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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个闷热的夏日夜里,皇上归天了。
谈豆豆跪在龙翔宫的寝殿里,呆呆地望向龙床那位蒙上白色方巾的老人,挤不出一滴眼泪。
“呜呜,万岁爷,你怎么就走了万岁爷啊!”她身边的管娘娘哭得浑身发抖,贤妃和淑妃在此时也不忘较劲,贤妃拉高一个哭音,淑妃也跟着拔尖一个哀号,阿融则是低头咬唇,握拳强抑内心悲痛,默默流泪。
每个人都很伤心哪。谈豆豆眼眶湿湿的,但这仍然不是为皇上的逝去而哭,而是感染了周遭的悲伤氛围所致。
她太不敬了,可她伤心不起来,她甚至怀疑床上那人是她的丈夫。
她只见过他两次面:一次进宫,一次死亡,他皆躺着昏睡;而她,是他名义上的妻子,既无情爱,更无交合,只靠一个封号维系他们的关系。
打从选妃后,她就有久居深宫的心理准备。她明白,若无意外,她一定比皇上活得长久,她今年十七,若能活到七十,那还有五十三年
她心口一窒!爆中日月长,未来漫漫的五十年岁月里,她将局限在这块高墙深苑里,即便备受礼遇,衣食优渥,她亦早有规画她的孀居生涯,但她就是无法压抑突如其来的窒息恐惧感。
那种感觉好似陷在井底,她只能见到白云蓝天,却无法爬出去一览外头更广阔的大好天地
她忙深深吸了一口气,抹掉不知所以然掉下的泪珠,抬头环视跪成一片的内眷,忽然发现到,跪在皇上床前的不是亲生儿子阿融,也不是她这个皇后妻子,而是定王端木行健和平王端木骥两父子。
她心头大敲警钟。天朝立国以来,不是没有兄终弟及的例子,若由定王继承皇位,将来再传给那只木头马,既是名正言顺,又合乎法统;或者省了这步骤,如大家所料,直接由端木骥接大位?
正在惊疑不定,端木行健一直握住皇上的手放开了,转过了身子。
“大行皇帝已去,国不可一日无主。”端木行健一把花白胡子沾了涕泪,哽咽地道:“先皇未立太子,此时该为我的老哥哥立嗣了。”
“啊?”啼哭声戛然中止,一双双哭得红肿的眼睛全转到跪得直挺挺的端木骥身上。
“老臣请问皇后娘娘的意见。”端木行健又道。
谈豆豆陷入两难。扪心自问,端木骥固然霸气讨人厌,但他文武兼备,又娴熟政务,十足具备成为君王的条件;端木行健只是礼貌上询问她,她最好无须回应,以保将来的富贵平安。
可阿融才是皇帝的儿子啊,虽说阿融势单力薄,毫无希望,她也不敢直接讲出阿融,免得端木骥记恨,将来对阿融不利;但她实在不愿意让端木骥太轻而易举当上皇帝,唯恐他越发得意忘形,成了昏君,不如还是召来大臣一起议定新君吧。
“本宫”她才说两个字,就被一个冷硬的声音给截断了。
“既然皇后娘娘不表示意见”端木骥一开口,全场屏息,静得连风吹烛火也像是北风狂吼。他目光如炬,低沉的声音传遍整间寝殿,直直钻入每个人的耳朵。
“依照天朝祖制,立嫡或立长,臣请立大行皇帝之长子端木融为帝,请嗣皇帝即赴金銮殿登大位,接受百官朝拜。”
“吓!”寝殿内一阵抽气声,似乎连老皇帝的覆面方巾也颤动了。
“什么?”端木融好像听到自己的名字,茫茫然抬起头。
“我的阿融?!”管娘娘惊吓不已,脸色刷白。
“臣平王端木婊返见皇上。”端木骥神色沉稳,说着就往端木融拜伏下去,朗声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端木行健也跟着叩头。
“啊!王王爷”端木融乍见叔叔和大堂兄拜他,如梦初醒,顿时吓出一身冷汗,舌头打成一团死结。“别、别我不行那个、那个你们”
