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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没谁的新婚之夜像他们这样。
榕树底下,静眉牢牢抱住男子,他不发一语,任凭她的双臂拥住自己。
这一晚,静眉忘记怎么回到新房,好似在他胸前栖息好久,唇边有满足的笑。
至于男子,全然地不能反应。该喜、该怒、该笑、该恨?当心底最深沉的秘密抖现出来,当保护色不再,当心头的枷锁亳无预警地卸除时,骆斌竟不知要用什么方式来面对自己。
只有迷惘,在最终的答案尚未明确之际,除了迷惘,还是迷惘。
欢快的气味尚未尽散,华家上下却弥漫著一层薄薄的诡异气氛。
这几日,大家理所当然地把焦点摆在新婚夫妻身上,新婚燕尔,自该浓情蜜意、你侬我侬,但这一男一女还是一如往常的作息办公,若够机灵、眼睛够尖,偶尔还能瞥见大总管新姑爷有意无意地闪避著小姐的眼神,可是说他们吵架又不像,小姐笑得可甜了,较以前更美三分,两人之间无形的电流三不五时就电得一干丫鬟仆役通身泛麻。吵架!?呿!
婚礼结束后,展煜走了一趟兰州,笑眉跟著霍希克去也快一年了,连静眉的婚礼都没能回来,他去探探她,顺道接她回家。
展煜离去之后,棉田、纺织厂和总仓几处的工作少了人分担,还得应付那些推辞不掉的交际,骆斌更忙了,忙到无暇思量,去厘清那团紊乱,忙到找不出适当的时机和自己的妻子细细详谈,但他很确定,他待她的情意是真的,知道她心中也有自己,这点教他狂喜不已。
而静眉也忙,忙碌外,心情格外开朗而温柔,她在等待,等他有一日抛开所有顾忌、勇敢地朝她走来。
而后,日子在寻常中过去,一个半月左右,远访兰州的展煜回来了,形单影只,身边没有笑眉。他还是他,斯文有礼,笑容依然尔雅温和,但不知怎地,眉宇间似是淡淡地抑郁著,为了什么?没谁知道。
“煜哥这些日子有些奇怪,你觉不觉得?”房中,静眉和被倚在床头,视线锁在那名男子审视文书时的严峻侧脸。
骆斌将书卷放入薄木夹,再妥当地捆在包袱中。他明日一早要往两湖去,最近在谈棉花成布河运的问题,这事打开始便由他接手,一切相关的资料他最清楚,代表“华冠关中”前去两湖议会的人选非他莫属。
听见问话,他抬起头摇了摇,房中灯火明黄,那张脸幽幽静静,唇边的弧度温柔安详,他心一动,缓缓地踱了过去,坐在床沿。
“做什么这么瞧着人家?”静眉抚著他刚硬的轮廓,手心好软,有一抹馨香。
“静眉”经过几次的“改良”、“演进”终于能顺利地唤出她的名。他定定看着她。“我明天不在家了。”他用“家”这个字眼,这么自然而然的,心中升起无名的柔软。
她抿唇笑。“我知道。出门在外,你要小心。”
“嗯。”他颔首,大掌忍不住安住在自己颊上抚摩的小手。
骆斌,说话啊!你在做什么?怎么这么蠢、这么笨,连一句好听的话也不会说?他心中沮丧,叹了一声。
“我会想着你、念著你,骆斌你要早些回来。”
“我我办完事就回来!”天啊!瞧他说些什么,一点表达的慧根也没有。
静眉显然不知他心中转折,柔声又这:“包袱里我多放了一双鞋,是我亲手做的,还有三条汗巾也是,全绣著你的名,至于那几双袜子是我托舞儿买来的,下一季的棉收成了,我用咱们家的成布再替你做几双,好不?”
