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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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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照著红贴条上抄来的地址,安若核对一下门牌号码,是这栋大楼没错。她刚才一路 寻巷寻号,现在找到了,才有闲情环视一下周遭环境。这是个高级住宅区,一楼住户家 家院墙高高围起,不过倒是每家院中都红红绿绿的老树满庭。二楼以上是典型的都市现 代化景观──所有窗户紧闭且扇扇戴著钢条面罩。安静是安静,但安若不喜欢闭镇的感觉。

    不是她心目中想要的居住环境,不过既然来了,看看无妨。她举手抹一下额角的汗 ,走进大厦,朝服务台后的管理员露出微笑。

    “请问这儿九楼有房子出租是吗?”

    管理员站出来,上下打量她的白棉翻领恤衫,淡蓝牛仔裤,运动鞋。“你一个人住?”

    “是啊。”

    管理员摇摇手。“太大啦!五十几坪哪。你还是个学生吧?租金很贵的哟!”

    “不是的,”安若笑。“我就是想找大一点的房子。我可以看看吗?”

    “你真要看?”

    “嗯。麻烦你。”

    管理员满面狐疑地拿了钥匙,领她坐电梯上楼,开了白色铁门和柚木门,他让她自 己进去。

    “看完出来记得替我把门关好啊。”叮咛后,他下去了。

    许是因为没有家具,看起来空空荡荡地,果然很宽大的感觉。天花板很高。安若喜 欢的另一点是窗户很多。每个房间都有窗,都可以放进充足的光线。两套卫浴设备,主 卧房很大,两间客房各在主卧房出来左右对面。厨房很宽敞,还有个后阳台,可惜面对 的是另一栋住宅大楼。

    安若转身正要离开阳台,闪过眼角的一些影像,使她为求证地又转过去。面向她站 立的阳台的,是对面那栋楼同一层住家的客厅。吸引住她视线的,是坐在沙发上的两个 女人。

    两个都在哭,拥抱在一起。她停在那看,因为其中一人,安若认出来是蓝(王玉 )。然后她留意到两个女人的一些小动作。

    亲匿的小动作。更精确一点说,是情侣间的亲密小动作。不是两个伤心的女性好友 互相安慰,较像口角后的爱侣谈和,又似谈不拢。一个不依,一个哄著。

    蓝(王玉)是不依的那个。她的伴将她拥著,抱著,嘴唇贴着蓝(王玉)耳际,似低语 似亲吻。

    是亲吻。蓝(王玉)本来余愠未消地推她的伴,当亲吻由耳朵移到脸颊,熨上她的唇 ,她本就不很真心推著的手,环过来抱住她的伴。她的伴的手则温柔地开始滑过蓝(王 玉)的大腿,向上爱抚。

    安若看不下去了,惊喘地回到室内。要甩掉亲眼所见的景象般,逃也似的,等不及 电梯上来,一口气从太平门出口直奔下楼。

    幸好管理员不在楼下。安若想起来她忘了照管理员交代的,把门带上。不过反正屋 子是空的,应该无妨。她不想再上去。

    室外阳光和暖,她稍早走一会儿路还出汗,此刻却浑身发冷。安若在太阳底下站了 好久,等她的冷静回来。

    她全身发抖,震惊,不敢置信,和害怕。女人的手抚摸蓝(王玉)的动作,令安若记起另一只龌龊的手摸她的可怖感觉。那感觉将她拉扯进一个黑色漩涡椎心刺骨的痛血,她在流血

    “牧小姐。”有人抓住她的双肩扶著她。“牧小姐安若,你没事吧?安若 ”

    她眨了几下眼睛,眼前恢复光明后,一张焦灼的脸映入视线中。

    “费先生。”她出声,声音微不可闻。

    “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我送你去医院。”

    “不。”她抬一手,摇一摇。“我只是忽然头晕。”

    “你脸色好苍白。”希文环住她的肩。“前面转角有个茶艺亭,我们去坐坐。”

    他的手的碰触隔了一会儿才进入她意识,安若身体一僵。希文对身体语言何其敏锐 !他立刻察觉,并收回他的手。

    坐在茶艺亭内古雅的临窗座中,点了茶,希文注视对面神情已恢复常态,脸上仍无 血色的安若。

    “真巧,”安若先若无其事地开口。“又遇见你了。”