“臣恭请皇上起驾,赴金銮殿登基。”端木骥口气坚定强硬。
“可可我、我想守着父皇王爷你你去登、登”
“皇上请起。”端木骥直接站起,大步一跨,来到端木融面前,振臂拉起整整矮他一个头的少年新皇帝。
“阿融!”管娘娘哭了出来,好像儿子要被绑赴刑场了。
谈豆豆犹在震惊之中,但她很快就接受事实;即使端木骥另有企图,可他说的没错,祖制所定,帝位本来就该是阿融的,不容置疑。
话虽如此,且瞧瞧那个前恭后倨的毒龙潭,这是什么态度?!别说他老是胆敢抢皇后的话头,现在简直是在挟持天子了。
“平王爷!”她急道:“皇上哀恸难当,你慢慢来呀。”
端木骥“扶”着端木融,老鹰抓小鸡似地带他跌出了两步,这才回过头来,一双黑眸直视着她,平静地道:“请皇太后移步凤辇,前往观礼。”
皇太后?!谁呀?谈豆豆突然全身一僵,阿融算是她的子辈,既然阿融当皇上了,那么她
“也请皇上生母管太后同行。”端木骥简单两句话,等同向众人宣告,定下了两个女人的尊贵名份。
“啊吓!”管娘娘难以承受,身子摇了摇,谈豆豆赶紧扶住了她。
她明白为什么父亲会在早朝时昏倒了。她去年还只是个民女,当上宁妃就很了不起了,后来竟成了皇后,现在更变成全天下最至高无上的女人皇太后?!
这不是她有本事,全是拜端木骥所赐,谁知他打什么主意呢。
呜呜,她真的想哭了。万岁爷啊,为什么您要这么早走啊?!
一个月后。
君臣百姓服丧二十七日后,大行皇帝梓宫安奉祖陵,正式长眠。
初秋微风凉爽,吹淡了哀伤气氛,带来秋收的丰盛气息:皇宫撤去白幡,皇亲褪下哀服,恢复了日常的生活起居。
天色仍然漆黑,天朝皇太后谈豆豆已经坐在龙翔宫,看侍衣太监为少年新帝系好朝带,戴上金冠。
避太后也坐在一边的凳子上,拿帕子轻轻地拭着眼角。
“皇帝啊”管太后感慨地望着爱子,她万万没想到,儿子竟然有当上皇帝的一天;她由原来的震骇、恐惧、不敢置信,到如今已习惯让人家喊她为太后了。
“管姐姐,皇帝今天第一次正式上朝,你应该开心才是。”谈豆豆特地赶在早朝之前,前来为阿融打气。
“我是开心得哭了。阿融好大的福气,妾身好大的运气喔。”
端木融一身九龙黄袍朝服,虽是量身订做,但那庄重的颜色和纹饰显得十分厚重,无形中将他的身形压得十分瘦小,好似小孩穿大人衣服。
他一脸忧色,苦恼地搓着手道:“我真的不行”
“请皇上自称朕。”随侍的司礼太监提醒道。
“是是,朕不行。”清晨略冷,端木融额头却渗出细汗。“太后、母后,我还是退位吧,让给平王爷”
皇上老是“我”不离口,司礼太监也懒得提醒了,反正大家心知肚明啦,若是小皇帝做得乱七八糟,咱伟大的平王爷一举废掉他就是了。这样一来,平王爷以平辈身分继承皇位,合情合理,将来史官才不会乱写。
“不行!”谈豆豆就是怕阿融临阵退缩,赶紧鼓励道:“阿融,你要有信心,你这一个月来为大行皇帝治丧,做得很好啊。”
“那是有礼官指点,我只要照做就行了。”说穿了,就像一个木偶任礼官摆布,要跪就跪,要拜就拜,要哭就哭,端木融越说脸色越白。“可今天是上朝,我、我、我怕他。”
他,当然是指端木骥了。
谈豆豆哪会不知道外头的传言。他就是摆明了要拿阿融当傀儡皇帝,甚至在治丧期间,还拿了新刻的皇帝玉玺,直接代为拟旨、回复奏折,简直目中无人到极点了。
“为什么你要怕那只那个平王爷?”不问清楚不行了。
“我小时候被他打过屁股。”端木融偷瞄一眼窃笑的太监。
啥?!打皇子!果然是个恶劣人物啊,谈豆豆气红了一张俏脸。
“他大你十几岁耶,竟然欺负小孩!”
