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 一两江湖之绝顶2-发如雪 > 第二章与罪

第二章与罪

笔趣阁 www.cqzfgjj.com,最快更新一两江湖之绝顶2-发如雪 !

    昨夜侍女便回到了百里无双的屋子里,清晨起来,一个打点行装,另一个替百里无双梳头。百里无双很少打扮,衣饰发髺十年如一日,一直是红衣与乌蛮髺。

    也的确只有她才衬得上这种红色的夺目,以及乌蛮髺的高傲。

    金戈将最后一抹长发绾好,忍不住叹了一句:“诶,央神医的头发真好,握在手里,就好像握着一匹缎子一样。央神医说用黑芝麻碾成粉末,加茶树油和成膏,每次洗完头发时敷一敷,头发就可以像他那么好啦。”侍女讨好地问“大小姐要不要试一试?”

    “唐门家主的手也好漂亮,可惜没问到他是怎么保养手的。”乌刃插嘴道“这两个都是美男子哦。”

    “说到美男子还差了些,只有少城主那样的才叫美男子吧?”

    “不是人人都能和少城主比呀”

    “马车备好了么?”

    大小姐开口,金戈乌刃连忙止住了话头。

    半个时辰后,一切打理齐全,三人已到了山门口,却迟迟不见央落雪下山来。

    虽然彼此话不投机,但作为药王谷的当家人,应该不会失信于人。尤其不会失信于与他一样代表着江湖四大势力之一的百里无双。

    又等了片刻,从石阶上下来一个人。他身法极快,似一朵云飘下,转瞬到了眼前,面容温婉,眉目细致,却是唐从容,他道:“落雪还在睡觉,大小姐恐怕要等下午才能出发。”

    “还在睡觉?”百里无双有些意外,这几天同在寺里,每天起的最早的人都是央落雪。

    “嗯,昨夜他有些累。”说着,他微微俯首“我要回唐门了。大小姐,改日有空,来唐门小坐。”

    “也请赏光来娑定城。”

    两位当家人客气地别过,唐从容飞身而去,身影翩然若仙。他号称轻功第一,实非浪得。而且今天他的气息平缓,不再像前几天一样紊乱,看来,央神医又一次不负盛名。

    百里无双回到庙里叩了叩央落雪的门。

    里面寂然,睡得很沉。

    她改叩为拍,第三下的时候,里面响起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你还没走么?再不走赶不上生辰宴了。”

    “百里无双。”她在门外简单地道。

    “哦”那声音里满是疲倦“我忘了还要去娑定城。”

    里头传来穿衣的响动,门被打开。

    百里无双怔了怔。

    面前这张脸憔悴极了,肤色苍白,完全不像平日里白晰纯净的样子。

    “叫你的侍女替我收拾东西。”他倦倦地打了个哈欠“我很累,要坐马车。”

    “马车在山门。”

    他点个头便下山去,掀开帘子,身子一歪躺上去,头枕着软垫。百里无双随后上去,他睁了睁眼“只有一辆马车么?”

    “是,只有一辆马车,而我没有追得上马的轻功。所以委屈你,跟我坐同一辆。”

    央落雪闭着眼睛笑了一下“我是怕你委屈,你是女人,跟男人坐同一辆马车,恐怕有损名节。”

    “名节?”百里无双淡淡道“那是什么?”

    “认识你以来,只有这句话听着比较顺耳。”央落雪睁眼看了她一眼,瞬即又闭上,直到中饭前,再也没有睁开过。任道路再颠簸,都睡得很沉。百里无双换了个坐姿,忽然碰到金戈替他收好包袱,发出“叮”地一声响,百里无双皱了皱眉“这是什么?”

    金戈答:“碗筷和茶壶茶杯。”

    “你收这些来干什么?”