    她眼底仓皇犹在,嘴角已含笑。“发生什么事了?”希文问。“你刚才像是受了很 大的惊吓。”

    “大概走路走太久了。”他观察力太敏锐,安若升起了戒心。“真不好意思,老是 蒙你搭救。”

    “不过举手之劳,你若在意,就欠著,改天还我好了。”他顺桥而上。“你是不是 太累了?尹小姐告诉我,你身兼两份工作。”

    “哦。”他向尹惠卿打听她?“那没什么。”她淡淡说。

    茶送来了,安若喝一口,让温热的液体顺过内里还在颤抖的腑胃。茶是好茶,喝过 后齿颊留香,余润怡人。

    “今天不上班?”他隔著杯口上方的热气问她。

    “请假。我出来找房子。”

    “找到了吗?”

    “没有。”

    希文放下茶杯。“我也是出来看房子。就在刚才遇见你那儿。如果你有空,我们不 妨一起去看看。”

    “不。”她答得太快,于是立刻接著说“我刚刚去看过了。”他要看的会不会是 同一间?“已经租出去了。你的是几号几楼?”

    她在保护蓝(王玉)。安若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本能反应。希文给她看他抄的地址,果然是同一间。

    “租出去了。”她肯定又说一遍。

    “既然如此。”希文撕掉那张纸“你目前住哪?”

    “公司宿舍。”她随口答。“几个人挤一间,我不习惯。”

    希文点点头。“你想找什么样的房子?也许我可以帮忙。”

    “哦,不用麻烦你,我慢慢找就好,不急。”她再喝一口茶,放下,站起来。“对不起,我得走了。”她在他拿到前先拿走帐单。“算我谢谢你。”

    希文摇摇头。“用一杯茶谢我?我是个很贪心的人。”他坚持的伸著的手等她把帐 单给他。“我会要你还欠我的情的,不过不是今天。”然后他加道“除非你晚上有空 和我吃晚饭。”

    当然不行。“如果你不要我付帐单,至少我付我自己的。”

    希文接著她固执的眼神,看着她忽然浮上冷漠的脸,再一次,他脑中出现两个女人 重叠的影像。世上竟有如此相似的人。

    “牧小姐,你有姊妹吗?”他只是问问。她和狄兰德当然不可能是姊妹。

    “没有。”安若很快带著帐单走往柜台。再和他待下去太危险,他的问题太多,目 光太逼人,脑筋转得太快。

    她才把帐单放上柜台,一张千元钞跟著越过她肩头,叠在帐单上面,出纳小姐手一 伸,一块儿收了下去。

    出了茶馆,希文伸手接住她要打开皮包的手。“一杯茶而已,不要这么计较好吗? ”他柔和地说。

    她抬起峻冷的脸。“只因为我兼两份工作,你认为我连一杯茶也负担不起了吗?”

    凝视著她,希文又一阵怔忡。剪短她这头长发,施上些淡妆,再加上她现在这个表 情,牧安若和狄兰德便是同一人了。

    “我没有轻侮你的意思。”他说,脑子开始混沌。

    这件事太令人匪夷所思了。

    “好吧。那就谢谢你了,费先生。再见。”

    如果希文不是太用心去思考充塞在他脑里,似清晰的相同,似隐约的相异的两张脸 蛋,他便会注意到安若逃避似的匆匆而去。

    “我爱你。”

    蓝(王玉)仰首吻吻情人的下巴,然后蜷回她怀里。“我也爱你。”

    “我们今晚一起吃饭好不好?”

    蓝(王玉)没说话,只靠她更紧些。

    “你爷爷?”