“唉。”管太后又要抹泪了。“皇帝三岁在御花园玩耍,平王爷那时刚封为镇边大将军,非常神气,看到皇帝乱摘花,抓起来就打屁股。”
“他打得很痛?”谈豆豆一想到那只蒲扇般的大巴掌,屁股也火烧似地痛了。
“我忘记痛不痛了,可娘说我哭得好大声,还吵到父皇”一思及不是很喜欢他的父亲,端木融红了眼眶。
谈豆豆怜惜不已。可怜的孩子,从此烙下了黑暗的阴影。
“过去的事就忘了,要有什么事,有本宫帮你挡着。”她说得慷慨激昂,更加用力地鼓励道:“你是皇帝耶!你说了算,不要怕他。”
“可是每回见到他,我就说不出话来。他也知道我的毛病,所以要我只管听政,只管说准奏就好。”
“皇帝,你就听平王爷的话吧。”管太后心生胆怯,今日地位得来不易,不是她爱当太后,而是心疼爱儿力有未逮啊。
“管姐姐,不能这样!”谈豆豆紧张了。“要是他提出乱七八糟、给自己加官晋爵、甚至要皇帝传位给他的议事,咱天朝可乱了。”
“那怎么办啊?!”管太后也跟着紧张,好怕平王爷要杀阿融喔。
谈豆豆脑筋快转。她要防止端木骥作怪,只有一个方法。
“管姐姐,咱两宫太后一起垂帘听政。”
金銮殿里,端木骥瞪住那一块长约七尺、宽约五尺、摆放在龙椅左侧的黑檀木缀明黄绸纱屏风,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呵!垂帘听政?为了摆放这块劳什子帘子,硬是将早朝延后半个时辰。后宫干政到这种天怒人怨的地步,他都可以借口废帝废太后了。
不过呢,嘿,他竟是心痒难耐,很想知道小太后要如何干政。
“皇上,户部拟拨款三万两银子疏浚大江,定于明年春汛前完工。”
他还是站在老位置,以辅政王爷的姿态主理朝政,只是多了一道可有可无的奏请皇帝程序。
“准奏。”端木融僵坐龙椅,两眼呆滞,千篇一律地回答。
“吏部勾选八名候补县令,名册在此,请皇上明日接见训勉。”
“准奏。”
“南海国进贡二十斛珍珠,请赏赐后宫各院及朝廷命妇。”
“准奏。”
“北方五县今夏接连遭受旱潦之灾,三千户村民无家可归,请准予免税,并由朝廷支借银子协助重整房子和田地。”
“准”
“等等。”娇滴滴的嗓音从帘子后传来。
来了!皇太后干政了!群臣暗自兴奋,睁大眼睛准备看好戏。这么稚嫩的声音当然不是那位怕事的管太后,而是十七岁的皇太后了。
谈图禹则是躲到胖胖的周大人后面,闭上眼睛,掩起耳朵。
“请问皇太后有何指教?想加税吗?”端木骥望进了黄纱帘后的娇小影子,凉凉地问道。
加你的头啦!谈豆豆感觉到那双透射进来的锐利眸光,也冷着声音道:“老百姓都无家可归了,还跟朝廷借钱盖房子?”
“朝廷财力有限,无法完全照顾到所有百姓的需求。”
“那么,刚才那二十斛珍珠来得正是时候。”谈豆豆嗓音娇脆,毫不迟疑地道:“不如就不要赏赐下去了,既是进贡给朝廷,就由朝廷捐出义卖,将所得补贴受灾百姓盖房子。”
若在从前,听到这种“悲天悯人”的政令,群臣早就一片“仁德圣慈”、“万民之福”颂赞声不绝于耳了,可是如今下令的是皇太后啊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放在面无表情的平王爷身上。
“太后娘娘高见,令臣感佩万分。”端木骥勾起他的招牌微笑。“不过呢,还不知道要找谁来买这二十斛珍珠?”
“大臣们你捐十两,我捐五两,应该够了吧。”
呜哼!群臣心中马上响遍咒骂声,本以为可以拿回赏赐的珍珠讨老婆欢心,如今竟要花钱买!般不好还得再捐出去卖呢。
端木骥一眼扫过騒动不安的群臣,又转身面对那张帘子,不疾不徐地道:“皇太后何不抛砖引玉,以行动证明您慈悲的心肠呢?”
