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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染的瞳孔骤然一缩。
那一瞬,仿佛幼兽露出了爪牙,她的目光尖锐得可怕。
段臻叹口气,道:“当年说聘京师及各地良家子入宫,是程相的主张。中宫无人,东宫也无人,老臣们是着急的。你姐姐的名字,恰在名簿上。除了教坊司送上的戚氏外,所聘都是贵女,故而入宫即册宝林,你也知晓的。”
殷染的手攥紧了袖子,身子竟在夏日暖风中发抖,“那……那为何是我?”
如果没有入宫……如果没有入宫……她的人生,岂会是如今这副模样?
段臻微微一笑,“你说朕不配有苦衷,你或许是对的。可是朕的事情、宫里的事情、乃至段家与本朝的事情,你真是全然不懂。不知这四年来是谁在护着你,让你这样肆无忌惮?——朕看那一封陈情书,恐怕也不是出自你的本意吧!”
***
又是一场噩梦。
按说鬼压床的时候,人要坐起是极困难的,但殷染每做了噩梦,都能立刻逼着自己从床上直挺挺地坐起来——
而后,才慢慢地睁开眼。
那一只银香球还悬在帐下,幽幽的香气,混杂着黎明时分窗外的鸟语虫鸣,挠进人心,细密地发痒。她扶住额头,回想起昨日白昼里圣人那句话,心头犹觉寒意。
自己怎么就肆无忌惮了?也许是言语直白了些——然而自己的事情,他知道了多少?
为何说——
为何说有人在护着她?
她记得圣人说:“你应当学着思量思量。你姐姐若入宫,谁会高兴,谁会不高兴?当初端着身份与你一同入宫的官家贵女有多少个,到而今,还剩下多少个?”
圣人的语气很平和,很清淡,可是他所言说的事情,却很可怕,很疯狂。
殷画若入宫,以她的容貌身份,势必要威胁到许多人。她是许贤妃的亲甥女,由宰相程秉国等一干老臣点名入宫,高仲甫会怎么想?许贤妃会怎么想?其他臣僚妃嫔又会怎么想?
她又想及自己入宫之后,许贤妃不闻不问,但当戚冰等人封了才人而独是她滞留原位,许贤妃偏偏来与自己套近乎了……
许贤妃,竟似不希望让自己的亲甥女入宫的。
稀了奇了,许贤妃和昭信君难道不是感情甚笃的亲姊妹?许贤妃无子,不找一个信得过的人助她固宠,反而要将自己的亲戚推出去,许贤妃究竟是怎么想的?她如今是盛宠不衰,可圣人百年之后,无子无女的她可如何面对?
也难怪她会找上高仲甫……
至于当初端着身份与殷染一同入宫的女人……到李美人身死,便已然只剩下她与戚冰两个了。
而她们俩,都算不上“官家贵女”。
殷染思量着,竟觉背脊爬上了寒意。
原来自己过去的玩法,还真是太幼稚了。
原来……素书尸首被发现的那一夜,段五不让她去找圣人,甚至还逼她矢口否认一切,是真的……在保护她。
高仲甫,刘嗣贞,程秉国,许贤妃,昭信君,叶红烟,戚冰,李美人……无数张面孔在她脑海中浮起又落下,她惊骇地将自己蜷紧了,蜷成月光下一个渺小的圆点,冷漠的月抚过她微微颤抖的脊背,耳边仿佛有人在轻佻地吹着气:“你这聪明,都是小聪明。你何尝真懂几分宫闱险恶?”
她当时是如何作答的?她说:“这深深宫闱里,最险恶的难道不是殿下?”
他便笑了。少年的一双孤艳的眼,笑意清浅地泛着,底下全是嶙峋的刺。只是那刺刺不伤她,因为她的心是钝的,她自己或许不知,他却早已领教彻底了。
他于是抱紧了她,声音柔曼得可以拧出水来:“你将我瞧得这样清楚,我该如何待你才好?”
她淡淡道:“你放过我就好了。”
“怎么可能。”他笑,“我这辈子都不会放过你的。”
殷染将被子一点点地裹紧了自己。
这夏夜,已经泛起了秋的凉意。
那个宣称一辈子都不会放过她的人,大约也快要回来了。
***
梁女史又一回进宫时,与殷染说起,沈青陵已离开了女学。
梁女史过去侍奉过老太皇太后,是以说完之后,还伴着太皇太后聊着天儿。殷染侍立其后,想走而不能,只觉夏末的最后一点热气全都渗进了衣领子里,黏腻发痒,无法忍耐。
待好不容易歇下了,殷染便即找上鹊儿,让她想个法子,自己要出宫一趟。
鹊儿被她吓了一大跳,听她说是要去十六宅,面色才稍稍缓和一些。十六宅按制确在宫外,但却是紧邻着兴庆宫西边的几个门一字儿排开,路途既近,浑水摸鱼也易得。鹊儿细声道:“去十六宅是不难的,只是要看你去哪一家。”
殷染一愣,她却也不知沈青陵究竟去了哪一家,诚心诚意地道:“这里头有什么讲究,还劳姐姐告知。”
“十六宅里最麻烦的是淮阳王家,因为女人太多。”鹊儿皱了皱鼻子,“一不留神被谁瞅见,就不好玩。东平王那边一团乱,我不说你也知道。至如淄川王,满院子的药材,真是不能下脚……”
殷染听着听着,觉出味儿来,半开玩笑道:“你很了解的嘛。”
鹊儿亦笑,微低了头,“去过几趟罢了。要论十六宅的地形,还是陈留王的宅子最近便,从那边拐去其他几个宅子,都不会碍事儿。”
殷染若有所思地看她半晌,道:“那便如此办,多谢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