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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摧折(二)
袁贤提着衣裾,小心翼翼地走过这一摊积水,坐下来,翘起了一只腿,眼神俯视着脏水中的陈留王。
“殿下,”他细声细气地道,“奴婢给您办事,也非一两天了。若不是您,奴婢一个小小的牛羊使,也混不到如今的内常侍。”
段云琅微微挑了挑眉,倒是一副事不关己坐等好事的样子。
“只是殿下啊……奴要教您一声,拉拢人心,不能只凭小恩小惠啊。”袁贤笑了起来,“我当初帮您照应着殷娘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您给了我什么没有?您让我打她。”
段云琅慢慢地吸了一口气,低哑的声音从喉咙里刮了出来:“我以为你懂得分寸。”
“哟,这话说得!”袁贤眉眼一冷,“我可不懂得什么分寸,您让我打,我就真打了。”
段云琅闭上了嘴。
“我跟您说吧,我和刘嗣贞还真就不一样。”袁贤低头挑起自己的指甲,“刘嗣贞为的什么跟着您?他觉着您好,您是个圣明主子,所以他跟着您。我却觉着好啊、圣明啊都是放屁,我孤家寡人一个,我只想要富贵——富贵,您能给么?您看看您现在这落魄相吧——”
“那谁能给你?”段云琅打断了他的话,“我二兄?还是高仲甫?”
袁贤的脸色微微一变。
段云琅只是随口点出两个名字,就点破了他。
段云琅冷眼瞧着他的表情,“看来是高仲甫了。你打算怎么着?拿了我,去向高仲甫邀功?那你也未免将高仲甫瞧得太容易了。他若想直接拿了我杀掉,哪里还需要你来卖他人情?到底是后院里杂使出身的,没见过朝堂上的事吧?你知道我手中有多少筹码,他手中又有多少筹码?你知道禁军有多少听他的话,中书、枢密和翰林有多少听他的话,天下藩镇有多少听他的话?你知道圣人心里还有多少盘算?你全不知道,全没计算过,就以为拿了我就能让高仲甫满意了?”
他冷冷说了这么一长串话,面色都泛上了病态的绯红,一双眼睛仿佛从冰水里洗出来的黑琉璃,不带分毫感情地直睨着袁贤。袁贤被他一番抢白,只觉一颗心愈来愈沉,愈来愈乱——
他的确以为,拿了陈留王去找高仲甫,半是邀功半是要挟,高仲甫一定会给他半辈子的荣华富贵……而况殷衡那个傻子自己找上门来,他怎么可能不利用?
“你要杀了我,当然容易;甚至你要杀了阿染,都是容易的。”但听段云琅又续道,“但你以为,到时候高仲甫会把谁推出来做替罪羊?”
袁贤强迫自己镇静:“我若是将你和殷娘子的事情……”
原来你还没有说出去。段云琅心中冷笑,“我若当真身死人灭了,还管你怎么糟践我的名声?只是当初照应阿染的人又是谁呢?”
袁贤一身冷汗,双手握紧了,又慢慢松开。
“您知道高公公曾经如何说过您吗?”他慢慢地道,“他说您口蜜腹剑,佛面蛇心,最擅长故弄玄虚,最喜欢乱搅浑水。”
段云琅一怔,复一笑,“他倒是懂我。”
“您是天潢贵胄,我是个做杂役的,我自然一辈子及不上您的气派。”袁贤摇了摇头,似自嘲似嘲笑,“但我在这宫里,无牵无挂一身轻巧,我还怕什么呢?你们天家人,爱算计,多一分少一分,前一步后一步,都算计得天衣无缝——可是殿下,杀人是不需要算计的。”
听到此处,段云琅的眼色骤然一凛——
而袁贤已狞笑着道:“这宫里头的日子根本就没个尽头,我也早呆厌了,不妨便拖一个金枝玉叶的一同下去吧!”
说话间,他已扑了上来,双手死死地掐住了段云琅的脖颈!
***
段云琅整个人被他扑倒在地,这宦官手劲不大,却是将全身都压了上来,段云琅一日一夜没有进食,身体虚弱至极,竟是无法反抗。眼前只袁贤那一张扭曲了的丑陋的脸,眼神里是垂死的挣扎的光——
这就是皇宫把人变成的样子吗?
