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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静惠是一个平凡的女子。她在一个中产阶级家庭长大,父亲是公务员,母亲是老师。家在台南,她一直到大学才离家。她和妹妹静雯从小得到父母的宠爱,物质和精神的需求从未缺乏。父母对她们的要求不多,好好念书就好。她的确好好念书,只是成绩并不出色,小学起在班上的排名就在中等,一直到大学。家里花了很多钱让她补习,但没什么起色。大学毕业后,她申请了几次美国研究所都没有上。做了四年事,才申请到德州一所大学。硕士毕业时,爸妈特别从台湾赶来参加她的毕业典礼。从台北到她学校,折腾了24小时。6月的德州艳阳下,两个穿着太厚、太多、太正式的老人家坐在后排,努力撑头看着舞台。当系主任吃力地念出"chinhueilin",她低着头上台,她爸爸在远处帮她拍了一张快照,洗出来的静惠只有小小的一点。那晚,爸妈在中国餐厅为她庆功。爸爸替她夹起一块肥鱼,然后拍拍她的肩膀说:"学业完成,可以找个对象了。"
这隐隐触到静惠的痛处,她感觉鱼骨卡在喉间,吞不下也吐不出来。静惠是个可爱的女孩,稍微打扮,甚至有人会说她漂亮。从小到大,她给人的感觉是很听话,而在她成长的年代,听话的基本要求是感情空白。高中时,当同学们已经开始恋爱和堕胎,她对男孩子正眼都不敢看。每晚补完习就回家,周末也很少出去玩。邻居们都说:"你们家静惠真乖,你这个妈好福气!""静惠这么漂亮,却不贪玩,你们教得真好!"林妈妈总是堆满笑容、客气地说:"哪里,哪里"心里却无比得意。
只不过这个曾经令父母骄傲的优点,随着静惠长大,慢慢变成担心的来源。特别是当林伯伯发过一次心脏病后,开始关心静惠的终身大事。
"静惠大学都毕业了,有没有交过男朋友?"林伯伯问。
"不知道,从没听她提过。"林妈妈说,"你姐姐有没有男朋友?"
"姐姐从来没交过男朋友,"静雯嚼着口香糖说,"我怀疑她是同性恋!""你胡说什么?"
"真的啊,我看到她在看女明星的写真集!"
爸妈虽然不会把这样的说法当真,但难免有些疑虑。静惠毕业后第二年,林妈妈的好友陈阿姨的大儿子硕士毕业。两个妈妈煞费苦心,特别上台北,暗中安排四个人港式饮茶。静惠走到餐厅,看到有陌生人在,很得体地握手寒暄,整个饭局中笑容满盈,像桌上烧卖里满出的虾仁。陈阿姨的儿子一表人才,聪明体贴,拿到学位后立刻在台北一家跨国电脑公司工作,是一般女孩都会心仪的对象。他帮静惠夹菜,有礼貌地把筷子转过来。静惠替他加茶,他不停地喝。两个妈妈吃得不多,离开餐厅时却最开心。
"最近有没有跟陈阿姨的儿子联络?"一个月后静惠回台南,帮妈妈洗菜,林妈妈一边刷锅子一边问。
"我们去看了一场电影。"
"玩得还愉快吗?"
"还不错。"
"陈阿姨说他儿子后来约你,你都没去。"
"最近比较忙一点。"
这样的对话反复了几次,静惠每次都用忙着工作、忙着准备托福应付过去。她的态度很好,丝毫不会不耐烦或责怪她妈多事。但久了之后,林母也觉得自讨没趣。有时她希望静惠耍个脾气,她就可以借机骂她两句。但静惠不会。她总是和颜悦色、彬彬有礼,你不知道怎么跟她生气。
没有人会生静惠的气,她好像从小到大也没生过气。她在学校人缘很好。下课时同学围在阳台上谈笑,她不会是中间耍宝的那个,但永远会在旁边拍手附和。初中时,因为她人缘好,同学选她当风纪股长,结果班上秩序比赛连续几周最后一名。有一次同学逃课,事先来请她"护航"。她一句话不问,只说:"出去一切小心。"
"什么?"同学问。
"出去一切小心。"
后来被老师发现,她说是自己请那个同学出去帮她买东西。她站在教室中央,老师拿着点名簿,在全班面前骂她假公济私,讲得她流下泪来。她立刻被解职,记了一个警告。第二天那个同学问她:
"昨天老师没点名吧?"
