺中的僧人们只当她是上山玩耍迷了路的农家孩子,日子久了才知道,这孩子不是走错了路,而是专程来找惠岸师叔听故事的。
旁人只当她是生有慧根,时常来惠岸身边聆听佛法,只有师兄瞧着她同纯如肖似的模样,心中分外不安。只是他又不好同一个孩子计较,何况师弟陪这孩子玩耍的时候,眼神总会灵动一些,不是那副死气沉沉的模样,便也默许了他们往来。
杏儿是个贴心的孩子,见到寺中僧人,总是甜甜地叫他们大师父,叫这些未曾多接触过孩子们的僧侣们害羞赧然,私下里却都极喜欢这孩子。
这一日,杏儿手中持了一朵杏花来寻惠岸。
“惠岸师父!你看这枝杏花开得多好,我特地叫爹爹折了给我,好不好看?”杏儿扬起手,献宝似的朝惠岸眨巴眼睛。
惠岸原本在静坐诵经,见到她后心中叹了一口气,道:“万物有灵,既然这杏花好看,便应当由它开在枝头,而不是将它折下来。”
杏儿不解:“为何?这杏花好看,生在山野之中没人见到,便无人知晓它好看了。我将它折下来,送给师父,那往来香客和寺中僧人们都可瞧见这美景。难道这么做错了吗?”
杏儿年纪渐长,听了惠岸说许多故事,也偶尔喜欢同惠岸拌嘴。
惠岸道:“杏花开在山野,便是它注定花开无声,乃是冥冥天定。”
杏儿反驳道:“那我将它摘下来,便也是冥冥天定,是上天叫我随着父亲上山,正好瞧见这株杏花,才折来给师父的!”
惠岸哑然。杏儿娇憨一笑,伏在惠岸膝头道:“大师父,既然性命由天,便应该随性而为,我听村子里的教书先生教过一首诗。‘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说的是一个人想要做什么便去做,不要等的太久了,什么都没有了才后悔莫及。”说着她举起手中的杏花疑问道,“您看,不正是这个道理吗?”
瞧着小丫头狡黠的眼神,惠岸心下好笑地摇摇头,摸了摸她柔软的发顶。
杏儿像是被顺了毛的小动物,闭着眼睛在惠岸身上蹭了蹭道:“我晓得大师父叫我别折花是什么缘故,佛家都讲因果,你是怕我招惹太多,希望我平心静气。”
惠岸道:“你既然知道,还要这么做?”
杏儿睁着大眼睛看他,认真道:“因为这杏花好看呀。爹娘说大师父对我有再造之恩,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不过杏儿也知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道理,以后我要将最好的东西都送给大师父和爹娘!”说着杏儿还煞有介事地扬了扬手。
惠岸莞尔道:“不必你如此惦记,只需一生安乐便算是对我的报答了。”
杏儿皱了皱眉,不太明白的模样,想了想之后问道:“听他们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就得以身相许。大师父,以身相许是何意?你是叫我以身相许吗?”
惠岸哭笑不得:“贫僧是出家人,怎么能叫你以身相许。你这孩子……”惠岸摇了摇头。
杏儿看不明白,惠岸为何笑着笑着,眼中便带上了些许怅惘。
“大师父,谢谢你陪我来采药。”杏儿拄着一根枯枝做的拐杖跟在惠岸身后。杏儿的父亲旧疾突发,村中的大夫束手无策,杏儿急的快哭,一路跑到雨霖寺寻他救急。
好在惠岸医术高超,这才将杏儿的父亲勉强救下来。
杏儿难得如此诚挚地同惠岸道谢,略有些生份,惠岸道:“我与你父亲算是旧识,生死之事,都是应该的。”
杏儿挤出一个笑容道:“照你们佛家所言,苦海无边,不是应当叫父亲去得快些才算慈悲吗?”
惠岸难得沉下脸道:“不可说这般大逆不道的话。”
杏儿仿佛忽然恍然,察觉到自己失言。眼中带着些许复杂,杏儿开口问道:“大师父,倘使我以后做了很不好的事情,你会不会不理我?”