    “这是央神医的啊,他说他不喜欢用别人用过的东西,也不喜欢自己用过的东西给别人用。”

    哦,是的,那时没注意。三个人一起吃饭时,他的碗筷跟她和唐从容的都不一样,白瓷上绘着极淡极淡的花朵,那天的茶杯也是。

    随身带着碗筷么?果然是个有怪癖的大夫。

    怪癖大夫睡梦中翻了个身,手腕从袖子里露出来。百里无双无意中看到上面有一点于痕,仔细一看是个针孔。

    很奇怪的针孔,痕迹像一朵细小的花。百里无双却震了震,这个针孔,她曾经看到过。

    ***********************

    到了午饭时候,坐在饭桌前央落雪仍然是付一合眼就要睡着的神气,拿起筷子,看了看满桌的菜,又放下。

    百里无双问道:“不合胃口么?”

    “我吃素。”

    百里无双吩咐小二再上一桌素菜。

    央落雪这才提起他的象牙骨筷,夹了片豆腐送进嘴里,看了看她:“大小姐怎地变得如此好说话?”

    “你是我的客人,当然要好好款待。”

    “在庙里怎不见你好好款待我?”

    “那时你是方丈的客人。”

    “那么,再雇一辆马车——虽然你不介意,但我不愿意跟人共一辆马车——马上的软垫和帘子要换新的,我不想闻到别人留下来的气味。另外,再准备一床新棉被。”

    百里无双命侍女去照办。

    她的依从让央落雪侧目:“坐在我面前的真的是百里无双么?”

    这个人好像从来不肯好好说话,就算是一句好话到了他嘴里也会说得刺耳。但她没有像往时一样拂袖离去,静静地道“很辛苦吧?我真没想到像你这样古怪又刻薄的人,会用金针度穴。”

    央落雪脸色一变。

    “十年前,你的师父药王为了救我的父亲,用过这个办法。药王是我见的最伟大的大夫,为了救病人,不惜将自己的精元过给病人。今天我看到你手腕上跟令师那时一模一样的针孔,又看到这一模一样的衰竭我想这几天我对你有些误会和成见,抱歉。”

    “别太高估我了。”央落雪冷笑一下“我只是不愿这世上出现我治不了的人。”

    而且,心里隐隐如梗如刺——他只能暂时将寒气封在唐从容的双手,这样唐从容的内息虽然可以运用自如,暗器的手法却将大大受损。

    他一向自负,可是这一次,即便动用了“金针度穴”这样的禁术,也没有完全治好自己的好友。

    ——袖子里的手暗暗紧,指甲掐进掌心里。再也没有什么事,可以比这一件事给他更大的打击和挫败感。他几乎有些恼羞成怒,冷冷地问道:“什么误会成见?我好不好跟你有什么关系?你是我什么人?”

    百里无双的眼神暗了暗。

    那种胸闷的、堵了一口浊气的感觉又来了。即使是无忧,也不曾这样冷嘲热讽地说过话。想着大师父的病,她忍着没有说话,几乎忍出内伤来。

    楼梯上一阵乱响,一个人急冲冲跑了过来,居然是方才去采办马车棉被的侍女之一,金戈。她附在百里无双耳边说了几句话,百里无双一挑眉,央落雪几乎可以看见她眼中溢出剑气来,锋利如同剑光。是的,这一个瞬间,百里无双像是一把剑出了鞘,没有丝毫犹豫,她从窗口跃了下去。金戈紧跟着而去。

    人都走了,那一口一直在胸腹间压抑的无力叹息从央落雪嘴里吐出,他右手抵住额头,左手去端起茶杯——哪知茶杯还没有送到嘴边,眼前蓦地映入一道红光,一条鲜红绸带从窗口探进来卷住他,将他整个人扯往窗外,在落地的前一刹,红绸提起劲,他狼狈地落在马车车辕上。

    他又惊又怒:“你干什么?!”

    回答他的是一记响亮的马鞭抽在马臀上,跟着是百里无双冷然的声音:“乌刃剑术一般,恐有不测,带上你以防万一。”

    “我只答应了救你大师父,什么时候成了你的随行大夫?!”

    “到车里去!”百里无双一拂袖,一股剑气托起他,将他送到马车内,声音不容置疑“到时我没叫你,不要出声,不要下车。”

    难道你以为我会自己跑出来管你的闲事么?央落雪揉揉撞痛的肩,怒极。作为药王谷嫡传大弟子,作来四大势力之一的当家人,何尝受过这样的对待?