"没有啊。"
后来那个同学才知道静惠为她顶罪,她们变成了好朋友。
到了大学,同学间的交情比较淡,但她还是大家喜欢的对象。倘若有人问:"你觉得林静惠这个人怎么样?""她人很好。""她很客气。""她很有气质。"倘若你想问她最好的朋友对她的感觉,你会发现,她没有最好的朋友,或是说,她是每个人最好的朋友。
她是每个人最好的朋友,所以她周末只能待在家里。静惠给人的感觉是:她是个好人,好得有点距离,好得十分无趣。她像红十字会,默默行善,灾难时特别耀眼,但平常时你不会想到她。她不是一个令人兴奋、令人向往的人。
她当然也不至于与世隔绝。为了将来申请国外的研究所,她在大三时参加了一些社团活动,跟着慈幼社去育幼院带小朋友玩。因为她长得可爱,孩子缘特别好。在孩子面前,她摆脱了成人世界的疏离。玩捉迷藏,被抓到时总是夸张地大叫大笑,跪地求饶,起初她还会用手遮嘴,后来就自由地叫出来。有时甚至像个小女生,躺在地上,双手握拳在眼前转动,像在哭闹和擦泪,双腿猛踢天空,奋力抱不平。
当时育幼院有个孩子叫阿金,被老师和其他孩子冷落。阿金个性孤僻,不喜欢吃饭,也不参加任何活动。老师跟他讲话,他故意侧过头去。老师逼他吃饭,他就跑到房间躲起来。育幼院的老师都放弃了阿金,但静惠却注意到他。连续半年,每个星期三,她都做一份意大利面给阿金。连续半年,那份意大利面原封不动地被丢到垃圾桶。直到有一回她改变口味,带来蚵仔面线,阿金才开始吃。她暗中观察阿金,想了解他喜欢什么。同龄孩子喜欢的gameboy、圆牌、机器人、遥控汽车,他完全没有兴趣。他唯一喜欢的,是收集帽子。他总是坐在角落,戴着棒球帽,把帽檐压低,对着帽子内缘吹气。于是静惠开始买帽子送他。她知道他不会收,所以不直接交给他,偷偷放在他床中央,像白床单上开出的一朵花。起先阿金不知道是谁送的,不敢戴,统统放在床头,一顶一顶排好。慢慢他知道是静惠放的,就开始戴了。有一回,静惠买了两顶相同的帽子,红色的,一顶戴在头上,一顶放在阿金床前。当静惠带着别的孩子在院子玩时,阿金走出来。
"看,阿金和林姐姐戴一样的帽子!"
静惠指着自己帽子上nike的标志,再指他帽上同样的标志。
阿金第一次笑了。
静惠一直和阿金保持联络,甚至她毕业后开始上班,每个周末还是去看阿金。阿金上小学那天,心情很紧张。早上六点就醒来,八点还不愿出门。静惠请假带他去学校。她牵着他,替他系好鞋带,检查他口袋里的面纸,顺便塞进了一张一百元。他走进教室之前,她叫住他。
"我帮你把水壶的带子调一下。"
他的背带太长,水壶拖到地上。她蹲下来,调整带子的长度。带子卡在铁环上,半天解不开。她张开嘴,用牙齿去咬。她呲牙咧嘴的表情把阿金逗笑,纾解了他原本的紧张。
"好了,这样的长度刚好。"
"你下课时会来接我吗?"