惠岸正拨开前边的杂草,给杏儿腾出一条路来,听得这突然问话,头也没回道:“怎么会。”
杏儿粲然一笑道:“那便好。”面上的庆幸惠岸不曾瞧见,那副形容,仿若他答应了什么天大的事情。
山中危险,不单是因为山路难走,山中更是有许多毒蛇猛兽,杏儿的腿被咬伤红肿之后,惠岸心中狠狠责怪了自己大意。其实只是一只拇指大小的毒蜘蛛,便是被他略过也无可厚非。瞧着原本细白的小腿紫红发肿。惠岸心急得只能说一句得罪,便俯首替杏儿吮去伤口中的毒血。
惠岸是急着救人,自然没有看见杏儿面上有些羞恼的神色。待他抬头,询问杏儿状况如何时,才发觉二人姿势不妥。他双手没有丝毫阻隔地按着杏儿的腿,方才更是将嘴贴在了女儿家的肌肤之上。
惠岸连忙起身告罪,相处太久,他都未曾发觉,眼前这曾经被他当成孩子看待的小丫头,不知何时已经出落成了大姑娘。那眉眼与举手投足之间,同纯如莫名得更加相像。
杏儿只是红着脸不说话,惠岸心中却泛起波澜。
如此不妥,惠岸心中暗下决心,或许等治好了杏儿父亲的病之后,便应该将二人间的联系斩断了。
杏儿的父亲虽然救了回来,身体却总是时好时坏,就这么拖了一年,最后还是没能熬过去。往生的法会是惠岸亲自前来做的,瞧着杏儿哭红了眼的模样,惠岸有些心疼。是以她私下里靠在他胸前哭时,惠岸没有推开她,只是轻拍着她的背,小声安慰。
杏儿抱着他的腰哭道:“大师父,以后我便只有你和娘亲了。”
这场景正好被前来寻他的师兄瞧见。看着二人抱在一起,师兄只是神色复杂地站于远处,没有靠近。惠岸瞧见了师兄的担忧,心中一叹,只是同师兄点了点头,他晓得自己应该如何处理。
将杏儿的父亲好生安葬之后,惠岸便再也没见过杏儿。她来过寺院中几次,寺中人得了惠岸的示意,没有将她再放进来。
原本便不应该同女施主太多往来,如此才是归于正途,惠岸心中如是劝服自己。只是他不知何时开始,便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时常诵经一夜,不知不觉便到了天明。
师父圆寂了。临行前将惠岸招至床前问他:“徒儿,你可明白了师父的一片苦心?”
惠岸点头:“劳师父费心了。”
师父只是笑道:“可惜只得白费心,却不得将你牵引而出。”
惠岸不语。
师兄接任了方丈主持,继位大典上来了许多人,连新来的凌安郡守都卖了他们情面,带了厚礼前来。
惠岸心中有感,称病没有离开寮房。只是他开窗观望时,有那么一瞬瞧见窗外角落里有一个秀丽背影。那人离得远,面目模糊,却隐约有些像她。
翌日清晨,惠岸开门时自房门飘落一张信笺。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惠岸细读上边的诗句,心中喟然一叹。
房中佛龛上,佛祖垂眼而笑,面前供着金光降魔杵。惠岸知晓自己心思不诚,此生怕是渡不出苦海。只是杏儿虽然心思慧敏却并不能全然猜透他心中所想。
他长了杏儿二十年是担忧之一,却并不是唯一。他心上早已惦记了一个人,如今对杏儿的心意,连同惠岸自己都看不分明,究竟是喜她心思纯净,还是将她当成是另一个人的投影。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俗语虽然有趣,却不缺真意。惠岸虽然一心想躲,杏儿有心想寻他,却还是能找到机会。
“大师父,你撒谎!”惠岸特地寻了偏僻的山头采药,却还是被杏儿堵住。惠岸心中思绪繁杂,却不想杏儿说的头一句话便是如此,一时愣在那里。
“你从前分明说,无论怎么,你都不会不理我,如今却将我关在寺门之外,连看你一眼都不可!”杏儿说着便红了眼眶,“出家人不打诳语,你却分明是在骗我。”
惠岸垂眼道:“施主,男女有别。”
杏儿一怔,略有些单薄的身子颤了颤,含泪笑道:“是了,男女有别,何况我还戴孝。冲撞了大师,还望见谅。”分明是强颜欢笑的语气,惠岸心中一紧,却说不出话来。
杏儿瞧着他丝毫不见动容的神色,复开口道:“大师父,我马上就要及笄了,待出了孝期娘亲便要为我说上一门亲事。”
惠岸低声道:“理应如此。”她应当会遇上一个门当户对的男子,从此相夫教子,安乐无忧。
泪水顺着杏儿秀美的脸庞滑下来,她哽咽着说道:“我等不了你太久……只是恐怕,您也不需要我等。”哭着哭着,杏儿便笑出来,只是这笑容酸涩,像是还未成熟的杏子一般。