    蓝(王玉)点点头。

    因为才和好,朴枫也不说话了。

    朴枫是歌手。蓝(王玉)有一回和几个香港来的客户去吃饭,朴枫正在台上演唱。她 认识蓝(王玉)的其中一个客户,唱完便到他们那桌坐下来,就这么认识了。蓝(王玉 )喜欢朴枫豪爽、明朗,带点侠气的女中丈夫作风。那时没想到别的,以后有应酬的生 意饭局,蓝(王玉)就把客人带到有朴枫唱歌的地方。

    她自己后来有一晚单独去看她,听她唱歌。朴枫的歌声和她的为人相反,沙沙哑哑 ,低低柔柔的,很教人听了回肠。那晚朴枫邀蓝(王玉)回住处,两人边喝边聊。蓝(王 玉)像遇到知己似的,什么心中的郁和苦都在酒后一一倾吐。朴枫听著听著,把她拉过 去搂住,用她特有的沉哑嗓音,低低哄她,安慰她。

    当她开始吻蓝(王玉),蓝(王玉)的迟疑,不是害怕或吃惊,是因为那是她的初吻, 是因为羞涩。朴枫温柔地待她,极尽轻怜蜜爱。渐渐地,蓝(王玉)感到有一股抵拒不住 的力量,打开了她生命中禁锢的樊笼。那一夜,她脱胎换骨,由一个女人使她脱释出应 为男儿命却生得女儿身的夹缝。

    那以后,她们开始不定时的见面,总是利用下午的几个小时,蓝(王玉)到她的公寓 来。她们之间的欢情,朴枫带给她的满足和快乐,每每令蓝(王玉)激动不能自己。她对 朴枫的感情,还含著无限的感激。

    朴枫离过婚,有个女儿跟著前夫。她偶尔去看女儿,有时会留在前夫那过夜。刚开 始蓝(王玉)为这事很不高兴地大吃飞醋。后来几次朴枫要她留下不要回去,蓝(王玉 )自然不能留宿在外,因为无法向爷爷交代行踪。朴枫也老大不悦,自此两人算扯平。 蓝(王玉)不再过问她是否又和前夫睡在一起,朴枫不拿她从不肯晚上留下陪她来为难她 。

    朴枫因为工作环境的关系,认识和结交的人、难免三教九流。朴枫又是豪迈、开放 得不把性当一回认真事的个性,蓝(王玉)很受不了她这样。她自己说她离婚后才变得如 此。离婚,是因她受不了前夫的风流和自命倜傥。朴枫责问他,他的回答是:“那么认 真做什么?我和她们之间只是性而已。你是我老婆,我终究最后是回到你身边的。”

    男人可以,她为什么不可以?这是朴枫开始“任性”和“随性”的理由。

    “你是惩罚他,还是惩罚我?”蓝(王玉)如此问她。她们虽然是两个女人,拥有的是在这个社会不被认同,无法光明正大的关系。“可是我仍然希望你的忠实。”

    朴枫答应了。可是没有多久,蓝(王玉)发现她仍和男人断断续续地有关系。

    “光有你是不够的。”蓝(王玉)跟她吵,责她违诺时,她终于承认。“偶尔我还是 需要有个男人。”

    蓝(王玉)很伤心。伤心、沮丧和挫折。她自知有一部分是来自自小不能满足爷爷和 父亲对于她不是男孩的期望。那天她又悲又愤地和朴枫分手,因为朴枫说:“你既不能 搬来和我住在一起,又不能接受没有你时,我在别处寻求慰藉,我们还是到此为止的好 。”

    蓝(王玉)就在那天下午遇见安若。她并不想和朴枫分手,但既然爷爷反正要逼她嫁 人,她觉得自己在死胡同里,横竖出不来了,本来已绝望至极,想不到安若一句话,又 教她灵光一闪,而希文的慨然相助,更令她在绝处寻到生机,所以她又回来找朴枫。

    她有朴枫公寓的钥匙,因此到时迳自开门进去,赫然撞见一个男人。他正要走,可 是蓝(王玉)不用问也知道她来之前,他们在屋里做过什么。

    男人走后,蓝(王玉)坐下来哭,不肯说一句话。她让朴枫哄得又“不计前嫌”因 为她割舍不下,也因为朴枫说的对,她以前能给她的时间实在太少。

    以后就不同了。经由希文,经由他们的权宜婚姻,她即将得到她从未有过的自由空 间。

    “我要结婚了。”

    “什么?”朴枫推开她,瞪著她带笑的脸。“那你今天回来做什么?戏弄我啊你? ”

    “你听我说嘛。这是个假结婚。婚礼和形式都是真的,但他不会成为我实质上的丈 夫”