"我会一直站在这里,你若不喜欢我就带你回家。"
那是一个母亲的责任。那年静惠24岁,一名24岁的母亲。
她是母亲,却不曾有过恋情。她长得可爱,爱情却没有来。追她的人不少,没有一个能走近。她喜欢的人是谁,没有人知情。对追她的男生,她会接电话,回email,让他们把她放在icq的名单中。但当别人一旦开始约她,她就以一种有礼而疏远的方式逃避,"谢谢你的邀请,我可不可以看看我的时间表再给你电话?""不好意思,礼拜五公司有会,下次有机会再聚吧。""真对不起,最近家里比较忙,过一阵子我再打电话给你。"
她的拒绝有礼而得体,却令人不寒而栗。
大家所知道静惠唯一的故事,是她做事的第四年,认识了从美国回来的黄明正。黄明正在台湾土生土长,去美国拿到电脑博士后就留在那边创业,一做十年,在硅谷小有名气。那年他回台北,创立台湾分公司。他比静惠大十岁,诚恳、稳重,有文化素养和经济基础。他追求静惠时,静惠也以同样的礼仪疏远他。但他不泄气,电话从不停。他用在硅谷创业那股冲劲和毅力,把静惠当作一个事业来努力,把第一次约会当作ipo在追寻。他打电话、送花,在公司楼下等她,早上送豆浆,晚上报明日的气象。他被拒绝时很潇洒,第二天照样来电话。一个星期六晚上,静惠去看电影,片尾字幕完全打完,灯亮,她站起来,看到戏院里另一个还没走的人,竟是黄明正。她本来想偷偷溜走,但黄明正看到了她。
"静惠!"
"嗨"
两人自然地一起走出戏院,谈着刚才看过的电影。
"想不想去吃点东西?"
"谢谢,时候不早,不用了。"
"那我送你回去?"
"谢谢你,我自己叫车,很方便的。"
"没关系,我开车,顺路啊。"
"真的不用了,谢谢。"
黄明正很有风度地点点头,站在路口陪她等车。车在路边停下,黄明正替她开车门,她坐进去,他关门。她举起右手再见,他微笑挥手。车开动,她转过头挥手,隔着后车窗看到黄明正拿出pda,记下车子的车牌号码
她叫车停下。
她和黄明正在一起时很快乐,像爱书人读到一本好书、好厨师吃到美食。明正和她不同,他建中台大美利坚,从小到大名字都排在前面。到了三十几岁,在电脑界闯出一番事业,却还很知识分子,喜欢读书、听古典音乐、看欧洲电影、研究军事史。他回台湾只是暂住,行李箱中却带了一套12册的明史。
"我考上大学那年,我爸花了两万块买了一套鼎文书局的二十五史给我。两万块!那时候不算小钱。一百多本,还得特别买一个书架来放。我当时就立志,一定要把它读完。这么多年了,老实说,我到现在还没看完。"
"你工作这么忙,哪有时间看?"
"当然有,这几本书,不知道陪我进过多少地方的厕所。"
"你上厕所看历史?"
"整部宋史,我都是在学校实验室的厕所里看完的。"
"你真厉害,我上厕所看时报周刊,你看宋史。"
"不过后来我便秘,不知道是不是跟哪本宋史有关?"
"因为文言文读起来不通顺?"
"不,是看到宋朝没有出息,心痛啊!"
他看宋史,她看时报周刊。他在旧金山住了十年,跑遍世界大城,静惠二十几年都在台湾,到过最远的国家是日本。她和他在一起,有一种上学的感觉。她认真学习,努力表现。明正是好老师,没有高高在上的权威,永远懂得分享和鼓励。有时候,静惠在工作上不顺利,会过度责怪自己。
"我放一首歌给你听。"
他在书架上找出一张cd,"以前,我也和你一样,什么事都要求完美,要100分,要120分,高中就想做大学的事,大学就想做社会上的事,赶啊,赶啊,每天都觉得来不及,我那时的女朋友放了这首歌给我听"
那是billyjoel的vienna,干净的钢琴伴奏,年轻的歌声:
slowdownyou'redoingfine
youcan'tbeeverythingyouwanttobebeforeyourtime
althoughit'ssoromanticonthe波rderlinetonight
toobadbutit'sthelifeyoulead
you'resoaheadofyourselfthatyouforgotwhatyouneed
thoughyoucanseewhenyou'rewrong
youknowyoucan'talwaysseewhenyou'rerightyougotyour
passion,yougotyourpride
butdon'tyouknowthatonlyfoolsaresatisfied
drea摸nbutdon'timaginethey'llallcometrue
whenwillyourealize
viennawaitsforyou
"'vienna'是什么?"静惠问。
"维也纳。"
"维也纳跟这首歌有什么关系?"
