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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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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6章——三千微尘(三)

    段云琅的拥抱,就这样尴尬地被拒绝。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探问她的往事,这也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被她拒绝。

    多少次他变着法儿地旁敲侧击、顺藤摸瓜、四面撒网,可她偏是软硬不吃,不论如何,都不肯告诉他当年的根底。

    他的手臂僵滞在半空中,他有些讶异,更多的是羞耻。

    甚至愤怒。

    而她却好像完全没有感受到他的讶异、羞耻和愤怒,竟还跟个没事人一般,将那洗衣的木桶端进了屋里,又自去后边的浴房里洗衣了。

    简直……简直不可理喻!

    他觉得自己要爆炸了!

    这半月以来积攒的所有烦闷都堵在了胸口,他不仅没有拿出来打扰她,还特意讨好地问她的过去——

    可她,她这是什么意思?!

    他气冲冲地推开那浴房的门,双手紧握成拳,额头上青筋暴出,却偏是一句话也问不出来。

    她的手在冷水里静住了,他的眼神下掠,看见她一双手被泡得发白起皮,拼命抑制住心头那一股怜惜的冲动,冷冷道:“眼下前朝后宫乱成一团,我来一趟不容易,你当真要这样待我?”

    她低下头,只是片刻,便站了起来,手在身上擦了擦,扬起头给了他一个清丽的笑容:“那你何时走?”

    “……”

    问他何时走是几个意思?想掐着时辰赶人么?

    他闷闷地看着她就这样自如地又走回了屋里去,还去逗那鹦鹉玩,好像压根没在意他的心情。

    她回头来,朝他招招手道:“过来瞧瞧,它最近总是瞌睡。”

    一只鸟儿,大半夜地,瞌睡很稀奇吗?他腹诽着,还是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与她一同仰头看那只睡着的鹦鹉,不料脸颊上突然一下,却是被她亲了一口。

    烛火盈盈,她的笑颜美丽得令他挪不开眼,就像那有毒却美丽的夹竹桃,“怎么不开心呢?”她笑问。

    他想去摸摸自己的脸,又怕被她笑话,可心里还真怀疑这一刻根本不真实。此刻的她看起来是那么温柔可亲,与片刻之前的冷漠判若两人,他忍不住就想得寸进尺:“你都不肯同我说你的事情,我当然不开心。”

    她的笑容稍微有点僵硬,仿佛想到什么不好的事情,身子都有点抖,却忍住了,努力对他展颜道:“今晚就算了,好不好?往后我再同你说。”

    又是这句话!

    她上回也说,“往后便告诉你”——

    他再也不相信她的一切“往后”了!

    自己与她既两相欢喜,彼此难道不该是毫无秘密的吗?她当初不辞而别他可以不计较,但总不能不追问吧?这世上还能有什么天大的苦衷,阻隔了他和她之间的距离?

    殷染牙齿咬着嘴唇,目光沉默。他看着,心就一截截凉了下去:

    这个神态表明,她在思考。

    每当他快要被感情催驭到疯狂,她却永远葆有一份冷锐的理智。

    他真是自叹不如。

    “五郎,”过了许久,仿佛是终于思考完了,她一字一顿地开口,却撞上他冷酷的眼神,不由一怔,“五郎?”

    他没有答话,她只好继续说下去:“你受了委屈,我明白,我当初不该那样就走……也不该……一去不回头……我们如今不是重新来过了么?我去年就答应了你会告诉你的,只是我一直没有想好如何说……对不起,你还生气么?”

    他竟然从这个女人口中听到了“对不起”。

    可是,她竟然宁愿说“对不起”,也不肯告诉他实情。

    他烦躁地揉了揉头发,心腔里好像有一头猛兽将要出柙,已四处冲撞得头破血流了,却偏还不放弃最后一丝希望:“那我等你,我等你有一日想清楚了……”

    忽然之间,不远处传来沉闷的钟声。

    两个人同时呆住了。

    那钟声传自东南方,那是……兴庆宫的方向。

    段云琅屏住呼吸,逼自己认真细数那钟声敲了多少下。数清之后,脸色就一分分地白了下去。

    外间已渐渐响起混乱的人语和杂沓的脚步声,灯火一幢接一幢地亮了起来,隐约间甚至还听见沉重的宫门缓慢被推开的刺耳声响——

    吱——嘎——

    片刻前还睡得死死的鹦鹉忽然抖抖索索地醒了过来,迷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便叫起来:“三千大千世界,所有微尘,是为多否?”

    已有人奔过来拍门,是绫儿:“阿染,阿染快起来!出事了,出大事了!快起来,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崩了!”

    ***

    段云琅的身子晃了一晃。

    他从没觉得宫里头是这么寒冷的所在,星汉灿烂的五月,明月高悬的五月,紧闭的门窗都拦不住那刺骨的风,像一片片薄刃,将血肉都从骨殖上吹刮下来。

    殷染咬了咬牙,过去扶住他,将声音压得极低:“此事蹊跷,我先出去应付,你觑个机会,从后门走……”

    “你还没有回答我。”他却一把甩开了她的手,冷冷地注视着她,“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母亲究竟是怎么死的?”

    他有一个直觉,他直觉天地间这一张黑暗的网罗,已然罩住了他,也罩住了她,颜德妃的死、自己的被废、阿染母亲的死、乃至于今日太皇太后的死……全部,全部都是有关联的。

    他还有一个直觉,如果他今日不问清楚……或许他来日,都不会再有机会问清楚了。

    那一头猛兽终于精疲力竭地爬了出来,却只有绝望和悲哀。他凝望着她,他自己都没觉察自己的眼神里全是最后的企求。

    殷染担忧地看着他,却只觉他是蒙了头了,被兴庆宫的噩耗一下子冲得神智俱失,才会这么纠结于如此久远的问题而不顾眼前。她急急地道:“十六宅那边一定也闹起来了,你赶紧回去,好好想想如何应对,太皇太后……这不是小事……”

    “阿染?”门外的绫儿突然出声,吓了她一跳,“你房中……怎么有男人的声音?”

    殷染深吸一口气,最后看了一眼表情木然的段云琅,将他往门后一推,便打开了门,走出去又立刻关上,“你听错了。我方才听见钟声,到底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