    ***********************

    金戈驾着马车从一条巷子里钻进去“我们当是看到他手里拿着的剑像祈凤,一时好奇跟了过来,他正要施杀手,被我们拦住了。但那人好厉害,以我们的本事没法夺剑,所以我先赶过来报讯。”说着金戈的脸上一片湿漉“乌刃她,乌刃她不知怎样”

    “既知性命可贵,为什么要为了一把剑把命搭上?”车厢里有人冷冷地道。

    他看不到百里无双的面色,任何一个正常人看到了这句话就不会说出口——当然,也许刻薄的药王谷大弟子并不是正常人——百里无双的脸就像是冰雕,眸子里没有一点温度,却有极锋利的光芒。

    行得近了,车声隆隆里已听得兵器相交的打斗声,金戈心里一松,啊,还在交手,乌刃没事。

    百里无双飞身掠出去,像一朵红云,又像一只火凤凰。

    “你快走!”一个声音这样道“再不走我不会再容情!”

    “祈凤不可以用来杀人!”这是乌刃的声音,已经是气喘吁吁,额头滴下汗珠。

    她的对手是名高大男子,男子背上还背着一个小女孩,小女孩合目安睡,浑然不知身外的恶战。

    只需一眼,强弱立判。乌刃在对方的剑势下已经没有章法,只是本能地抵抗而已。但那男子每到紧要处都会缓一缓,显然是故意容情。

    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被点了穴道扔在一边。这大概就是那个人的猎物。

    百里无双掠向猎物,那男子立刻发觉了“刷”地一剑刺过来,百里无双堪堪避开,手却不得不放开。她轻敌了,没想到这人的剑法绝妙如斯,已是一流高手。

    但,对手已经被吸引过来,乌刃安全了。

    “不要再过来!”男子大吼道“不要逼我杀你们!”

    “我要的不是这个人。”百里无双道“是你手中的剑。”

    “你要我这把剑,不如要我的命。”

    “那把剑,不可以拿来杀人。”

    百里无双的衣襟无风自动,衣袖飞扬,这是剑气在充盈,四周的树叶纷纷坠落,她走向他,他惊疑不定,蓦然脸色一白:“你、你是百里无双?”回头看了一眼伏在自己肩上睡着的小女孩子,他一咬牙“——不,不,即便是百里无双,也不能耽误小研的病要拿走剑,先胜了我再说!”

    他居中站定,气凝如渊,长剑蓄势待发。这是名门弟子才会有的气度,绝对不是普通的高手,百里无双心头一动“你是——”

    剑光如电,他已一声长啸,祈凤剑自天而降,划出一道流光,斩向百里无双。

    这一剑光芒无匹,跟他方才应付乌刃时的功力有天壤之别。原本只打算在车内观望的央落雪心里微微一惊,回手开了剑匣,重离剑向百里无双掷去:“接着!”

    乌黑剑鞘挟着风势飞向百里无双,这一掷用尽全力,原本已经虚弱不堪的央落雪一阵头晕眼花,再睁开眼时,怔住。

    她没有接剑。

    重离剑落在她身边,她也没有去捡。

    她红衣凛冽,高髺恍如飞天女神,一张脸宛如冰雪,双手在胸前结莲花印,迎向那一剑。

    即使央落雪很少在武功上花心思,即使央落雪很少见到真正的性命厮杀,但这一刻,他也知道是怎样的凶险——祈凤剑!江湖神兵榜上排名第九的神剑啊!怎么可能用一双肉掌接得了?!