"我也不知道,我问了好多人,没有人知道。"
"他说维也纳永远会等着你?"
"我想,维也纳可能代表着每个人心中的一个理想。只要你有心,只要你还在努力,你的理想就永远会等着你。"
其实当时,静惠心里想的并不是维也纳代表什么,而是明正那句"我那时的女朋友放了这首歌给我听"。明正谈过他的女朋友,在一起五年,分手时难得像戒烟。静惠从来没有多问,她从来没有五年的感情,她从来没有五天的感情,不知道要如何想像或诠释那种关系。她不去想,也不问明正其他的恋情。像明正这样的男人,应该有很多女人追吧。我不要知道,只要现在他和我在一起就好。然而当黄明正说"我那时的女朋友"如何如何时,她突然有一点酸楚,一点嫉妒。曾经也有人叫他"明正",那样关心他,做他的心灵伴侣。"宋朝虽然在政治上羸弱不振,但在文化工艺上的成就却很高!"那人也许会这样聪明地反驳。那人也许比她漂亮,有更好的学历,更好的工作,更有趣的个性。那人今天也许还在台北,明正也许和她还有联络。
"你们还有联络吗?"
明正转头看她,吃惊她问这样的问题。
"没有了。当然没有了。"
"你喜欢我什么?"
"干吗突然问这些?"
"告诉我,我想知道。"
"我喜欢你的纯真很多方面,你还是一个高中生。"
"我是高中生,那么那个女人应该是研究生啰!"
"你不要这样,"明正笑笑,"我跟她已经没有联络了。"
"她是不是比我漂亮?"
"没有。"
"她学历是不是比我好?"
"我们不要讲她了好不好?"
"你心里有鬼?"
"她是我在柏克莱的同学。"
"所以她学历比我好。她做什么工作?"
"她在sap做事。"
"sap是什么?"
"一家软件公司。"
"她是不是有stockoptions?"
"我怎么知道她有没有stockoptions?"
"这样看来——你们还有联络,所以你知道她在哪里工作!"
"我"
"我是高中生,那你是不是比较喜欢像她那样的研究生?"
"她虽然上过研究所,其实是个小学生。"
第一次的嫉妒,像清晨四点批发市场的青菜,很湿,很鲜,很便宜,很翠绿。静惠把它放进冰库,眼不见为净。
除了嫉妒,静惠也开始第一次感受到很多新的情绪。有时她找不到明正,会忽然慌乱起来,从书桌撤退到床上,一直盯着电话。约会时,有时候明正一个不留神,没听到她问的问题,她会觉得自己说错或做错了什么。像得知自己得了绝症,她突然害怕地发现:她二十多年来完全主控自己生活的日子结束了,她的喜乐,如今被另一个人牵引。
和明正交往最大的恐惧,倒还不是几个小时找不到明正,而是明正迟早要回美国。他们刻意不谈这个问题,但两人都知道明正在台湾只待一年。面对这个阴影,他们学会转变话题,不谈"你什么时候回美国",而谈"你什么时候去美国留学"。像所有传统的台湾学生,留学是静惠和她家人对她的计划之一。不管她喜不喜欢、会不会念书、能申请到什么学校,美国总是得跑一趟的。但因为托福成绩不好,家里又无法资助她,她只有先工作,一边念托福,一边存钱准备出国。"我可以借你钱。"
"不要。"
那"不要"是很坚定的,仿佛是一种道德的尺度。如果她连父母都不依赖,怎么能依赖黄明正?
