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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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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7章——轻尘弱草(一)

    段云琅靠着门框,下意识地想去摸酒喝,而后才慢慢反应过来,自己还在阿染的房间里。

    他听见外面乱七八糟的声响,似是内侍省那边来要人,去准备这仓促的皇家丧事。理智和感情仿佛是沿着两条互不相扰的脉络在奔流,一边在冷静地盘算着太皇太后生前死后朝局会有怎样的变动,一边却只是在耍着无赖:母妃走了,太-祖母也走了,如今他还有谁?他只有一个表里不一的虚伪的父皇,和一个根本不肯向他交代清楚过去的女人。

    她肯为他而死,却不肯告诉他,她当初为什么离开他。

    她就那样平淡地掠了他一眼,然后,扯开了他拽着自己的手。

    也许她从来没有想过,他们实在是一条船上的人,这船若倾覆了,两个人都不得好死。也许她从来没有想过,他早已将她视为自己此生唯一的女人,也愿意对她敞开自己的一切过去与将来。也许她从来没有想过,他们最终是要走出掖庭宫、要走出这片无边无际的黑夜,而坦然立在阳光下的。

    他过去以为,自己可以不追问她,只要她在自己身边就好——

    他现在才知道这想法的幼稚。

    他不可能不追问的——即使不当着她的面,也会不停在内心里猜测忖度,直到这秘密腐蚀了自己的心,把他们两个人都变成面目可憎的模样……

    他想起有一回,自己要郑重告诉她,在自己眼中,她比那太极殿上的前程还重要——

    她却捂住了他的嘴,没有让他说下去。

    说不得,从头到尾,大约只有他一个人在瞎操心、穷算计吧?

    黑暗之中,他无声地、轻轻地一笑。

    他自己都不知道这笑容有多么冷,而他的眼神之底,一片拒人千里之外的冷酷。

    这是他从来不曾袒露给殷染过、以后也绝不愿让殷染看见的冷酷。

    她的少年,早已在漫长的离别与思念之中,长大了。

    她却还不知道。

    ***

    段云琅只歇了片刻,便按阿染说的从后门遁出,小心沿宫墙西行,往西掖门出去了。

    身边宫人仆婢乱糟糟来来往往,西南边的内侍省也亮起了灯火,他来掖庭宫这么多次,倒真没碰到过这种在人流中行走还无人注意到自己的情况,一时竟觉有些不真实。他忽然想起那鹦鹉念的经文——

    三千世界里所有微尘,多否?不多否?

    佛法懂再多有什么用?自己这渺渺肉身,在这沉沉九重之内,不过是微尘一颗。抬起头,那一轮明月仍然如旧,月下的青墙白瓦仍然如旧,檐下轻撞的铁马仍然如旧……

    原来不论是十三岁还是二十一岁,寂寞的仍然寂寞着,而那些他自以为的三千欢喜,只消一阵风吹,就成微尘散去了。

    ***

    ——

    段臻突然从梦中惊醒,冒了一身的冷汗,枕边许贤妃迷迷糊糊地随之坐起,发语问外边的人:“什么事呀,慌慌张张的?”

    “启禀……启禀陛下,启禀贤妃,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崩了!”

    寝殿里灯火暗灭,只有外阁里一盏壁灯,将那沉沉光束透过数重昏黄纱帘递了进来,照到这大床上时,只如鬼火般无定飘荡。许贤妃不由转头看了段臻一眼,只见他的脸色平静得令人骇异,只有单薄的身躯在轻微地发抖。

    他总是这样的,从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而只有离他最近的人,才能感觉到他是痛苦的。

    痛苦,却不得不压抑住痛苦。

    许贤妃伸出手去轻轻握住了段臻那在锦被上攥紧的拳头,发觉他的手湿冷一片。她转头道:“怎的这样突然?让有司去备奠仪,也好生查查怎么回事。”

    那宦官领命出去了。许贤妃又低声问道:“陛下,可要起身更衣?”

    段臻茫然地看向她,喉头滚动了一下,才道:“皇祖母崩了?”