    他下意识地侧了侧脸,不忍心看到血肉横飞的一幕。

    但——想象中的一幕没有发生,四溢的剑气在她的双手迎上祈凤的一刻停止。她的指尖仿佛有淡淡红芒,将祈凤扣住。那名男子额头绽出青筋,全力想把剑势从她的手印中脱离。两股劲气在双手围成的红芒里激烈冲击。蓦地,红芒里闪过一道血色,百里无双的掌心,绽出一道血缝。

    紧接着,另一只手也出现了一道。

    血顺着她的手腕流下来,流进衣袖里。她的脸色却仍然是冰雪一般,眉心的红芒像是吸了血,红得耀眼。

    金戈乌刃惊呼出声。

    随着她们的惊呼一起发出来的,是那名男子的惨叫。纠缠在一起的两股劲气沿着祈凤的剑身逆上倒转,重重地击在他身上。他再也握不住剑,仰天便倒。眼看背上的女孩子就要被压在地上,他挣扎着在半空翻了个身,扑在地上。

    金戈乌丸连忙奔过去查看百里无双的伤口,金戈正要扯下衣袖给百里无双包扎的时候蓦然想起身边正有天下第一神医啊,抬头已见央落雪下了马车,快步走向百里无双,搭住她的脉门。

    百里无双眉心的红芒渐渐黯下来,恢复到平常的样子,不再像方才一样红光耀眼。但它弱下来的一瞬,央落雪还是感觉到了她的脉相中奇异的变化。那股力量的心跳胜过了她原本的心跳,在她全力施为的一瞬,心仿佛已经停止跳动,整个身体成为剑气的躯壳。

    那边,男子在昏迷中,他背上的女孩因此一震醒来,正揉着眼慢慢爬起来,摇摇男子的肩:“哥哥,哥哥。”

    原来盖着斗篷只见她五官清秀可爱,而今她钻出斗篷,却令所有人都呆了呆。

    那是个极漂亮的小孩子,可头发居然是白的。

    雪白的、八十岁的老妪才可能有的、没有一丝杂色的白发。

    央落雪吃了一惊,迅速地替百里无双止了血,走到小女孩面前,缓缓蹲下,眼睛盯着她的面庞她的白发,一眨不眨。

    女孩子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来,伸出手在虚空里抓了抓,小手捞住了一样东西,顺滑如丝,她摸了摸“是头发么?”

    她的眸子看上去黑白分明,居然是瞎的。

    “嗯。”央落雪的指尖就势搭上她的脉门。

    女孩子睁着空茫的眼“你身上有药的味道。你是哥哥新给我请的大夫么?”

    “嗯。”“哥哥睡着了么?”

    “嗯。”“那怎么办?我不能吃药了。”

    “你平时吃什么药?”

    “很多很多的药。可是哥哥睡着了,我中午吃不到药了。怎么办?前面的大夫说,我要是不吃药,就会死。”

    “你喝的药在哪里?”

    “在家里。”

    “家在哪里?”

    “她看不见,怎么会知道?”说话的是百里无双,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又低哑“弄醒展元。”

    “展元?”央落雪微微一愣“他?”

    “祈凤一铸出来,家父就送给了问武院,问武院的院主又将它送给了当时最出色的弟子,那就是展元。他的剑法是问武院梁夫子的路子,又有这种功力,不会错。”

    “是呀,哥哥是问武院的状元,很厉害的哦。”小女孩又去摇那男子“哥哥,哥哥,不要睡了。”

    “金戈,解开那人的穴道,问清底细,把展元送上阅微阁的时候用得上。”百里无双吩咐“乌刃,你找户人家收养这个孩子。”

    两名侍女答应一声,小女孩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手紧紧地握着央落雪的发丝,央落雪忽然极诡异地一笑:“你准备找什么样的人家收养她?”

    百里无双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公事公办“你放心,我不会待慢她。”

    央落雪抱起小女孩子,站了起来“这孩子一个月最少需要十万两银子,还需要不少即使有银子也未必买得到的奇药,如果做不到,她很快就会死。”他看着百里无双,眼睫如一条墨线“大小姐,你可以找到这样一户人家么?”

    百里无双皱眉:“你开什么玩笑?”

    央落雪指尖射出一枚金针,正中男子悬关三寸。男子微微呻吟一声,神志模糊间,一手想去抱女孩子,另一只手下意识去找剑。当看到女孩子在央落手中,祈凤在乌刃手中,他的面色顿时灰白。

    “把小研还给我”他挣扎着站起来“小研”

    “哥哥!”小研立即向声音的方向张开手“哥哥!”

