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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斗室之中,外阁及耳房里宫女仆妇们的鼾声渐远,他留了刘垂文在廊上望风,自己轻轻地挑开了碧青梁帷。重重纱幔之中,只瞧见卧褥上一只镂空雕缠枝并蒂莲纹银香球,空心中一点火芒轻微地攒动,似浮沉在海上的鬼火。他的脚步落地无声,她却即刻便醒了,半睁着眼懒散地问:“怎么今日来了?”
“我高兴来便来了。”他说,“你让我瞧瞧。”
她不依,伸袖遮住了脸。他借着窗外透入的一点昏昧月色,看见她嘴角微微勾起,知她并无不快,连日来匆促不安的心境忽然便亮堂了。他脱去鞋履,攀上了床,她想往侧旁躲,却被他一把捞住了,摁进了怀里,无声无息中与她厮磨。
那银香球中的火光倏忽一颤。
卧褥生寒,随着被浪起伏而沉沉浮浮的银香球中散发出欲拒还迎的香气,逼得人心头发窒。她伸出藕白的双臂将身上的少年慢慢缠紧了,就像随地生根的妖藤,纤细的颈子上洒着月光,任谁都忍不住想咬上一口。
他便是这样去做了。低下头去细细啃吻她纤细的锁骨,好像要把她拆散了一般,神情却是冷硬糅着温柔,古怪地透出几分难耐。她却咬紧了牙不肯屈服,喘息声都压抑至低不可闻,只在小巧鼻梁上沁出了几点晶莹汗珠——
他愈加眯了眼,微微上挑的眼角在夜色里勾出个颠倒众生的弧度,清隽容颜在半明半昧的夜色中俊得发冷。他的唇舌轻轻擦过她的肌肤,压抑至极低的话音仿佛是从墙里闷出来的:
“今晚等很久了?”
她轻声道:“我等你?你好大的脸子。”
他似笑非笑,“这样的火气,我何处开罪你了?”
雕花大窗外月色白如一片大雪,覆在少年的脸上,像一团迷蒙雾气。雾气之中,他那双带笑的眼孤独地发亮。她睁着眼想将他看清楚,可是颠簸之间,却只能看见他秀雅的下颌线条,有汗水沿着那滚动的喉结落下来,滴、答,坠在她雪白的肌肤上。
她转过了脸去。
他眼中光芒一沉,伸手将她的脸扳正过来,正对着她道:“看着我。”
她不动。
他陡然加大动作,她蓦地惊呼出声,指甲一下子抠进了他的背。他得逞了,却全然看不出颜色,只那一抹不明所以的笑,似一个真真假假的面具笼在脸上。她收回了手,牙齿轻轻咬住了手指,幽丽的眉毛微微拧着,像在承受,像在容纳。
交抵的两双足间或从柔软的被褥里探出来,抻直了,月光把肌肤都晾成银白的一片,看不见耳根颈后的红迹。
他总算闹得她尽够了,正趴在她身上歇息,她却突然开了口:“好了吗?”
他微微一怔。
以为自己压着她了,他翻个身在她身旁躺好,正展开左臂欲给她枕着,她却又道:“快回去吧。”
他侧着头,静了片刻,轻笑道:“今日芳姑姑不在,袁公公也不在,你为的什么着急赶我?”声音渐低,宛如是湿漉漉的,“方才我那样卖力,你还不满意?”
她的手在被褥里摸索了许久,直摸得他心头发痒了,最后却摸出那一只银香球来,道:“有些热,不需它了。”
他看着她的手伸在半空中去挂那银香球,皓腕明如白玉,纤纤十指将银锁链往帘钩上轻巧地挂上,好像也将他的心给钩住了,初时不觉得痛,只是很痒。
原来真的很热。秋夜里,身心发燥,干渴难熬。
耳畔忽响起一声极轻的叹息。
他侧首,她的长发如海藻团团裹住了小小一张巴掌脸,眼神陷在夜色里,像一片探不见底的海。她往他身边习惯性地靠了靠,声音是情-事过后自然的慵媚,语气正常得没有丝毫波动:“总归是要走的,早些晚些,都没分别。”
他笑起来。
少年的笑,夜色下听来却似挑衅,没有剩几分温柔:“你便是这样想的?”