    蓝(王玉)兴奋地说著,对未来充满了希望。朴枫却不这么想,她觉得蓝(王玉)太天 真。她爱的也就是她这份莲似的纯真,那未沾过一点尘的感情。她的婚姻,她的世界, 在在复杂且混浊,蓝(王玉)能使她自生活里寻到一片净和纯,使她觉得世界不尽然是龌 龊和粗劣,也有些单一的品质。

    婚姻的失败,前夫的一而再,再而三的冷落,周遭许多人与环境的颓废、堕落,她 都无力改变,却又跳脱不出来。但是蓝(王玉),她需要她。她的全心全意,她的依赖和 信任,让朴枫在醉生梦死中萌出一些自信。

    可是蓝(王玉)毕竟有著特殊的背景和出身,她的婚姻也不会寻常。朴枫没有她这么 乐观,或者说,没法像她所想的那么单纯。蓝(王玉)兴匆匆说著以后她们会有较多时间 和机会在一起时,朴枫仿佛感到一块阴影沉沉压上心头。

    希文慢慢放下听筒,耳际犹响著方才他打给朋友的一段对话。

    “老靳,你觉得我太闲了,给我找点跑腿的活儿做是吧?”

    “我才没那么闲,也没那个熊胆。不过,请问你在说什么?”

    “你房子都租出去了,还叫我去看,教我白跑一趟。这,老兄,你做何解释?”

    “租出去了?不可能呀。我就怕我弄不清状况,浪费你的宝贵时间,还特地先问过 我老婆,确定她还没租给别人,这才好心好意提供你个chance,省得你到处去看房子。 你是不是找错门,看错房子了?”

    他根本没有进门,也没看到房子。“也许吧。你把地址再说一遍。”

    希文当然知道他地址没有写错,更没有走错地方,他只是进去之前巧遇牧安若,而 后相信了她。

    问题是,她干嘛骗他?莫非是她自己要租那房子?据希文所知,老靳那房子相当大 ,她若租下,不大可能是一个人住。而且那一带的租金不便宜,以老靳房子的占地坪数 ,月租至少十万以上,牧安若负担得起吗?或者,有人替她付房租?金屋藏娇吗?

    最后的想法,令希文感到颇不舒服。虽然“金屋”已几乎成为现下一种社会常态, 希文对此现象亦向不置评,但牧安若如果是被藏的“娇”未免太教人失望和生气。

    话说回来,她如心甘情愿自贬自弃,干他何事?

    然而第二天再回到现场,想着她时冷时热的神秘,令人难解,他心头还是抑著个郁 结。等他看过房子,证实她说谎,他便既心宽于他关于“藏娇”的猜疑,又纳闷她的谎 言之目的安在。

    巧的是,希文回到这栋楼的同时,安若也到了隔壁那栋大厦。

    “请问这儿有没有空房子出租?”

    她今天没看见红租条,纯是抱著姑且一试心来的。不过她今天换了打扮,头上是狄 兰德的短发,身上是米色亚麻套装,手里挽著个x鱼皮包。

    不管和她精明干练外表是否有关,总之管理员是笑咪咪,客客气气站了起来。

    “有,刚好有几间空出来,不过要就得订快点。现在要租房子的可多著呢!”

    “九楼有吗?”她微笑地接著说明“九是我的幸运数字。”

    “九楼啊?等等,我看看。”管理员翻著他面前一本又厚又大的本子。“哦,九楼有人。七楼有一间,比其他的都大,还有家具、很漂亮的进口家具哟,所以贵一点。你运气好,这间才空出来。”

    “我就先看看这一间吧。方便吗?”

    “我得看看屋主在不在。这一间钥匙不在我这,他们没交给我。你等等,他们就住 五楼,那个太太白天有时候在,我替你问问。”他拿起柜台上的电话。

    “麻烦你。”

    结果屋主不在。

    “另外一间在八楼,和九楼这间一样大,差不多格局。”管理员热心地说“八楼 的我有钥匙,你要不要看看?”

    “好啊!谢谢你。”

    “甭客气,我拿钥匙。”他拿下挂在墙上的一串,抽出一支。“来,这边走,小姐 。”

    安若随他一起进电梯。“九楼都住了哪些人?您都认识吧?”

