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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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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3章——重门掩(二)

    夜已深了,繁星之下,全身都裹在黑衣里的老宦官站在门口,安详地行礼:“殿下。”

    “阿公来了。”段云琅本已迎上前来,脚步却又顿住,转头道,“请坐吧。”

    “老奴已将袁贤后事打理好,请殿下放心。”刘嗣贞也不多话,进来关门便径自道。

    “你选了谁?”

    “张士昭。”

    段云琅皱了皱眉,想及当初许贤妃一头热地给自己“选妃”,还不就是这个张士昭在背后捣鬼。刘嗣贞看他表情,已明了殿下看不惯那人,道:“会换的。”

    “换谁?”

    刘嗣贞倒为难了:“这个,还真不好选……”

    “那就让我父皇选吧。”

    刘嗣贞惊异地抬起眼来,“殿下,这内常侍的位置,可不能随意与人……”

    “我怎么随意与人了?我父皇难道还是外人?”段云琅似乎有些烦躁,说出来的话都像是反讽。刘嗣贞的表情顿时沉默下来,段云琅冷静了片刻,才道:“这内常侍的位子上,与其安置高仲甫的人,不如安置我的人;与其安置我的人,不如安置圣上的人。这天下,或许有一日会是我的,但至少现在,它还是圣人的。”

    刘嗣贞缓慢地点了点头:“奴明白了。”

    刘嗣贞望着段云琅背着灯火的身影,少年身形挺拔,又被幽微的夜光拉成长长的孤清的一条。他想,或许殿下心中,对圣人还残存着一丝子女对父亲的孺慕之情,只是他自己不愿承认罢了。殿下如今做的每一桩事,说是为了天下也可,说是为了皇位也可,但归根结底,其实殿下只是为了让那个高高在上的父亲,多看自己一眼而已吧?

    这样苦心孤诣地帮圣人将内侍省纳入囊中,他自己得了什么好处呢?圣人反还觉得都是自己英明,慧眼看穿了陈留王和高仲甫的争斗呢。

    可是天子家事,何其复杂,他一个外人,又如何方便多言?

    段云琅回过头来,目光低垂,不知落在了什么上面,“阿公。”

    “老奴在。”刘嗣贞忙道。旋而他又觉出不对——殿下方才这一声唤,竟带着依约的孩子气,那神色有些迷茫,更有些寂寥——

    “阿公,”段云琅低声道,“我母妃,究竟是怎么死的?”

    刘嗣贞被这一问,却也糊涂了:“这……殿下是听说什么了?”

    “高方进说的。”段云琅看着他的样子,真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拉着陌生人的衣角就要哭出来了一般,“他说……我母妃死了那么多年……就连圣人都帮不了她……”

    刘嗣贞仔细琢磨着这句话,心头渐觉寒意:“您是听见高方进同别人说的?这听起来……这听起来……”

    “我母妃究竟得了什么病?”段云琅突然加重了语气,眼睛里的光灼亮得骇人,却也因太过灼亮而转瞬熄灭,“她的脸——那分明不是什么寻常的病吧!”

    刘嗣贞跪了下去,“请殿下容老奴去彻查此事!”

    段云琅看着老宦官深深垂下的头颅,心头忽然涌起一股无能为力的悲哀来,“我当初以为,左不过是宫里人争宠,说不定就是许贤妃……我虽没有证据,但不论如何她都是我的仇人。可高方进……高方进这是怎么回事?”他的声音渐渐沉入无底的深渊,“刘嗣贞,你告诉我,我们与高仲甫斗了这么久了,我们……可有半成的胜算么?”

    刘嗣贞顿了顿,而后身躯笔直拜下,额头重重地砸在了地面,“老奴不知。”

    段云琅看他许久,终于,低下身子,双手去扶他。刘嗣贞却好像较上了劲,跪在地上不肯起来,梗着脖子道:“殿下!为德妃计、为储位计、为天下计,高仲甫,都是不除不可!”

    段云琅几乎想笑:“这不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么?”

    “可是殿下……”刘嗣贞晦涩地道,“既有高仲甫这么一个大障碍摆在眼前,殿下缘何还不能同圣人好好相处?!”

    段云琅的笑容就这样僵在了脸上。

    “圣人对德妃也是真心的,他一定也在想着为德妃报仇……”

    “够了!”段云琅突然截断了他的话,“他没有真心,那个男人,他没有真心!”他伸袖一拂,书案上的东西哗啦啦翻倒在地,咬牙切齿地道,“那个男人,他不配有妻子儿女,不配有天下万民!你知道吗?他不配!”

    刘嗣贞抬起头,正对上段云琅一双红透的眼瞳。那么深的痛苦,就在这一刻毫不顾忌地披离而出了,少年面色惨白,唯那一双眼睛还在发烫,烫得可以见出恍惚的水汽。

    刘嗣贞竟有些被骇住了。

    他从没见过这样失态的殿下。

    而段云琅发了这一通火,浑身的气力也似瞬间被抽散,他颓唐地坐在了地上,与跪着的刘嗣贞平视,慢慢又开了口:“阿公,我只是……我听见高方进说起我母妃的事情,我整个人都……”

    “老奴明白。”刘嗣贞温和地道,“殿下,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日月无私照。这些话,可千万莫在旁处讲了。”

    段云琅死死咬着牙,直到牙根都发疼了,才终于开口:“我晓得了,谢谢阿公。”

    一瞬之间,刘嗣贞在陈留王的眼底看见了某种极端的冷酷,像是无数根尖锐的刺,掩埋作万劫不复的陷阱。这种冷酷刘嗣贞已见过太多次,各种各样各怀心思的人,在朝堂的机锋之中,在军伍的争夺之中,在每一次或明目张胆或欲盖弥彰的杀戮之中……

    他想,殿下终究是长大了。

    他竟不知自己是该高兴,还是该惋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