    央落雪抱着她退开一步:“带我去看她的药。”

    展元他嘶吼一声,扑上来“把小研还给我!”

    央落雪武功原本就糟糕,这个时候更是虚弱,又抱着个小孩,绝不是展元的对手。展元一掌拍到他面前,掌力正待吐出,却生生收住。

    他掌下的是小研。

    央落雪把小研挡在了身前。

    虽然央落雪是自己这边的人,虽然很担心央落雪受伤,但,看到这样一幕,金戈和乌刃还是觉得——

    很卑鄙啊。

    展元催发的掌力强行止住,胸膛气息翻涌“哇”地吐出一口鲜血。央落雪单手抱人,另一只手快如闪电,迅速封住展元胸前几处大穴,展元看他的眼神如同择人而噬的猛兽,他叹了口气:“我是央落雪,带我去看她的药。”

    展元的眼神瞬息之间变了“央落雪?”

    ***********************

    “父母去世之后,我从问武院回来,带着小研一起过。家里经营镖局,日子还算过得去,但是几年前,小研突然白了头发,有些老人说这叫‘少年白’,不足为奇,可是渐渐地,小研看不清东西。没有一个大夫知道这是什么病,后来,我去了药王谷,药王给我看了一帖药,吃了药小研的情况好了很多。”说着望向坐在桌前乖乖喝药的小研,高大威猛的问武院弟子眼角微微有泪光“这药很贵,我倾家荡产也只不过搜罗到几月的用药可这药,一天也不能停”

    “扬风寨有各式各样的佣金可拿,以你的身手,即使最顶级的雇佣也可以完成。”百里无双道“为什么要当杀手?”

    展元惨淡地一笑:“大小姐,扬风寨的顶级雇佣很少有超过十万两的,何况是每月十万两?这世上,做坏事总是比做好事更来钱。”

    百里无双压下眉头,祈凤剑躺在她手里,她心底隐隐抽动:“你用它杀了多少人?”

    “大小姐还是不要知道的好。”他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盒蜜饯,喂给小研“药苦么?”

    小研懂事地摇头:“不苦。”

    展元很辛酸地笑了笑,抚了抚她的头顶。

    这是间年久失修的老房子,仅有家具是两张床、一只柜、一张桌、几条板凳。灶台搭在院子里。

    这就是一年收入百万两白银的杀手的家。最奢侈的是那张小床,有最柔软的被褥和最精致的蚊帐,枕头看上去蓬松极了。她是他的小公主。

    央落雪在院子里查看药渣,手里拿着当年药王开出来的方子。蹲得久了,站起来时身形微微一晃,眼前发白,稳了稳才往屋子里来。

    “这已是最完美的药方。只是她现在更需要补药,我另外添了两味药在上面。”说着央落雪看了看乖乖坐在凳子上的小研,微微叹息“但我劝你还是停手吧,这种病,即使每天吃药,也拖不过今年。”

    “多活一天是一天!”展元的声音又低又哑“我不能看着她死在我面前”

    央落雪没有再说什么。百里无双背对着房门,背脊挺得笔直,无论是在哪里,无论是坐是站,她的背脊都永远笔直。央落雪走进去,在小研面前坐下,忽然开口道:“小研,想听故事么?”

    百里无双侧目,倒没想过他这样的人会有心思给孩子讲故事。

    小研自然高兴得很,于是央落雪说:“从前天上有一位神仙大夫,他的医术很高明,可以治好所有的病痛,但是每救一个人,他自己的身体就会受到伤害,可是他还是不停地救人,最后慢慢地衰竭。”

    “会死么?”

    “嗯,但他最好的朋友最后把他送到了一个时间过得很慢很慢的地方,在这样一个地方,他可以活得长一点。”

    小研眨了眨眼:“但最后还是会死,是不是?”

    “嗯,总是要死的。”

    “我还以为你真的会给一个孩子讲故事。”百里无双冷冷道。

    “那么我也像大小姐一样冷冰冰地坐在她面前么?”