挑衅?谈豆豆反倒不以为意。她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也是应该的。
她开口就要捐出一百两银子,却是心头一惊,硬生生吞了回去。
虽说皇太后一年有二千两的用度,但今年就快结束了,她可支用的银子也不过三百多两,其中她假托名义送出二百两给管太后,让过去生活拮据的管姐姐添购当太后的行头,剩下的钱还得撑到年底,她又不想预支,白白给端木骥落了自不量力的口实
“娘娘”管太后不安地拉着她的手,微微摇头。
她笑着拍拍老姐姐的手背。又不是做什么祸国殃民的事,怕什么?
“本宫捐出簪子一支。”她大声宣布道。
“咦?”大臣们不知该怎么说了,捐了还不是要他们出钱买!
端木骥始终凝目在纱帘后的忙碌身形,眼见她抬手拔簪,他突然有一种荒谬好笑的感觉该不会拿出来的是一支狼毫小楷吧?
太监恭敬捧出,不是毛笔,是一支再简单不过的白玉簪子,柔亮的色泽揉和着晨光,仿若少女晶莹剔透的美丽肤色。
帘子后面的管太后似乎也要脱她的镯子,却让小太后给制止,然后那双小手又很忙碌地在耳朵边摸来摸去。
太监又呈上一对翡翠坠珠耳环,绿玉深润,明珠圆大,挂在她小巧的耳垂上莫不沉重了些?
端木骥端详片刻,深沉的目光再度对上帘后那双大眼睛。
“皇上心地纯仁至孝,爱民如子,诚乃我天朝之幸。”他朗声道:“臣捐三百两银子响应,以谢皇恩浩荡。”
“平王爷英明!”群臣们爆出欢呼。不用他们捐那么多钱了吧?
“臣请皇上改旨,义卖进贡珍珠做为赈灾所用。”
端木融被晾在龙椅上许久,正低头扯袍带上的穗子,被连续两声的皇上吓得急忙正襟危坐,眼睛不知往哪儿看,只得急道:“是是准奏。”
臣子们不忍卒睹。唉!明明坐在上面的应该是器宇轩昂的平王爷,怎会换上那个傻不愣登的孩子啊?
“臣另有一事奏明皇太后。”端木骥又道。
“请讲。”
端木骥好整以暇,神情似笑非笑,一字一字传遍了整个大殿。“新皇初登大位,一时难以明白朝政,所以臣和丞相、六部尚书前一日会在勤政阁议定政事,早朝只是一个形式,目的是彰显吾皇天威罢了。若皇太后对政事有意见的话,请尽早告知,莫要耽误君臣时间和重要国事。”
哇!群臣哗然。那就是说平王爷很不满两宫太后垂帘听政了?
丞相顾德道更是热血沸腾!想他追随平王爷以来,无不兢兢业业、忠心耿耿,颇得王爷之信任;他不求高官厚禄,但求名垂青史,成为人人敬重效法的护国良相呀!
“臣顾德道启禀皇太后、管太后、皇上。”他马上打蛇随棍上,慷慨激昂地道:“垂帘听政不合体制,请两宫太后深思。”
好,针对她来了。谈豆豆沉住气道:“本宫不是先例。”
“是有两例。圣皇帝两岁即位,还在吃奶;诚皇帝六岁即位,见不到娘就哭,所以需要母后陪同上朝。可皇上已经、已经十五岁了啊!”彼德道口沫横飞,激动极了,他还等着将孙女嫁给端木骥当皇后!
“皇帝尚未大婚,就是孩子。”谈豆豆感受到满朝压迫孤儿寡母的气氛,仍坚定地道:“所以本宫和管太后有管教抚育的责任。”
啥?!群臣全部掉了下巴!十七岁的太后抚育十五岁的皇上?!
这句话对端木骥而言已经是老掉牙了,他现在只想陪她玩下去,瞧瞧她的胆子到底有多大。
“请问娘娘,听说您和管太后在早朝之前到龙翔宫看皇上?”
“是的。”呵!他什么目的?掌握她的行踪?