惠岸口中发苦,只道了一句:“阿弥陀佛。”
杏儿没有再多逗留,转身离开时只留下一句话:“菩萨普度不了众生,他谁都救不了。”
惠岸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雨霖寺中,只是将将回了房,便有小沙弥送了一个食篮,只道杏儿送到门口说要交给他,便转身离去了。
菩萨普度不了众生,他谁都救不了。
这句话在惠岸心中回荡多时,惠岸一早便明白这件事,否则他不是十几年间都摆脱不了痛苦困惑。他到师兄处喝茶,一杯杯上好的茶叶灌下去却不知是什么滋味。若是他能喝酒便好了,听说喝酒能解忧,大醉一场,便什么事情都不必惦记了。
师兄知道他心中苦闷,却无法开解。只能看着惠岸苦海沉沦。
“若是果真如此痛苦,不妨还俗吧,也算是一场解脱。”师兄低声劝解。原本他身为方丈,不该劝寺中僧人还俗,只是惠岸至今,苦难太重。
惠岸闻言只是苦笑道:“我又何尝不明白,只需还俗,便能不管以后的苦难,心中安稳,只是师兄,我心中有愧。”
惠岸钻了牛角尖,却只能他自己想明白,师兄也帮不得他。
三年不长,惠岸虽然度日如年,这三年却又像是弹指一瞬。若不是虚青师兄弟前来,他恐怕日日会过得如此,菩萨膝下的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没想到二位还会想起贫僧,今日想见,不甚欣喜。”
上一次相见已是十余年前,只是面前这对师兄弟却还是当初的模样,芝兰玉树,丝毫不见老态。虚青仍是那副师弟在身边便万事满足的模样,他上下打量了惠岸一阵,调侃道:“嘴上是这么说着,只是惠岸大师,你脸上可没这么写。”
惠岸近来愈发憔悴,虽然形容也一如既往,却总是透出一股低沉。
文霁风一向寡言,盘膝坐在虚青身边,主动承了煮茶续水的事。袅袅茶香升起,虚青缓缓道:“惠岸师父可是有烦事缠身?不妨同我说说?”他素来爱凑热闹,惠岸虽然同他接触不深,却深谙此人秉性。只是惠岸心中的这件事,不足为外人道,谁也说不得。
虚青狡黠一笑:“我不如猜猜,是为了一个姑娘?”
惠岸一怔,过了一阵后苦笑道:“道长神机妙算。”没想到他们不在此处也能知晓这件事,虚青窥探人心的功夫果然更是炉火纯青。
虚青从善如流道:“过奖过奖。”
文霁风看不得师兄装模作样地谦虚,丝毫不见客气地便戳穿道:“当初我二人将她送到山门前,却不想还是没能叫惠岸大师解惑,算是我们的过错。”
惠岸不明白:“文道长此意何解?”
文霁风搁下手中茶壶道:“我们游历九州,偶然见到这个父母双亡的婴孩,师兄算出她便是纯如道友转世,执意要将这孩子送来。”
惠岸大惊,失手便打翻了茶盏:“你,你是说……”太过惊讶,叫他连声音都微微发抖。
虚青好笑道:“你总不会觉得这孩子同纯如生的一般无二,只是凑巧吧?”
“她便是纯如,除却记忆,她们本就是同一个人啊。”
“你年长她许多又如何,她心思在你身上,若是不得同你在一起,恐怕一世不得快活。”
“我们有缘遇见她,应当是她死前有所执着,她上一世便放不下你,此时大约专程找你再续前缘。”
虚青的话密密麻麻地在惠岸脑海之中翻来覆去。惠岸跌跌撞撞地跑下山,路上还跌了一跤,僧袍沾了些许泥泞。
他不知自己如何到的杏儿家门口,只是对着那扇柴门,他又有些迟疑。将心中的思绪压下去,他敲了敲门,动作颇为小心。
屋门打开,惠岸毫无防备,便瞧见一片大红撞入眼中。杏儿不知为何,身上穿了一身凤冠霞帔,只是面上还素净,不是出嫁的模样。
瞧见是他,杏儿微微一笑道:“大师父,你看我这一身嫁衣好不好看?”
惠岸压着喉间哽咽道:“好看。”
杏儿眼眶微微泛红,却强撑着笑意道:“我就要成亲了,可我只想嫁与你怎么办?”
惠岸定定看着她,伸手第一次拥她入怀道:“那便嫁与我。”
怀中温香微微一颤,杏儿伸手紧紧抱住了惠岸腰身,轻微抽泣自他胸前传来。过了一会,惠岸胸口微热,是泪水浸湿了心口。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休。
杏花春雨,可堪白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