    “认识。只要住在这,我没有不认识的。”管理员骄傲地说。“为了安全嘛,不然 进进出出的,要是来了个小偷怎么办?访客啊,生人进来一定要登记才能上楼的。”

    “这么说,住在这,有您在,就可以放十二万个心了。”

    “放心,放心,小姐,有我老王在,你尽管放心。”

    “那么,九楼目前有几户人呢?”

    “这栋大厦里的屋子占坪都大,大层楼就只有一间屋。专盖给那种不喜欢有拉拉杂 杂邻居的人住的。你要是喜欢八楼这间,甭担心楼上会吵。这里隔音很好,贵哪,建材 都是最好的。住户都是安分守己的,像九楼的朴小姐,人长得漂亮,客气得不得了。她 是唱歌的,就一个人住,有个小姐常常白天来,也是漂漂亮亮,规规矩短的。这里没有不三不四不正派的人,小姐放心好了。”

    他一面带安若看房子,一面热诚的滔滔不绝。对面安若前一天看的大楼,一层是两 户。这边住家隐私性较好,那边管理员话较少。

    “怎么样,小姐?要不要啊?”

    “我考虑一下。”

    回到楼下,谢过热心友善的管理员,安若步出大厦,下意识地转往昨天去过的那栋 。再去看看,她想。也许会再看见蓝(王玉),她只是要确定一下,也许昨天她看见的是 个很像蓝(王玉)的人。

    如果真的是她安若想,她应该幸灾乐祸,因为这是蓝家一个大丑闻──如果揭穿的话。她等于平白捡到一个对付蓝季卿的武器。可是她为什么心痛?为什么心情如此沉重?她坠入沉思,没留意到迎面而来的人。

    希文顿住脚步,回头看着和他擦身而过的女人。这么巧?昨天牧安若,今天狄兰德 ,几乎在同一地点。

    太巧了。

    他的行动比思维快了一步地返身追上前。“狄兰德小姐。”他叫她,用的是中文, 试探的成分居多,虽然不确定他要的是什么结果。

    若他以英文唤她,安若或许便来不及适时在转头时,给他那个冷淡、陌生的表情。 她反应前先认出他的声音,及时压下惊愕,她实在没想到会再次在这见到他。

    看到她疑问、漠然的眼神,希文难以言喻地沮丧。但既然叫住了人家,总要说点什 么。

    “对不起。”他仍说的是国语,还有那么点不死心地密切注视她,留意她最细微的 脸部表情变化。“我想我们见过。”

    “抱歉,我的中文不是很好。”她以英语答话。“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希文这辈子不曾感到如此愚蠢可笑。“我们的确见过。”他改用英文和她交谈。“可能你没注意或不记得了,我们曾自伦敦搭同一班机飞台湾。”

    “是吗?”她偏头看他,耳环在耳坠上轻轻晃了两下。“对不起,我没有印象。” 转开没有表情的脸,她笔直走开。

    连走路的背影、手姿都像。希文立在原地,盯著看,心底挥不去被捉弄、愚弄的感 觉。他向来自负的敏锐直觉到哪去了?

    不确定若直走,他会否跟来,安若只有硬著头皮走进大厦。

    这是个错误的决定。他跟了进来。

    “狄兰德小姐,你住在这?太巧了,我也要搬进来。”尽量找她说话,总有破绽可 寻。他如此想。“你住几楼?”

    不耐烦倒不用装。“不是,”不过她维持冰冷的礼貌。“我来拜访朋友。”

    “哦,你的朋友住几楼?说不定我们会成为邻居呢。”等这事过去,他会好好嘲笑 自己一番,眼前他只问目的,不计方法。

    斗计,这个安若可应付裕如。她做了骄傲的狄兰德小姐会有的反应,不搭理他,走 向管理员的服务台。

    “清吻揪搂的不笑姐在不在?”她荒腔走调的国语听得管理员一脸茫然。

    希文过来帮忙。“我为你翻译吧,狄兰德小姐。”

    “麻烦你。”她礼貌地颔一下首。“我找九楼的朴小姐,她是歌星。”刚听到的消息正好派上用场。

    代她向管理员说明时,希文已消除了大半怀疑。

    管理员摇摇头。“九楼没这么个人,她找错了。”

    “恐怕你弄错地址了,狄兰德小姐。”希文告诉她。

    她微拧眉,再度向他颔首。“那么,好吧,还是谢谢你。”

    越过他,她走了出去。这次希文没有跟,然而他仍心有不甘。

    “你说昨天有个小姐来看房子。”她走得不见人影后,希文问管理员。“是刚刚这 位吗?”