“按照礼制,太后毋需劳动凤步,只需安坐宫中,待皇上朝会结束后,再到宁寿宫、慈庆宫向两位太后请安即可。您如此破例,恐怕置皇上于不孝之地步。”
“皇帝初次上朝,老身爱子心切,全程叮嘱,只不过偶尔破例,平王爷何必大惊小敝?”谈豆豆干脆倚老卖老。
“若是常常偶尔破例,请问娘娘,祖宗订下的宫廷礼制何用?”
“既然祖宗能订下礼制,老身以后也会变祖宗,老身的新礼制就成了后代所遵循的旧礼制了。”
“嗯”大殿上爆出了一片像是大便拉不出来的憋气声,大臣们脸孔扭曲,很辛苦地控制嘴巴不要哈哈大笑。
“感谢老祖宗的教诲。”端木骥唇角扬得更高,深黝的黑眸绽出光芒。“皇上似乎很累了,也请老祖宗保重凤体,能不能退朝了?”
“好。请皇帝退朝。”他给她台阶下,谈豆豆当然快快下了。
她也知道刚才拗得有些过分了,可是那只死木头马分明针对她来的。这些事不能私下商量吗?非得在早朝故意损她?!
气死了!此仇不报就跟他姓呃,不对,她嫁给先帝,本来就跟着姓端木了。
“管姐姐,我们回去了。”她懒得再想,扶起了身边的管太后。
“妾妾身不来了”管太后头昏眼花,早已抹湿了一条帖子,让两位宫女扶住,抚着心口摇头道:“不来了,下回不来了。”
随着皇帝太后浩浩荡荡的阵仗走动,那道绸纱帘子晃了晃,群臣剎那之间有个错觉,好像帘子是被方才一来一往的犀利言语给震得晃动的。
“以后的早朝可热闹了。”周大人很满意看了一场好戏,转过了身,惊奇地道:“咦,谈大人,你这回没昏倒?”
“习习惯了。”谈图禹拿袖子擦汗。将来和平王爷打照面的机会只会多不会少,他似乎慢慢能承受接踵而来的惊吓了。
待满朝百官退出,金銮殿上空无一人,端木骥信步走到帘子后面,肆无忌惮地坐了下来,张开手掌,凝视一直握在掌心的簪子和耳环。
簪子才从那如云秀发摘下,微有发香;耳环也似乎仍留有女儿肌肤的淡柔香馨热气他陡地用力握住,直接收进了衣袖里。
抬起头,视线望穿了朦朦胧胧的帘子。呵!从这帘子后面看出去的感觉还不错,她应该可以将他的举手投足完全收拢进眼底。
可惜他站在前头,看不清那张圆圆脸蛋的气恼表情。
御书房东阁外,深浓的枫红转为枯黄,颤危危地挂在枝头上。
谈豆豆让宝贵在外头等着,自个儿蹑手蹑脚走到此处;仰头一看,北风起,白云飞,黄叶落,晃悠悠地跌在她的脚边。
一抹莫名的凄凉涌上,狠狠地揪住她的心肠,她慌忙眨眼。她很忙耶,哪有空在这边伤春悲秋、为赋新辞强说愁呢?
扶稳廊柱,她侧耳倾听东阁窗边飘出的琅琅读书声。
“政者,正也。君为正,则百姓从政矣。君之所为,百姓之所从也。君所不为,百姓何从?”
端木融恭敬坐在桌前,诵读礼记,他前面坐着授业师傅谈图禹。
“皇上可知这段话的意思?”
“大意是说,为君者应该行正道,做为百姓的表率。”
“皇上说得很好。”谈图禹谆谆教诲道:“子帅以正,孰敢不正。皇上应当修身修德,端正品行”
虽然爹嚼着难以下咽的圣人之道,谈豆豆却是听得津津有味。
时光仿佛回到了童年,爹在朝廷公务繁忙之余,总不忘抽空教她读书,而她老是提出很多疑问,不断地问为什么爹当官这么忙?为什么娘会先去极乐世界?为什么皇帝每年都要选淑女?为什么太阳要从东边出来?又为什么乌龟要在地上慢慢爬,不能给牠们安上一对翅膀飞上天吗?
她眉眼里溢出浓浓的孺慕笑意。那时的爹讲话不会结巴,走起路来抬头挺胸,一把浓黑的胡子威严又漂亮,她老爱钻在他怀里拿来编辫子,直到她十二岁那年
“老祖宗在这儿,不怕吵到他们上课吗?”一个十足惹人厌的凉凉声音打断了她的回忆。
“嘘。”她拿指头比在唇上,用力嘘向来人,顺便也用力瞪一眼。
好心情都被他破坏了,这人简直是阴魂不散的鬼见愁!