    “起码我不会跟一个孩子讲这种故事。”

    ——这两个人都不该坐在小研身边啊展元有点尴尬地把小研从两人身边抱开。

    两人静了片刻,百里无双问:“那个孩子,到底得的是什么病?”

    “不知道。”央落雪声音很轻,跟他刚才对小研讲故事的语调一样,淡淡的,平平的,屋子里光线不是很明亮,他坐在她的侧边,流水般的长发垂下来,面庞都被遮住,只看得到长长的睫毛如一道墨线“师父也不知道这种病的病因,只知道得了这种病,在很短的时间内,人会迅速地衰老,头发白,眼睛瞎,次后五蕴全失,死去。”

    “没有办法治好么?”

    “嗯,是绝症。”说到“绝症”两个字,他笑了笑,那笑容那苦涩很尖锐,跟着头轻轻一偏,身子倾在桌边。——施过金针度穴之后的身体再也经不住折腾,他极疲倦地睡着了。

    百里无双却想起第一次看到他,他救知客僧时说的话:“再遇见那名大夫,就告诉他:天下没有绝症,只有庸医。”

    当时他说得真骄傲啊。

    ***********************

    央落雪醒来的时候是深夜,天地蒙蒙,只有远处的犬吠,自己睡在展元的床上,而展元靠在小研的床头。他下床,走到院子里,初春的夜风有些寒冷,此时的虚弱不足以抵抗这样的寒气,他打了个喷嚏。

    “谁?”

    静夜里飘下这样一个声音,他退后两步,看到屋顶上隐约坐着个人。那有点冷、有点低、有点像风吹过箜篌的声音,再也没有别人。

    他一提气,也上了屋顶。便看见,稀疏的星光下,百里无双坐在屋脊上,背脊笔直,怀里抱着一把剑。

    “原来你在这里么?”央落雪也在屋脊上坐下,四下看了看“你的侍女呢?”

    “她们住客栈。”

    “你怎么不去?”

    “我得看着展元。”

    “你还是要把他送到阅微阁么?”央落雪回过头“那小研怎么办?”

    百里无双握剑的手紧了紧,央落雪这才注意到她抱在怀里的不是一直宝贝似的重离,而是祈凤,她道:“我不能原谅他用祈凤杀了人。”

    “既然你铸出来的是剑,就应该想到它的锋利总有一天是会被拿来伤人的。”

    “别的剑可以”百里无双的声音低沉“祈凤不行。”

    央落雪看着她,他不理解这种对剑的偏执情绪。如果是平时,他会嘲讽几句,但在这黯淡的星光下、微寒的夜风中,听到她声音那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心底忽然有些异样,他问“这把有什么不同么?”

    “这是我铸的第一把剑。”百里无双说。这一句之后她停顿了很久,久到让人怀疑这个话题已经到此为止。但央落雪仍然静静地看着她,很难说清为什么,他知道她有话说。

    有一些,平时很少很少提及、一直埋在最深处的话要说。

    直觉地感到,如果那些话说出来,会好一些。

    “铮”地一声轻响,百里无双把祈凤拔出了鞘。所谓好剑,出鞘真的声若龙吟,在这寂静的夜里,那一声久久沉吟不绝。百里无双的指尖拂过剑身,轻声道:“十岁的时候,我第一次进北凌楼,两年后,铸出这把剑。从那个时候起,我成为娑定城第一铸剑师。”她的声音很低很轻“在炼治原铁的时候,我把母亲最常用的一支乌金钗扔进了炉里,我要以我最珍爱的方式将对母亲的思念珍藏。可是,父亲要把祈凤送出去。娑定城作为四大势力之一,一向最神秘,也最沉寂。父亲说,娑定城已经太久没有神兵问世了,而祈凤出现的恰恰是时机,娑定城太需要以它向世人展示自己。”她微微仰起头,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所以,祈凤被送了出去。”

    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被迫放弃自己最心爱的东西。换作任何一个这样大小的女孩子,一定撒娇使性无所不用吧?但是央落雪可以想象得到,当年那个十二岁的百里无双,一定是默默地交出了祈凤。

    尽管在交出的一瞬,指尖仿佛有自己的意识想把它收回来,但,最终还是松手。

    这就是,作为名门之后的悲哀。

    很多时候,他们没有自己,只有门宗。

    即使她只是个女孩子,即使她只有十二岁。

    “我原以为,问武院是四大势力的龙首,之上又有阅微阁打理江湖大事,祈凤送给问武院,只是换了个地方放而已。可是,没想到,居然被用来杀人。”

    央落雪默然。

    百里无双忽然问:“你为什么吃素?”