    管理员立刻摇头。“不不,昨天那小姐长头发,比较年轻,像个大学生。”

    “你看她们像不像呢?”

    管理员想都没想。“不像,不像,今天这个时髦的多了。”他纳闷地搔搔头。“怎么长得像中国人,不会说中国话呢?”

    希文也想知道。

    牧安若。他想到她,并立刻想到一个可以找到她的地方。除非她此刻不在“欧梵” ,在饭店。尹惠卿应该知道她在饭店哪个部门。

    尹惠卿正在向一位大客介绍一套新装,见到推门而入的希文,仍尽快热诚地迎上来 。

    “费先生,欢迎大驾光临。”她看看他后面。“还是一个人啊?”

    希文笑笑。“你也一个人在忙?”

    “安若在楼上。您今天来得巧,楼上有个小展示会,要不要上去看看?”

    “好啊。你忙你的,我自己上去。”

    所谓小展示会是三个模特儿,轮流穿著最新的时装,或由客人挑选出来,自己中意 ,但无法作抉择的几款新装,一一向现场客人们展示。安若在一旁为客人对模特儿身上 的衣服剪裁及布料特点,详加说明介绍。

    她的音调本悦耳动听──和狄兰德的英文发音有异曲同工之妙,配合著优雅的手姿 ,简捷明快,幽默风趣的文词,现场不时扬起愉快的笑声。模特儿个个皆是上乘之选, 步履流畅,肢体语言华而不浮,媚而不俗,举手投足无不恰到好处地配合安若的介绍, 灵巧地展现出服装本身的特色。

    但希文的目光仅专注于安若一人。事实上,他上来后双目一投向她,迅即又坠入五 里雾中。

    今天她将长发往后揽了个优雅的法国髻,一袭黑底粉蓝椭圆点绸纱拉格斐式开衩长 裙,柔软飘逸地贴拥著她修长的曲线,一串黑玉石金镶炼长长垂至腰际,耳上是一对相称的长坠耳饰,耳饰尾端在她摇动颈部时,风情万千地轻拂她的肩头。浅蓝眼影淡淡扫过眉眼间,使那双乌瞳掩上蒙?的神秘色彩,她带笑的绛红朱唇则是个教人无以抗拒的诱惑。

    展示结束,观赏的七、八位贵妇或名媛,喝著茶和咖啡,开始互相讨论,交换心得 ,在她们作出决定前,通常还有约莫一盏茶时间。安若朝他走来。留意著她的步姿,希 文摇摇头。

    “怎么,费先生?”她娇俏地微偏头。“不喜欢我们的展示?”

    他又摇头。“是你。”

    “我?”她双手如芭蕾舞者般平举,打量自己一遍,放下手,叠在身前交握。“请指教。我何处搭配不当?”

    “我需要和你谈谈,安若。你几时有空?”

    “现在不行吗?”

    “私下,单独。”

    她端详他。“很重要的样子。”

    “非常重要。”

    她考虑片刻。“我不知道,”她为难地说“我这里还有一个小时下班,可是我紧 接著就要去上另一个班。那边下班时太晚了,我也很累了。”

    希文注视著她,善于观察的那部分本能突然万分疲惫。他的眼睛同时告诉他两个答 案:她是牧安若,不是狄兰德。她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从那边坐车回来,化妆、更 衣,做头发。

    然则,她又全身每一分都有狄兰德的影子。

    “费先生,对不起,我有事,不陪你了。”打个招呼,她朝向她招手的一位女客走 去。

    希文没有走,停在原处,等著,目光跟随她所及之处移动,脑子竭力寻著一块清明 地以便思索,分析。但他越看着她,越思索,越分析,越迷惑。

    他等足了一个钟头,她过来了,才看见他似的,张大了眼睛。

    “费先生,啊,你还在这啊。”她对他歉然一笑,才想起来般。“真抱歉,我得赶 去那边上班了。”

    “我送你。”他灵机一动,立刻说,并转身和她下楼。

    “不,不用了,真的。转个弯,走几步就到了。”

    “我可以在路上跟你说几句话。”

    她纳闷地看他一眼。就这个表情,又抓住了他。

    和惠卿打过招呼后,安若出店来到街上,他半步不放松地跟著。

    “安若,我”从何说起呢?