不男不女,不人不鬼,不死不活?
段云琅强迫自己呼吸,却根本呼吸不上来——袁贤那一双枯槁的手卡在他的脖颈上,一点点地收紧了力道。段云琅想推开他,双手却被铁链束缚着——
他的目光一沉。
“哐啷!”他将双臂在袁贤身上绕了一圈,然后骤然收紧了锁链!
袁贤显然没料到这招,哗啦啦的锁链一下子卷过来勒进了他的脖子!
他的手几乎是立刻就放开了段云琅,叫都叫不出一声,从脖颈到额头都渗出骇人的血红色,一双眼睛如挣扎的死鱼般鼓了出来——
段云琅的手很定,心跳很稳,眼神很冷漠。
他没有站起来,便这样就着躺倒在污水中的姿势,用双腕的锁链将袁贤死死勒在他的身前。他看见了袁贤挣扎的眼神,而后泪水涌出来了,袁贤在求饶,全身抖个不停……
而段云琅连表情都没有变一下。
他原本不该有这么大的力气。
他已经很饿、很困,全身肮脏而劳乏——他虽然是个废太子,可也从来不曾让自己如此狼狈不堪过。
他所习惯的争斗都是高高在上的。用文书、用祖制、用夹枪带棒的漂亮言语、用心照不宣的利益交换,来去自如、从容不迫,虽然做的是最见不得人的勾当,但仍有一副体面的姿态。可现在却全然不是如此——
现在,他与袁贤,就像两条在污泥中打滚的狗。
原来,他必须要像狗一样厮打着过来,才能回到人一样的生活里去。
去见他的阿染。
——为什么殷衡和袁贤都要提到阿染呢?他们明明知道,他最受不得别人提她的。
他可以为一个名字而拼命的。
***
袁贤的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了。
他已经没有呼吸。
而段云琅仍没有放松半分。
这不过是一个小喽啰而已——内常侍,当然是内侍省的大珰了,可是同高仲甫、刘嗣贞那样手握禁军、脚踩朝堂的人相比,毕竟还是在内闱里打转。他想爬得更高,想搭上高仲甫,想出宫外去,这都可以理解——
是啊,在皇宫这样的地方,什么事情不可以理解?
宫里头最不需要的情绪,就是大惊小怪了。
袁贤或许是蠢了点,可他的法子却太直接,直接得让段云琅没有了回头的余地。
他感受着手底下的躯体渐渐地失去了温度,而自己已经僵得动弹不得。
“五郎……”
是他在做梦么?他竟然听见了阿染的声音。
这连他自己都猜不出是哪里的鬼地方,怎么会有阿染的声音?
他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十三岁那一年,漫天的飘雪让他全身心地冷,他守在秘书省的窗前,耳朵里被冻出了幻觉,总以为有人在暗处唤他“五郎”——
其实后来回想,当时他的幻觉里所听见的声音,应当是母妃的声音才对。只是在漫长的时光里变了形,母妃那温柔款款的声音渐渐从记忆的沙滩上消退,而阿染的声音渐渐地盘踞了上来,占领了他的世界。
“五郎!”
漆黑一片。
那声音离他越来越近了,他竟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
袁贤的身子就“咚”地倒在了地上。
一双臂膀将段云琅抱住了,手掌轻轻摩挲着他的发,让他的头靠入了她的怀抱。温暖的臂膀,轻缓的手掌,柔软的胸怀。就像记忆中的母亲一样。
漆黑一片。
他终于大着胆子,伸出手欲回抱她,却被铁链刮过空气的刺耳声响所惊怔住了。女人微凝了呼吸,手沿着他的肩膀一路往下摸索到他的手腕上,而后倒吸了一口气。
女人似乎转头去看另一个人,而那个人过来,手中的一串钥匙轻轻碰撞作响。“咔哒”,镣铐被打开了。
女人很安静地拥着他,给他揉搓着僵硬的手腕。他渐渐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了。
“……阿染?”话一出口,才觉沙哑得可怕。
女人却头一偏,毫无预兆地倒在了他的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