黄明正也没有强求,他想只要时间一到,事情自然会解决。他专心地帮静惠申请学校,特别是旧金山硅谷附近的学校。他们到南海路的美国文化中心,在铺满地毯的图书馆,两个人脱掉鞋,穿着袜子在一排排书架间找留学资料。他们背对背,隔着书架和上面厚重的书,坐在地上,轻声争论着各校的优缺点。
"我去东岸好了,"静惠故意说,"东岸学校比较多——"
"不行!"明正大叫。
她好乐。
他们捧了一大叠书到桌上,长方形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她的头斜靠在他肩膀,一起看着静惠的入学申请书。
"你这里在提到自己优点的时候,必须很明确,只说我的分析能力强、组织技巧好不行,你要举出一些实例,比如你在工作上的经验,你的分析能力到底为公司赚了多少钱"
她喜欢看他这样认真,激动地抓出她的第三人称单数的动词没加s。好像他的世界只有她,她一份小小的申请书是他公司几百万美金的合约。"好,这份改这些地方就好了"黄明正从申请书中抬起头,静惠的手撑着下巴,脸朝着他,眼睛却闭了起来,她睡着了。那是一个星期六下午,阳光想偷看这对情侣,不知什么时候,透过落地窗,和红色的十字形窗棂,悄悄爬了进来。阳光先是鬼祟地流过地毯,然后爬上桌脚,撑着手臂跳上桌缘,然后放肆地咬住黄明正的右臂,最后,亲上静惠沉睡的额头。那一刻,明正在桌前,静惠在梦中,两个人都相信他们是可以在一起的。
半年后,黄明正回美国的日子到了,静惠没有申请到旧金山的学校,她申请到最好的学校,在德州奥斯汀。
"没关系,我每个礼拜飞去德州看你。"
静惠点头,"还是我去加州那个学校?虽然不在旧金山,总是近一点。"
"或者我再跟公司说说看,在台湾多留一年,你再申请一次,也许明年就上了。"
"我不要你为我改变计划。"
"那你跟我去旧金山,到那边再申请。"
"那我在那边干什么?"
"我们结婚。"
静惠第一次听到这两个字,笑笑,毕竟他们才认识一年,"学业还没有完成,怎么结婚?"
"这两件事有冲突吗?"
"没有,只是不合顺序。"
"谁订的顺序?"
"大家都是这样,总是先拿到学位,再成家。"
"为什么每一件事都要符合顺序?"
"因为"静惠说不下去。
他们没有达成协议,最后的决定是一个模糊的"我会常去看你"。静惠到了德州奥斯汀,立刻被课业压得喘不过气。感冒变成支气管炎,咳了三个月,喝遍市面上所有的咳嗽药水,连中药也试了。为了不让明正担心,她没有告诉他她病了。每次通电话,她都用力憋气,猛喝水,不让自己咳。几个周末明正说要来找她,她都以要考试而婉拒。
"你是不是交了新的男朋友?"
为此他们大吵一架。
第一个寒假明正终于来了,住在五星级饭店,她去找他,看他房间只有一张双人床,肌肉立刻抽紧。她带他玩奥斯汀,台北的愉快又都回来了。晚上回到旅馆,12点了,看到双人床,她突然慌张。
"我好累,该回去了。"
"喔"明正当然很失望,"累的话要不要就在这儿休息?"
"不用了。"
"没关系啊"
"不用了!"
"好,那我陪你回去,你一个人,总是不方便。"
"我说不用了!"