她闭了眼,懒懒散散地道:“五郎,殿下,陈留王,你便放过臣妾吧。”
他将笑声收了,慢慢地坐起身来。
他一向收放自如,不论是笑声、是表情、还是床笫间的*。
似爱非爱的*。
她已习惯了,却又于这习惯中生出几分不堪细想的情绪。她没有动,只伸手捞过枕边的衣衫丢过去,“走吧,路上留心。”
少年沉默地一件件穿衣。精瘦的身躯逐渐掩盖在褒衣博带之下,仪表堂堂的贵介公子,只在眼角眉梢处总带了嘲讽般的冷意。他的父皇就曾说他,生了一双祸水样的眼睛,好像天下人都欠了他的。
他下床,蹬上鞋,她侧卧在床,一手撑着脑袋看他高高瘦瘦的影。他将长发自衣领中梳出来,披散在月白衣衫上,似清泉流瀑,滑不留手。他背对着她自己扣革带,漫不经心地道:“那我早就国、晚就国,于你也没有分别了?”
身后的人没有回答。
那一枚琵琶扣在黑暗里看不清晰,他凭着手熟,却就是扣不上去。忽而一只柔软的手搭在了他的手上,轻轻一带,“啪嗒”有声。
她只随意披了件外衫,一手笼着长发站到他面前来,另一手随意地理了下他的衣祍。她说:“忘了我吧。”
他低下头,许久,却又是轻轻地笑起来。
他每每这样笑的时候,她心底总还是有几分害怕的。她停了手,等他发话,他却什么也没有说,径自从她身边擦过了。
许久,许久,直到他离去了许久,她都一直站在原地,不言,不动。
仲秋的寒气自脚底缓缓溯了上来,蔓至四肢百骸,直到逼得她打了个寒战,她才猝然魂灵归窍一般,转身去清理房中乱象。大半个时辰后,她终于将床铺换过,直起身,又发呆老半晌。
每一次与他相会,都宛如最后一次。
她穿过垂帘到大门边,漆黑的门扇内侧的房梁上悬下来一杆乌丝鸟架,一只黑暗中看不清毛色的鸟儿正自酣睡,脑袋埋进翅膀里,一只脚缩起来,脚上精细的链子不声不响地轻微晃荡。
她伸手将那鸟架推了一下。鸟儿吃这一吓,猝然惊醒,拍着翅膀在架子上乱窜,口中吱嘎乱叫:“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
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这卵生的扁毛畜生,倒是会挑说法。”
鹦鹉安静下来,一双眼睛无辜地耷拉着看她。
她象征性地给它顺了顺毛,道:“对不住了,今晚没个心境,来同我念经吧。”
鹦鹉好像听懂了她的话,为自己补不齐的睡眠发出了一声哀鸣。
***
“如来说非微尘,是名微尘。如来说世界,即非世界,是名世界。嘎嘎!”
“如来说三十二相,即是非相,是名三十二相。嘎嘎!”
一墙之隔的耳房里,宫人们没好气地挣起了床,吵嚷道:“那癫妇人,大半夜的又在教鹦鹉念经!”
“什么杂碎东西,还让不让人好睡了!念念念,她倒是把自己度出宫去啊!”
骂詈声隐隐约约透墙传来,殷染反而笑了。她索性大开了门,让鹦鹉尖厉的声音穿透了整个门庭去——
“是经有不可思议、不可称量、无边功德。嘎嘎嘎!”
“——功德你家祖宗去吧!”
殷染披着衣,倚靠着红漆的门,眼睛里笑意璀璨,像是很得意,又像是很凄凉。静谧的掖庭宫里只有鹦鹉喋喋不休的念经声,庭中桂树都无法忍受地摇落了一地碎叶,月光铺下来,泛出凉凉的碎碎的金色。
鸡飞狗跳的一夜,只有月色,还是原来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