端木骥但笑不语,微微偏头,状似认真地聆听东阁里头的讲课。
谈豆豆以“你怎么还不走”的目光睨他,见他只是回瞄她一眼,她又不耐烦地挥手赶他。
“老祖宗不是还要进藏书楼看书?”端木骥又说话了。
“别叫我老祖宗啦。”谈豆豆从齿缝进出话来,恨不得大声嚷叫。
守在房门口的阿顺公公都望过来了,她提了裙子就走,为了不吵到里头的师生俩,她此时只能尽快甩开这只木头马。
“皇上进步很快。”端木骥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
“那是皇帝天赋异禀,还有师傅教导有方。”她头也不回地道。
“娘娘忘了是谁为皇上请的师傅吗?这人眼力也很好。”
怎有人这么狂妄自大!谈豆豆停步在藏书楼的廊下,在这个门禁森严、没有闲杂宫女太监往来的御书房里,终于拉开了嗓门。
“请问平王爷,为什么你老是在皇宫里晃来晃去呀?”
“臣关心皇上课业,所以前来关照。”
“呵!”谈豆豆很不客气地道:“你是想藉关照之名,其实是来考察你未来的居所,规画你的三宫六院吗?”
“哈哈!”端木骥狂笑出声,骇得谈豆豆往旁边跳出一步。
瞧他吓到小太后了。她敢道出他的狼子野心,还怕他这声大笑吗?
端木骥又有那种开心的感觉了,他更大胆地审视那张惊疑的脸蛋。
能被选入宫中为妃的女子,必定具备相当的姿色,她亦不例外。
圆圆的脸蛋代表福相,一双清灵的大眼睛似秋水、若明星,至于其它的雪肤、红唇、皓齿、乌发、秀肩,这些基本条件就不用说了;然而令他费解的是,何以这些秀美的五官姿色组合起来,却脱不了那憨甜的稚气呢?尤其是在长长的睫毛瘘眨之间,无意流露出她天真烂漫的纯然黑眸,简直就是一个在大街上跑跳、舔糖葫芦的小姑娘了。
“臣如此公忠体国,老祖宗不能理解吗?”他拉回思绪,笑看她。
“你敢再叫我一声老祖宗,我我我老身就”气死了!她还能将他推出去斩了吗?耳膜犹回荡着他的狂笑,震得她说不出话来了。
“是的,太后娘娘,臣忧劳国政,宵衣旰食,以皇宫为家,怎您就老眼昏花,是非不分,给臣扣上莫须有的罪名呢?”他很无辜地道。
“那我问你,皇帝即位快三个月了,为什么你不给他批奏章?”
“皇上从未学习政事,要他批阅奏章,他能吗?”
是不能。谈豆豆全身绷紧,意识到自己正跟一个思虑深沉而不可捉摸的老狐狸说话,她可得全神戒备,努力迎敌。
“你可以教他呀。”她扬声道。
端木骥定睛看她,声音沉稳有力。“头一个月,皇上痛失父亲,又要为先帝举丧,他怎有心神看奏章?再来,新皇上朝,各国使节陆续来贺,又得逐日接见百官,皇上尚未熟悉朝仪,应付这些日常例行事务已感吃力,无暇他顾。臣为了为皇上分劳解忧,只好先代为批阅决行了。”
“那请问平王爷,你打算什么时候教皇帝看奏章?”她不再挖苦他可能夺位,而是直截表明她保护皇上的立场,要他给个答案。
“十日后。”他的答复出乎她意料之外。“待谈大人讲解完基本的为君之道,臣会每日教导皇上批阅一件奏章。”
“一天一件?”她不觉又扬高嗓音,是教乌龟定路吗?
“一天一件,三十天三十件。若这三十件奏章都是具有实际内容,涵盖士农工商、食衣住行、军国大计,皇上是不是在一个月内,就可以扎实学得三十件政事?一年学得三百六十件呢?”