    她步伐未停,侧脸,给他个询问的眼神。

    “有一个人,姓狄兰德,你认识吗?”

    她思索半晌,摇头。“这是谁?听起来是个外国人?”

    希文重重一叹。“她和你长得非常像,像得我都要把你和她当成同一个人了。”

    “哦?”她笑起来。“这倒有意思。你改天带她到我们店里来,我和她见见面,看 有多像。”她停在酒店员工专用出入口。“你就是要跟我谈这个?”

    冲动地,他握住她的胳臂。“你几点下班?我要见你。”

    他的手碰到她的刹那,她脸上笑容迅速消失,表情变冷,声音亦然。“费先生,我 要迟到了。”

    由于她还是那身明媚、成熟的装束、加上骤然变冷漠一疏离的脸,俨然当着他的面 ,摇身一变,就成了另一个人。“你”过度错愕问,希文不知不觉松了手。

    但在他有进一步行动前,她闪身进了那扇员工专用的后门。

    安若经由太平门出来,搭电梯上楼到她在饭店安置的一间套房。进门后,她砰地关 门,反锁,怕他进来般。

    该死的他!她生气的抽掉发夹,一瀑长发飘然垂下。五分钟之内,安若卸掉了妆, 换回她喜欢的宽t恤和宽松家居棉裤,长长吐一口气。

    他在她面前出现的次数太频繁,而他太机敏。这出戏,若她再不提高警觉,就要大 穿帮了。

    生活和她自己的意志,将她锻炼了二十年,炼得她除了为妈妈和自己讨回公道,其 他皆无动于衷,费希文却使得她一次又一次险险失控。

    安若倒了一杯茶,慢慢喝著,让被费希文挑起的不宁情绪沉淀下来,然后她坐到桌 后,由抽屉和桌面间的秘密夹板摸出一支小小的钥匙,打开右手边三层间中间的抽屉, 拿出一叠酒店五年内的资料档案。

    她已看过更早之前的,发现酒店营运状况下跌始自十年前,其后一年比一年糟。她来接下它时,它已是一个大烂摊。

    这里面一定另有内情,蓝季卿不可能坐视他的企业颓倒或为他人所占,既无反应亦 不采取任何行动。

    安若审阅著档案,也没有忘记时间。注意到时间差不多时,她拨电话给戴洛。

    “去酒店接你?现在?”

    戴洛还没有睡,但是安若从没有这么晚要见他。所谓这么晚,虽然才十点半不到,不过他们偶尔一同晚餐,或晚上碰面谈公事,十点以前,安若必定坚持“散会”“太晚了”她总这么说。

    “a ,出什么事了?”戴洛把话筒夹在肩膀上,已开始穿衣服。

    “见面再告诉你。你需要多久?”

    “十分钟。”

    “好。大厅见。”

    如果她是她,她们俩果是同一人,她就会躲开他,那么她便会猜到他会在这。希文 于是站到巷子外的骑楼下,正好可以看见酒店正门出入的人。巷子是死巷,她若自她今 天下午进去的入口出来,她必须从这边出到街上。又如她走大门,他同样可以看见她。

    再化为狄兰德,企图避过他眼目,希文预想过这个可能性。但他没料到那个金发男 人。他们上了一部银灰宾士,狄兰德穿的是小礼服,金发男子也是盛装,两人才赴过宴 的样子。

    希文紧皱著眉头,他觉得自己像个白痴。然而自他遇见她们之后,他就没正常过。 他也不在乎多当这一会儿白痴了。

    十五分钟后,希文想,如果现在有面镜子,他绝对不要看见自己的脸。

    巷子里走出来的牧安若,仍是白天他看见她时一模一样怠w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