静惠大叫出来,连她自己都吃了一惊。
静惠走出房间,明正跟在后面。她按钮,电梯从别层慢慢升上来,两人没有话,盯着电梯所在层数的数字看。门打开,两个人走进去,同时抬头看显示楼层的数字。一个个减少,一层层下降。到一楼时,铃响门打开。
"我先走了。"
静惠快步走开,不给明正追上的机会。明正错愕地站在电梯前,不知该前进或后退,仿佛是一个侍卫,跟丢了他该保护的人。
第二天,静惠还是按时去找明正,两人都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走在街上,话少了,声音低了。点菜时,没有仔细的讨论和挑选,明正选了几样,静惠点头说"很好"。她又退化成那个有礼而疏离的林静惠,奥斯汀变成了大学时代的台北。
明正飞回去那晚打了个电话报平安,之后就没有消息了。第一年结束后的暑假,静惠想去旧金山找明正,却拖到暑假开始后一个礼拜才打电话给他。她打了几次都没有人接,最后一次勉强留了话,只是淡淡地问他好不好。几天内没接到他的回话,她就回台湾了。开学后她收到他的email,原来他根本没收到留言。他在email中写着:"如果你遇到了别人,可以让我知道。我们还是朋友,我还是关心你,只是用不同的方式。"
一年后静惠毕业,在当地一家银行找到一份外汇交易员的工作。偶尔到旧金山出差,会拨个电话给明正。如果刚好碰到星期五晚上,他们会见面、吃饭、逛购物中心,甚至看场电影。每每想到静惠礼拜六一早就要赶回奥斯汀,两人很有默契地让夜晚在11点前结束。
"你变黑了。"明正说。
"在德州嘛。"
"你要小心,德州的太阳很毒,会得皮肤癌的。"
"你怎么知道?"
"我看'60分钟'啊。"
"我刚去奥斯汀留学的时候,夏天打阳伞,还被当地的报纸拍下来,好糗啊"
"因为美国人是不打阳伞的,他们喜欢晒太阳。"
"后来我就再也不敢打阳伞了。"
"那就别待在奥斯汀,有空常来旧金山。"
她笑笑,不知如何回应。
"下一次什么时候再来?"
旅馆门口风大,明正拨开静惠的头发。突然间,她想起在美国文化中心图书馆那个星期六下午。她回头,夜里的旧金山,好像有阳光照在她背上。
"一月,也许二月"
"早点告诉我,我可以请假,我们可以开车去塔荷湖。"
"滑雪?"
明正点点头。
他拥抱她,摸她的头发。她在炎热的德州冷了好久,突然觉得好温暖。他在她耳畔用气音说:
viennawaitsforyou。
她低着头,一步步走向旅馆,自动玻璃门打开,她走进去,转身,自动玻璃门关上,她向门外的黄明正挥手
第二年夏天,静惠辞掉工作,搬回台湾,他们终究没有去滑雪。
静惠和徐凯在一场派对上认识。那时静惠回国已经两年,一直没有男朋友,她的同事带她去一个生日派对,她不认识寿星,不过当天有一半的人都不认识寿星。徐凯和他的朋友站在一起,他的朋友过来和静惠的同事打招呼,四个人就聊开来。和大部分人一样,静惠对徐凯的第一个印象是他的外型。他帅,没有人会否认。那年静惠32岁,帅哥看过不少,但徐凯仍让她颤动了一下。他的帅没有流气,不至于雅痞。他不会随时拨弄自己的头发,眼神游移看有没有人在注意他。他不会把手放进口袋,不时低头看裤子的线直不直。他不会挤眉弄眼,抓住每一个机会放电。他不会娘娘腔,细致到让人紧张。他穿着黑色高领毛衣,长发和毛衣自然溶在一起。外面一件西装,很好很轻的料子。他很年轻,很轻松,很安静,很忧郁。
"我叫徐凯,"他开口,声音很低沉,超过他的年龄,"在广告公司做事。"
"哇——广告公司,"静惠的同事问徐凯,"你们做过哪些广告?"
"最近会跳舞的手机那支广告看过没有?"
"那是你们做的?我很喜欢结尾男主角送讯息给那个女的。"
"真有趣,我认识的女生都喜欢那个结局,男生都不以为然。"
静惠的同事和徐凯聊了起来,徐凯的朋友和静惠则沉默对看。徐凯分出眼神看静惠,静惠并没有察觉。
"你们在哪里高就?"徐凯问。
静惠和同事都拿出名片。
"嘿,我用你们银行的信用卡!"