谈豆豆不禁动容。木头马想得如此深远,教她很想给他拍手叫好,可一看到那自信睥睨的姿态,她立即握紧拳头,收敛起乍然而起的兴奋感。
端木骥见她手臂微扬,神色一亮,可惜呀,老祖宗还是很讨厌他,吝啬给他一个慈祥的赞美。
“你也应该明白,皇上其实是个聪明的孩子。”他又道:“只是先帝不在乎他的教养,因此皇上自己看书的结果,就是学问庞杂没有系统,思考方式见树不见林,欠缺帝王应有的恢宏格局。”
端木骥明白阿融的不足?!
“平王爷很用心辅佐皇上。”谈豆豆不得不称赞他一下,但她还是得试探这家伙的心思,于是又道:“若皇帝日渐娴熟政务,待皇上明年十六岁大婚后,也该是他亲政的时候了,老身到了那时自然不再垂帘听政,你这个辅政王爷也可以功成身退了。”
“不。皇上至少十八岁才能大婚。”
“什么?!”这人就是很喜欢控制别人吗?谈豆豆实在不想再拉扯喉咙了,偏生就让这家伙惹得虚火上升。“你到底有何居心?!”
“臣的确是居心叵测。老祖宗冰雪聪明,竟是无法猜透呀。”端木骥故意负着双手,仰头望天,一副徒呼负负的慨叹神色。
“这跟我冰不冰雪没有关系,自来太子或皇帝皆是十六岁大婚”
“皇上未经太子养成教育,需要更多的时间补足。”端木骥照例打断她的话,正色道:“皇上除了需要加倍用功读书并熟悉朝政外,还得锻炼身体,学习剑法搏击射箭骑马诸项武术,并抽空微服外访,深入了解民间疾苦,若只知享受荣华富贵,广纳妃嫔,甚至沉迷女色,掏空身子,耽误国事,那么,臣也只能为天朝另立贤君了。”
即使最后一句话威胁十足,但谈豆豆不由得赞同他的说法。阿融的根基薄弱,她由衷希望阿融能更加有本事,这才能摆脱端木骥的控制。
“你这是要累死皇上吗?”她还是为反对而反对,声音却弱了。
“请娘娘息怒”另一个更弱的声音颤抖地传来。
“爹!”她欢快转身,三步并成两步胞到老人身边,摇着他的手,展露娇美笑靥道:“讲完课了?你辛苦了,我帮你挑了几盒燕窝给你带回去,仙娥姐知道怎么熬咦?”鼻头冰冰凉凉的,才中午呢,怎么就掉了露水?她抬起头,原来是片片柳絮似的雪花从天而降,天上的白云也变灰了。
“下雪了。”她突然心头一慌,明明爹就在她面前,她怎又会有那种惊恐无助的感觉呢?她忙更加努力地扯开笑容。“爹,我唤人帮你的轿子围上厚呢毡,不要透风着凉了。”
“小豆子”谈图禹忘了礼仪,眼眶微湿。
“阿顺,你照太后说的,去为谈大人备轿。”端木融以学生的身分站在师傅身后,回头向太监吩咐。
“多谢皇帝。”谈豆豆笑得更甜美了。“今天有学到东西吗?”
“师傅学问渊博,朕受益匪浅。原来娘娘懂得这么多,都是跟师傅学的。”端木融总算记得自称朕了,但他目光还是不敢往端木骥看去。
被大家故意忽略的端木骥不甘寂寞地道:“臣请皇上回宫用午膳,小憩片刻后,于申时一刻赴武宸殿练习搏击之术。”
他一说话,谈豆豆就觉得天气陡地降温,雪花也变得更多了。
“老老、老臣该走了”谈图禹又结巴了。
“朕朕该、该去慈庆宫陪母后吃、吃饭了”天气阴了,皇帝的童年阴影也蒙上来了。
“臣有急事启奏!”急迫的宏亮声音传入,随之那个跟端木骥相似的高大身形也像箭一样地冲了进来。
“端木统领,请说。”端木骥沉着气,他从未见二弟如此激动。
“昆仑国使臣来到京师,在大街嚷着要向天朝皇室求婚。”
“天朝绝不会将公主嫁给那个不爱洗澡的藩王。”端木骥皱眉。
“不,他不是请嫁公主”端木骅迟疑片刻,望向了正睁大眼睛等他说完的谈豆豆,镇定地道:“是皇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