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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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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7章——虚空花(二)

    已是四更过半,大明宫拾翠殿中仍是灯火通明。

    从寝殿到外殿,太医、女医、宦官、宫人来来往往,如没头的苍蝇四处乱走。圣人先是坐在外殿里,而后忍不住了一般,抬脚走去了殿外。

    跨过高高的门槛,便见寒星数点,遥遥缀在初秋的夜空之上。忽然间眼前光芒一耀,竟是一道流星划过了天际,可是它坠落得太快了,待段臻眨了下眼,那流星已灭没无踪。

    而夜空仍然平静温柔。

    “陛下,”一个年轻宦官从台阶底下气喘吁吁地爬了上来,“奴婢命人仔细审过了叶才人,确认她实在没有嫌疑,戚才人落水的时候,她自己也吓坏了,本还想伸手去扶,谁知……”

    段臻转过头来。

    高方进猝然对上圣人的眼神,立即低下头去。他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何要害怕,可就在方才那四目相交的刹那之间,他真是骇得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

    见圣人没有说话,他顿了顿,又补充道:“陛下您想,叶才人即算是个不懂事的,也该明白皇嗣有多金贵,在场的也不是只有她的人,戚才人身边那个宫女,她不也什么都没说么?可见当真不是叶才人做的……”

    “为何是你?”段臻淡淡地道。

    高方进愕然,“什——陛下?”

    “为何是你来报朕?”段臻负手在后,语气没有起伏,“朕不过随手将叶才人交了内廷狱,你却来着的什么急?你同内廷狱交代好了?叶才人给了你什么好处?你们是什么关系?”

    夜色澄澹,一如圣人云淡风轻的面色。高方进却感觉自己身下的大地都在分崩离析,好像下一刻就要豁出一道深渊将他整个人都吞噬掉。

    他跪下来,不由分说地先叩了三个响头:“奴婢死罪!奴婢关心则乱,越俎代庖,奴婢死罪!”

    段臻道:“那你便去领死吧。”

    高方进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直起身子,张了张口,还想再申辩,殿内却跑出来一个人,一部长长的白胡子,跑得连连举袖擦汗,到圣人近前,竟也是扑通一声利索跪下——

    “陛下!臣等无能,臣等——救不了戚才人腹中胎儿啊!”

    段臻闭了闭眼。

    他其实早有预料,戚冰流了那么多血,他一见到,便知这孩子保不了了。他只是不甘心,他想自己自幼及长,未曾轻易杀生,未曾□□虐民,未曾怠慢亲长,未曾残害骨肉——可是他却留不住任何一个想留的人。

    他好不甘心……他好不甘心啊!

    夜晚的冷风从台阶底下卷上来,拂过他的明黄朝服,撩得他骨髓生寒。他甚至想,自己如果是个恶人该多好?自己如果能像敬宗皇帝那样,生杀予夺爱恨由心,全不管这滔滔天下千秋功过,该多好?

    那样,他至少不会一个接一个地失去自己的女人和孩子。

    他原本以为叶红烟是听话的——他原本以为戚冰也是听话的。不,他早该明白,自己身边,能活下来的人,都是聪明到无情的人。她们依赖他,她们也控制他,她们害怕他,她们也算计他。

    每一个表情动作,每一次言语欢笑。女人们的面具背后藏着什么,他从来都不知晓。

    叶红烟如果不是被逼急了,怎么会祭出高方进来?

    身边的人渐渐多了,是殿内的太医一个个出来,俱跪在他身后请罪。这么多人,可是只有段臻一个是站直了的,他的前后左右都是一片空无,没有人敢靠近他,不论是脆弱的他还是强大的他。

    他觉得很孤独,可是他永远也不能说出口。

    段臻转过身,对周镜道:“传旨,叶才人降为宝林,罚闭门思过,无朕旨意,不得出流波殿一步。”

    周镜躬身领命。跪在地上的高方进字字听得分明,心中实在已忐忑得没了章法,偏在此时,圣人却又走到了他的面前。

    “朕方才气糊涂了。”圣人和颜悦色,甚而稍稍躬下身来欲将他扶起,惊得他再度磕下头去。圣人也就势收回了手,夜色之下,温和的眸子凝了他半晌,渐渐地,竟露出了坚冷的刺。

    他还没有感觉到那刺,圣人就已走入了殿中去。

    ***

    戚冰已换了衣裳,此刻只着一身月白里衣,面容惨淡地侧卧在床。听见圣人进来,她便要起身行礼,却又动了肺气,一时咳嗽不止。

    段臻犹豫着,隔着三步站定了。

    戚冰扶着床沿咳嗽,乌黑的长发披散下来,只露出捂住嘴唇的纤纤五指,身子不住地抖,咳得肝肠寸断。好不容易咳完了,她抬起头来看向圣人,眸中已是一片莹然。

    “你好生将养。”段臻不知该说什么好。往常他都是很温柔、很能开解人心的,可这一晚,他自己都已乱套了。

    戚冰静了片刻,笑笑,双唇没有丝毫血色,“谢陛下。”

    段臻又沉默了一会,终于确定自己真是无话可说了,才道了句:“有什么事,可以找周镜。”便转身离去了。

    “陛下慢走。”她在床上行礼,直到空气都陷入一个人的寂静,她仍保持着伏低的姿势,好像再也没有力气动弹了一般。

    “找周镜”,这是她从未有过的待遇。若在过去,这待遇会让她得意非凡、感激涕零;可在今日,却只惹她牵动了一下嘴角。

    无边恩宠、无上光荣,有什么意义?

    她终于把自己从死亡边缘救了回来,代价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孩子。可是,这样的、被剩下的自己,还是她自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