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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春信(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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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月春寒,七皇子的病症终于好了个完全,圣人摆开大宴庆祝了一番,最后宣布,将七皇子再度移去兴庆宫。

    许贤妃闻而变色,除簪披发,伏首请罪,直道自己当初没能照料好七皇子,致使他被贼人害得染上了污秽之气,如今她也无话可说,只求圣人容她洗心革面云云。

    当着宫中众人的面,圣人神色温柔地将许贤妃搀扶起来,捋了捋她的乱发,轻声道:“临漪这是说的什么话?朕同你二十年夫妻了,难道还信不过你?只是大明宫毕竟人多事杂,兼之皇祖母晚年寂寞,让她带带孩子,我们时常过去瞧上一瞧,不好么?”

    这番话说得和柔体贴,在座诸人听得几乎落了一地鸡皮疙瘩,原来圣人还有这种温柔得掐出水来的时候。许贤妃哭得已是梨花带雨,圣人就势将她往怀中一揽,轻轻拍着她哄慰,宫里的女人们莫不看红了眼。

    二十年,二十年恩宠不衰,许家到底是修了几辈子的福气?

    幸好许贤妃膝下无子——若有子时,那还了得?!

    千篇一律的艳羡眼神之中,只有高仲甫的神色始终冷凝,见圣人的目光扫来,他不重不轻地哼了一声。

    段臻却冲他微微一笑。

    ***

    春日光景烂漫,中和节后、上巳节前,便掖庭宫里,都是春-色新鲜。去岁挖去了桂树的地方,今年种下了几株夹竹桃,只是来的人已不再是袁贤了。

    殷染隔着窗儿看这些不熟的宦官们忙里忙外,心中觉出了几分兴味:他不在了,连同所有与他有干系的人、所有与他有干系的事,也就突然全都消失掉了。

    原来要撇清有关于一个人的记忆,也并不是那么难做到的事情。

    她回到空荡荡的屋子里去,房梁上那鸟架已不在。那鹦鹉按说是知晓如何飞回来的,却没有飞回来。她不想管,兴许那鹦鹉真的成精了,它知道她讨厌它。

    她比段云琅年长三岁,地位比他低了许多,是以一直比他活得清楚。他有时会不管不顾地说些浑话,她听了偶尔也是高兴的,但她知道是不可能成真的。

    或许成熟与幼稚、抑或世故与天真的差别,也就在于还会不会做梦。

    五郎不来找她了,或许是他也知道,这样做梦不应该,或者,就算他自己因那锦绣丛中寂寞无聊耐不住要做梦,也不该拖着旁人一起吧。

    她坐下来,一抬头便看见段五送的银香球,因天气转暖,高高悬在了床头。她盯了半天那弯曲而坚硬的莲花纹,眼神里的亮光渐渐地黯灭了下去。

    无论如何,她感谢高高在上的陈留王,曾经给过她一个这样的梦。

    就如那挂起来的银香球,精致,空洞,开春便要收起。可它毕竟终究是个美丽的梦,她在这个梦里,曾经那么地欢喜。

    人生有多少坎坷,她一场场经历下来,心都被磨得糙了,他却不一样。她矛盾极了,既希望他能继续幼稚天真下去,又希望他能成熟世故起来,总之……她希望他欢喜,至于在何处欢喜……他并不是非她不可的,不是吗?

    她过去待他也不是那么好……他大约马上就能忘记自己了吧。

    院子里那栽接使指挥了半天,闹得尘土飞扬,忽而有人从院外奔进来,与他附耳说了几句,他脸色一变,拍拍身上尘土便欲去敲门,却又迟疑地一把拉过旁边的小内官道:“你,你去报上一报,圣人召!”

    那小内官一听,情知此事非同小可,连忙到屋边敲了敲门唤:“殷娘子?殷娘子,有要紧事儿,烦您出来接个旨哩!”

    这话说得分外婉转客气——这道圣旨突如其来,谁也不知道门后的这位娘子明日会有怎样的造化。

    小内官屏息静待,在他身后,栽接使与那前来传话的宦官也都呆了脸,心中对那女人产生了不可抑止的好奇。

    不多时,门开了。

    女人站在午后的辰光中,尖尖的下巴,幽深的眼,几缕长发自颊边垂落,掩进素色的衣祍里。并不是空前绝后的美丽,甚至神态很不友好,却能让人于凝视之中渐渐屏息。对着这些前倨后恭的宦官,她轻轻地笑了,“几位公公有何吩咐?”

    “不敢,不敢!”那传话的宦官忙站出来道,“奴是宣徽使周公公指下,传圣人口谕,请殷娘子到兴庆宫一趟。”

    殷染连眉毛都未动一下,“稍等,我换件衣裳。”

    说着她便要关门,却被那宦官叫住:“娘子且慢!圣人已将您的衣裳备好了……”

    殷染便看着几个宦官抬来一口箱子,在尘土腌臜的院落里打开来,流光灿烂的几件襦裙并披帛、里衣等物,一时耀人眼目。她顿了顿,眸中光芒不知转了几许,揽了揽身上衣衫道:“抬进来吧。”

    待她换好衣裳,已近申时。走出院落,并不意外地看见兴庆宫来的车马边等候的人,是大公公周镜。

    圣旨莫名其妙突然降下掖庭宫,没有周镜这样的人物镇住场子,怎么能安安稳稳地将人请过去?

    殷染淡淡一笑,“劳驾周公公了。”

    周镜躬身,彬彬有礼地道:“娘子请。”

    她并不客气,周镜既躬下了身,她也就踩着周镜的背上了车。旁边的宫女宦官们全看见了,顿时倒吸凉气之声此起彼伏。

    直到那车马已远走多时了,张口结舌的栽接使仍未缓过神来。

    “这女人有什么好?”有人嘀咕着,“摆一副死人脸,笑一笑都瘆得慌!”

    内常侍袁贤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不冷不热的话声惊得那人一跳:“这种女人,用起来才安全。”

    ***

    车马摇摇,一路驶进了兴庆宫。

    南内兴庆宫本是由王宅扩建而成的离宫,各处规制散漫,仿佛便连那花都开得比西内、东内更倦怠些。殷染自车中看去却很是欢喜,总算这里不是一条中轴线压着一幢高似一幢的殿宇了,初春微凉的云气拂在面上,温润得能浸出水来。

    车辇行到瀛洲门外停下,殷染下车,由周镜扶着,过瀛洲门,到积庆殿外,内官一声叠着一声地通报进去。候了半晌,里头发了话,传她进去。

    这一路来,殷染已盘算了几过:圣人召她,却不是在大明宫,而是在老太皇太后所居的兴庆宫积庆殿;也不是在夜里或早晨,而是在这样一个温暾的黄昏。殿里会有谁呢?自然有太皇太后和圣人,或许还有七殿下。那为何要召她来呢?

    她想不明白。

    她竟然想不明白。

    周镜打起了帘子,殷染躬身入内,伏地叩首:“掖庭宫人殷氏,向太皇太后、陛下请安。”

    一字字端正圆润,却连一句额外的讨喜话都不肯多说。

    坐在上首的圣人还没发话,旁边忽然响起一声轻笑。

    “父皇,”那笑声令她浑身一颤,“儿臣当初代大兄给殷娘子送了那么多稀奇玩意儿,殷娘子却似转眼就不认识儿臣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