    许贤妃咬着唇点了点头。

    段臻道:“不该的。”

    许贤妃一怔。

    “此事有人捣鬼。”段臻的话音听起来很冷静,可许贤妃却在他眼里看见了一片阴燃的惨白磷光,“即算是皇祖母发了急病,也该一早来禀报与朕,哪有人死才报的道理?”

    分明已经撑不住了,却偏能如此清醒地分析计算。许贤妃恍惚间想起了不知是多久以前,他好像也曾说过类似的话……

    “慕知的病不是一两日了,为何封棺如此仓促?这背后捣鬼的人,还在害怕什么不成?”

    ——或许也只有在这种濒临崩溃的时刻,平素那温柔和蔼的表象才会剥落,而露出他那冷锐的真容吧?

    许贤妃低着头,一言不发地给他捂着冰冷的手,但听他又道:“没了。”

    “全都没了。”他看着她温顺的模样,一头乌黑的长发披落在枕褥之间,“慕知和素书都去了,如今连皇祖母也去了。朕如今,是真真正正的孤家寡人了。”

    她没有说话。

    “这样你可满意了,临漪?”

    ***

    至正二十二年五月初九,太皇太后齐氏崩,天下举丧。

    圣人一早就离开了。

    许贤妃在床上又躺了片刻,才起身更衣。眼中的水意早已干涸,她仍然是这后宫里最富贵端方的女人。

    那一架流黄顶子的肩舆摇摇荡荡,三年之后,再度停在了承香殿前。

    “本宫真没想到,”许贤妃端坐在妆镜之前,手中的木梳狠狠地绞着头发,“本宫真没想到公公如此大胆……”

    隔着帘幕屏风,高仲甫的声音听起来慵懒不经意:“娘子放心,这回不脏您的手。”

    “呲啦”刺耳之声,许贤妃扯下了一把头发,冷笑道:“我没什么放不放心的,只是圣人心绪太差,公公就不怕鱼死网破?”

    高仲甫反而也笑了:“鱼死网破?他有什么本钱同而公鱼死网破?我就跟您直说了吧,他没有军队,您知不知道?真要鱼死网破了,他能指望谁?”

    许贤妃过去都不过在宫闱里下些阴毒伎俩而已,哪里想得到前朝政事险恶得如此直白。全天下都晓得圣人受制于宦官,却不曾晓得圣人究竟为何要受制于宦官,便她自己,也以为不过是因高仲甫当年扶立圣人登基,势力渐渐盘踞朝中以至尾大不掉——但高仲甫最大的筹码,其实是他手中的禁军。

    有了禁军,才有了内宫的势力网,才有了藩镇上的眼线,里应外合,首尾相继,不论圣人想在哪个环节突围,都势必要头破血流。

    许贤妃只觉头痛欲裂,捂着头撑在了镜台前,“他分明还让二郎和五郎各领着羽林营……”

    “羽林军的确要紧,二殿下和五殿下也当真不蠢。”高仲甫笑道,“可惜英明的圣人却不肯信他们。圣人让他们做左右羽林大将军,手底下的裨将却都不是自己人,兵卒更不听话,圣人是摆明了要他俩互相牵制。说句无聊话,兵将不合,可比无兵无将来得更糟呐。”

    许贤妃听得怔怔然,神色仍是难受的:“可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当年含辛茹苦将圣人养大……这一回,圣人是动了真脾气了……”

    “那又怎样?”高仲甫的话音却骤然冷厉下来,“你道我是为了谁犯这个险?太皇太后她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许贤妃浑身一颤。

    “你一介妇人,我也懒得多说。我现在才真是后悔,”高仲甫冷冷地道,“早晓得你二十多年生不出一个儿子,我当年何必帮你!”

    许贤妃不敢置信地抬起头,却只看见屏风外那一个冷漠的影子,像鬼魅一样欺压过来,四方天空都变得晦暗……

    她低着头,咬着牙,惶恐之间,手指硬生生掰断了一根梳齿,指甲缝里鲜血都涌了出来,“还是高公公神机妙算……往后的事情,我都听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