    “不喜欢肉的味道。”

    “也是,像你这样可以用一个小女孩替自己挡招的人,应该不会是为怜悯那些牲畜而吃斋的。”

    央落雪挑了挑眉,待要说话,最终还是忍住。他伸手拈住一缕头发,往指上绕——头一次,听到刺耳的话没有反驳。

    “我母亲也是吃素的”百里无双低低地“她是真的觉得吃肉残忍,所以吃素。她的屋子供着菩萨,时刻是檀香气,有时我会跑到她的屋子里,她会轻轻用手抚摸我的头顶”

    说到这里她蓦然止住。

    怎么会,怎么会突然说起这些?

    有关母亲的、幽远静谧的回忆,仿佛一直停留在童年。淡淡的香气,温柔的手心,连同她娇气的女孩子生涯,一起随着母亲的离开被尘封。

    是因为祈凤么?这是她对母亲的最后一丝依恋,但是为了娑定城的辉煌声名,她仍然把它送了出去。就像一个含泪把女儿嫁掉的母亲。现在,看到女儿生活得血痕斑斑,这种愤怒和心痛,谁能够理解?

    不,不能原谅展元。

    可是,可是,她想起展元抚摸小研头顶时的模样小研感觉到的温暖,跟她自己当年感觉到的,是一样的吧?

    如果把展元送去阅微阁,小研会怎样?

    ——不过,无论怎样决定,那些话,都不应该当着人说出来。

    星光黯淡,央落雪看不清她神情的变化,只看到她的背脊重新挺得笔直,于是知道,那个高高在上又骄傲又冷漠的娑定城大小姐回来了。

    而那个,低低地说着当年往事的百里无双,重新缩回到当家人的壳子里,再也看不到了。

    不知怎么就感到一阵寒意,初春的深夜真是冷,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百里无双道:“外面很冷,央神医身体还没好,还是回去睡觉吧。”

    听,这就是大小姐特有的声调,有些低沉但不容人抗拒。不像刚才那种有点低落有点轻颤那声音,让央落雪想到小时候遇见过的一只在檐下躲雨的猫,低头舔着自己被打湿的毛发,以毛发底下的伤口。他那个时候想帮它处理伤口,跑回去拿药,可是,当他回来时,它已经不在了。

    那个时候,就是这种,有点空、有点湿的心情。

    无由的微湿的惆怅,央落雪打了个哈欠“床上有别人的气味,我睡不着。”

    “在虚余寺的厢房不也曾有人睡过么?”

    “所以我在虚余寺睡得很少。”

    唔,他的确总是最晚一个睡,又最早一个起。百里无双嘴角轻轻动了一下“这就是你不愿出谷赴诊的原因么?”

    “算是吧。”央落雪说着,忽然问“你手上的伤怎样?”

    “小伤口,不碍事。”

    “那个时候”央落雪仰起头看天上那几颗淡淡的星,冷风微微拂动他的头发,黑暗中似水一样在脑后流淌,她那时的模样就在眼前,眉间红芒鲜红,面容如同冰雪,双手结莲花印,迎上那一剑那种红,那种白,刺得眼睛好像无法承受他问得缓慢“为什么不接剑?”

    “重离剑煞气未除,不宜开锋。而且,我不想让我的剑互相残杀。”

    “剑互相残杀?”央落雪“哧”了一声“你总是说笑话给我听。”

    “你不会懂的。”百里无双看了他一眼“这样彻夜闲聊,你吃得消么?”

    央落雪一笑:“纵使被冻病,不是有大夫么?”