他们又聊了一会儿,徐凯去拿饮料来给大家喝。
"我很喜欢你的耳环,"徐凯对静惠说,"哪里买的?"
"士林夜市。有个头发染成金色的男孩,他和他女朋友各有一个摊子。女朋友卖女装,他卖饰品。他们一起到泰国批货,带回来卖。"
"革命情侣,真好。"
"我问她他们在一起多久,她说十年了,我看他们才二十几岁"
"青梅竹马,更好!"
徐凯微笑,把柳橙汁拿给静惠。静惠惊讶自己变得多话,拿过柳澄汁塞住嘴,"谢谢。"静惠说。
静惠和同事离开派对时又撞见徐凯和他朋友,徐凯说:"过两个礼拜我们公司开圣诞派对,找你们来玩。"
那晚见面后,静惠和徐凯没有联络。她虽然给了他名片,但并没有接到电话。两个星期后的圣诞派对,静惠和同事都没有被邀请。静惠偶尔会想起徐凯,在漫长的公司会议、拥挤的捷运车厢、夜里cnbc的财经新闻、清晨莲蓬头喷下的水柱中。当她遮住要打哈欠的嘴,抱住好不容易抢到的扶桿,记下电视荧屏上跑过的股价,抹掉脸上的水珠时,她会想起徐凯。但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她不喜欢这么好看的男生。
圣诞过去,新年过去,静惠去了几个大而无当的party,交换了许多手机号码。农历年时,她去了一趟奥斯汀,住在以前公司同事ann的家里。ann的家在郊区,一个树多过人的小镇。两层楼的大房子,屋内的布置虽不豪华,却很精致。米色调的沙发和木头地板给人温暖的感觉,沙发上一个个膨起的椅垫像面包一样令人垂涎。高高的天花板,天花板上吊下一台咖啡色的风扇,比太阳还缓慢地移动着。
"你们家有好多日本的东西。"静惠站在一个大型的捣米缸前。
"我和我老公是在日本认识的。"ann说。
"那是什么?"静惠指着墙上一个玻璃裱起来的日文海报。
"那是mitsukoshi百货公司周年庆的促销海报,我把它挂起来,纪念我们在那家百货公司认识。"
"你们在百货公司里认识?"
"那年我在东京学日文,白天在mitsukoshi工作,帮助调到日本的美国人租家具,我老公就是我的客户。"
"好幸福喔!"
静惠走到厨房,二十坪大,窗明几净,洗手台看出去就是一大片草坪。草坪中央有一张森林公园式的木桌椅,适合星期天的烤肉聚会。厨房正中央一张木桌,锅盘悬在头顶。静惠打开水龙头,强劲的水柱冲在手上,让她感到富足。临睡前静惠走进客房内的厕所,洗手台上摆着鲜花和蜡烛,旁边花篮里放满主人从世界各地旅馆带回来的小肥皂和洗发精。马桶上放着几本杂志:vogue、goodhousekeeping、thenewyorker静惠光脚坐在浴池旁的踩脚毛巾上,下巴顶着膝盖,这是一个家,一个她一直想要的家。
离开奥斯汀前两天,她打电话给明正。她刻意没有事先告诉他她要来美国。随缘吧,她对自己说,她不要让他觉得她特地来找他。她打了好几次都找不到他,留了言,轻松地说自己来奥斯汀过年,问他好不好,最后留了ann家的电话。
第三天清晨她提着行李走到门口。
"一路顺风。"ann抱住她。
"你多保重。"静惠说。
她走向停在门口的计程车,司机把行李搬进后车厢。她坐进去,隔着窗挥手道别,ann也挥手。她摇下窗户,大声问:"你这两天有没有接到找我的电话?"
"什么?"ann跑到车窗前。
"这两天有没有接到找我的电话?"
"没有。你在等电话吗?"
"没有,"她微笑,"我以为我妈会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