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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云琅回京的消息,是八月下旬才放出来的。
这个时候,他已经向圣人递过了密折,不出数日,河南府的两名观军容使俱以渎职之由遭朝廷撤回,圣恩宽宥,仍给他们在内侍省安置了优渥的去处,只是再不能监军了。
这两名观军容使,都是高仲甫的养子。
只是这一回圣人做得冠冕堂皇,赃证俱全,又开恩特赦,高仲甫也不能有所置喙,只有将两个干儿子都大骂一顿了事。坐在自己那曲水流深的园林之中,高仲甫想,自己的儿子虽多,看起来,却似全都比不过圣人的那一个。
待得这几件事处理已毕,朝下才开始正经给段云琅接风洗尘。八月廿一,曲江赐宴,众臣僚似乎都看出了圣人对陈留王不薄,一个个地挨着上来敬酒,直害他喝得要吐。
残月在天,秋风扫地。醉倒的思绪里泯灭了一切计量,只有一张似有情似无情的脸,一双似欢喜似哀伤的眼,她轻柔地微笑,她辗转地呻-吟,她散漫地抚摩……
“殿下您悠着点儿……”
刘垂文这贼小儿,如今说话是越来越没章法了,赶明儿一定要给他嘴上挂个锁。如是想着,段云琅恍恍惚惚的脸上浮现一个恍恍惚惚的笑,刘垂文不忍卒睹地转过了脸去。
好容易扶他上了车,刘垂文惊讶地看见车边多了个人。
沈青陵款款一笑,“婢子来迎殿下回府。”
刘垂文不言语,将段云琅塞进了车内,自己下了车,见沈青陵仍巴巴地扶着车辕往里望,淡淡地道:“走吧。”
沈青陵“哦”了一声,并不掩饰懊丧的神情。车仆挥鞭起行,刘垂文与往常一样跟随车边,而沈青陵显然从未做过这样随车步行之事,一路自曲江池行到十六宅,表情十分不快,却到底忍耐着走了下来。
入了王宅,段云琅哼哼唧唧地趴在刘垂文背上被他驮进了房间,刘垂文去吩咐厨下准备醒酒汤、后院准备暖身的浴汤,沈青陵坐在耳房外的门槛上揉了揉脚,终于,一瘸一拐地站起来,往寝阁走去。
屋内只燃了一盏金莲花灯,光线在秋夜的寒风里飘荡。陈留王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因身形修长,一条腿还搁下了地。显然是醉糊涂了,却又没有昏睡,只是睁着眼,望着床顶,拼命地咳嗽。
像涸辙之中一条孤独的鱼,绝望地在泡沫里翻覆。酒液推压着五脏六腑,呼啸的痛苦找不到出口,只能在血液里阴暗地沸腾。沸腾之后,炙热之气窜上喉咙,便逼得他窒息欲喘,惊天动地地咳嗽起来。
母妃……父皇……阿染……
延英殿的飘雪,秘书省的飞絮,十六宅的脏水,少阳院的灯花……
都走了,你们都走了。
你们,都不肯陪我,一道往那深渊里摔去。
***
见段云琅一副神魂俱失的样子,沈青陵一下子慌了神,想出去唤人,却又放不下这样的好机会,心头一横,三两步上前,轻声问他:“殿下,可有何吩咐?”
段云琅转头,迷瞪地看着她,仿佛还在辨认她是谁。片刻之后,他转回了头去,继续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之中。
沈青陵咬咬牙,声音却愈发软了:“我……我知你不想留我,可是我,在大明宫里见到你一次……就……总之你当信我,我不会害你!”
段云琅恍惚间仿佛听见有人唤他“殿下”,他便想,不是她。他最欢喜她唤自己“五郎”,她若唤“殿下”了,自己也不必理她。她那么无理取闹,自己为何还要迁就她?真是,一点风情都不解得。
其实,如果……如果她能稍微主动一点点,稍微温柔一点点……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还能离得开她……
如果每一个情-欲朦胧的夜晚,她能够不要那么清醒而克制,能够偶尔迎合他一下,能够在情-事过后停留片刻而不是立即催他走……哪怕是骗他哄他也好啊——他或许还可以自欺欺人地想,她对他,或许也不是全然地无情吧——
然而她却不是这样的。
她总是十分清醒而克制,看着他的表演而自己绝不迎合,情-事过后便冷冷淡淡催他离开。他几乎要怀疑这都是自己在逼她的。
眼前那个迷离的轮廓又放大了些,一个人在轻轻柔柔地说:“殿下,我……我其实欢喜你的……”
他漫然一笑,摇了摇头。
那人惶惑了:“哪里不对吗,你不相信我吗,殿下?”
他轻轻地张口,没有声音,只有一串微弱的气流:“叫我——五郎……”
“你说什么,殿下?”那人倾身过来了,他甚至感觉到她的手指轻轻挑开了他的玉带,纤长的、柔嫩的手指,不似阿染留了尖利的指甲,温柔,潮水一般、裹得人无所逃遁的温柔……
知书达理的尚书闺秀沈青陵,从来不知道自己会做出这样张狂的事情。
只是在风雪之中,隔着极远的距离望见了一个少年。
她退了女学,到十六宅来做一个下人,而此刻,四下无人,她对他说着自己一腔无处发泄的欢喜,手指仿佛着了魔一般,轻轻解开了他的衣带……
“——嘎嘎!嘎嘎嘎!”
几声粗嘎的尖叫,几乎刺破云霄,也刺破房中二人的耳朵。沈青陵手一颤,整个人都因过度紧张跌坐在床沿,而醉得不省人事的段云琅缓缓抬起了袖子罩住了面容,嘴底轻飘飘吐出一口浓重的酒气。
“你这呆鸟,怎么,招人嫌厌了吧?啧啧,跟我一样啊……都被她赶出来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