    这样的暗沉沉的光线,只看得见他的眼波隐隐有一层水光。仿佛,心情不错。百里无双微微地愣了一愣,忽然发现,这个晚上的央落雪,比较好说话。

    ***********************

    但他施过金针度穴的身体,到底受不住这样的寒气。天亮之后鼻息便有些缓滞,脑门发沉,四肢发软,他左手搭上右手,替自己把了一回脉,回屋写药方,却在进门之后将门关上。

    金戈乌刃驾着马车赶到的时候,只见大小姐一人独自站在院中,隔了半片刻门才“吱呀”打开,央落雪走出来。

    百里无双便往屋里去,央落雪迎着她走上来,左手微微伸出,这个动作百里无双已经很熟悉,她道:“等我办完了正事再诊脉如何?”

    央落雪的手这次却不是扣她的脉门,而是握住了她整只手腕,脚下没有停,一直将她拉向马车“这个时候带走展元,小研会死。你会后悔。”

    百里无双不悦“那么,就让他逍遥么?”

    “我让他带小研去药王谷,等小研去后,再送他去阅微阁。”

    百里无双愣了愣“可是小研的药每月得十万两白银,即使是药王谷,受得住么?”

    “药王谷别的没有,只有药和大夫。”央落雪微微一笑“如果大小姐肯体恤,不妨付我双倍诊金。”

    他的声音里还有微微的鼻音,这一笑却格外的淡雅温柔,自认识以来百里无双好像从未见他露过这样的笑容,在初春淡淡的阳光下,如兰花般静好。

    展元抱着小研走出屋来,道:“哥哥姐姐要走了,道个别。”

    白发的孩子便道:“哥哥,姐姐,走好。”

    声音清脆,脸上笑容甜甜,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却什么也瞧不见。百里无双忽然不敢再看那对眼睛,她望见展元:“祈凤我要收回。”

    “我的确配不上它”展元低头道“大小姐一路珍重。”

    央落雪的马车是另一辆,按照他的要求,换了全新的软垫和车帘,还有一床软和的棉被。隔着车窗,央落雪向展元道:“进谷之后,去找杜大夫,就说我的话,他会知道。”

    七尺高的汉子,眼眶忽然发红:“神医大恩大德,在下不知如何报答。”

    央落雪一笑“我并不需要你的报答。”这句话不是客气,微微挑起来的嘴角有说不出的傲气,但目光落在小研身上,眸子却沉静下来,他伸手抚了抚小研的面颊,轻声道:“再会。”

    并不能确定还能再会么?

    ***********************

    马打了个响鼻,车轮转动,两辆马车驶向娑定城,百里无双的车在前面,走了一阵,央落雪的车忽然追上来,并驾齐驱,金戈向乌刃道:“死丫头,路这么窄,你想翻车么?”

    乌刃扮了个鬼脸“是央神医有话要和大小姐说。”

    车窗的帘子已掀开,央落雪的脸露出来,他趴在窗口,鼻尖发红,眼睛也发红,风寒显然不轻,鼻音也颇重,他道:“喂。”

    “神医何事?”

    “展元无论如何也不会伤到小研的。”

    百里无双愣了愣,他现在这样虚弱,又受了风寒,应该倒头大睡才是,为何突然说这个?

    “一个为了对方可以毁尽前程的人,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哪怕是死,也不会可能会伤到对方。所以,我很确定那一掌绝不会伤到小研。”

    说完,车帘重新放了下来。淡青色的棉布,上面有深紫的碎花,跟着车轮一晃一晃。百里无双的视线在那上面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原来他在解释那时展元一掌劈来、他将小研挡在自己身前的事。

    是解释吧?

    可是,如果他这样笃信自己判断的正确——事实也证明他正确——昨夜在她说他的时候,他为什么不说?以他那种脾气,那种稍稍拂到逆鳞便会变得浑身尖刺不伤到人不罢休的的脾气,为什么,不说?

    每一次他那种刺猬脾气发作起来的时候,都是百里无双忍气退让,因为毕竟自己有求于他。但,这一次,好像,有点不同。

    想到那张鼻子红红眼红红的脸,无由地,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拂了一下,有种很轻很软的东西,慢慢地爬上了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