“好。”他又颔首,薄唇抿了抿,喉结又在跳动了。“静眉,我静眉,其实我、我”其实什么?他想说些什么?骆斌也不太清楚,就是觉得一口气梗在胸中,必须说出什么才能舒解。
静眉瞧着他挣扎的神色,说不失望是骗人的,但她已认定了这个男子。
呵呵还是那句话她什么都不懂,但缠著人、磨著人时的耐心是很可怕的。对自己这项能耐,她一直知道,且发挥著。
“骆斌,我会等你”她轻轻说著,不等对方反应,身子已平躺下来。小手还在他的掌握中,她反握著、轻轻扯动,将他带上床榻。
最多只能做到这个地步,总不能连圆房的事也要她主动,羞也羞死人了。
骆斌踢开鞋,心跳加速地躺在她身侧,对自己下了几百道命令,在一切事情尚不明朗、所有情绪还未尘埃落定之前,他不能欺负她、占她便宜,这对她说来极度地不公平。
忽地,一个小头颅钻过他腋下,枕在他的宽胸上,藕臂随意地环在他的腰间。他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全身肌肉紧绷,担心心脏会发出过大的声响,却听到她柔软地说
“快睡吧,明儿个一早就得起程。”
骆斌内心哀鸣。自成亲以来,展煜去了兰州,他和她都忙,常常夜晚他回到家时,她已经睡著了,又或者他会直接睡在厂子里,极少面对如今这样的状况。
等他由两湖转回吧,到得那时,他要好好同她谈一谈,要把所有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她,然后讲心中作出自然的决定。
他要她,这是无庸置疑的,只是上一代的恩怨横在两人之间,他放开了,才能与她永结白首。
他合起眼,心慢慢平静,以为她已睡著之际,那柔软的声音再起,幽幽问著
“骆斌你还恨华家吗?是不是也恨著我”
脑中短暂空白,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她问出什么样的问题,他双目陡睁。
不!不!她为何觉得他会憎恨她?这是如何的误会!
“静眉静眉”他唤著,想试著解释,但胸口上的螓首蹭了蹭,模糊地喃了几声,再无话语。
她怀抱著疑问,静静睡去。
翌日清早,骆斌本欲捉住机会说明,但静眉直到舞儿端来清水和早膳才醒来。而后,两名与他前去的小厮已整装待发,马匹都已安排妥当,旁人在身边围绕,他再也找不到适当时机对她表明。
“一路上小心。”静眉送到门口,不理别人打趣的目光,小手迳自帮他理著前襟。
“静眉你昨晚”
一旁的马匹忽地嘶鸣甩头,将他的心绪震回,现下真的不是好时机啊。
“你、你等我回来。”他不知吃错啥藥,双臂猛地抱住她,用力一挤,唇抵上她的发鬓,瞬间又放开。然后头一甩,翻身上马,与两名伴随扬长而去。
“小姐姑爷转性啦?”舞儿瞪大美眸,不敢相信方才那一幕,呵呵呵就说她的小姐美丽无法挡,再强再冷的钢铁也要成绕指柔的。
静眉心中微荡,这是成婚后,他首次在旁人面前表现出对她的依恋。
傻瓜,你哭什么?她赶忙揉著眼,将感动的热潮逼回去,笑得好美。
骆斌这一去快的话十数天、慢的话就得花上一、两个月周旋。日子仍安静地过去,除处理家务和分担厂子的工作外,静眉常向展煜问起笑眉的状况,得知笑眉之所以没跟著回来,正是为了银毛虎霍希克,他为她受了极严重的箭伤,一条性命好不容易才留住,她要在身旁照顾他,怎么也离不开了。
笑眉也有归宿了吗?
一年过去,静眉好想念她,此时华府来了一位访客,是苦大娘,她常往来兰州和西安之间,与霍希克交情匪浅,上回展煜前去兰州亦是她带的路。
这回,苦大娘又要上兰州,去采些藥材,顺道瞧瞧霍希克伤势恢复得如何,她来华家,主要是想问静眉或展煜有没有书信要带给笑眉,她可以帮他们送达。
在言谈间,静眉才由苦大娘日中得到一个惊逃诏地的消息
笑眉有身孕了!?
“咦,煜少爷不知情吗?我以为笑眉告诉了他。”苦大娘被招待至大厅,啜了口茶,见华家温柔可亲的大小姐瞠目结舌、错愕不已,不禁挑眉瞥向另一旁闲适静坐的展煜。
展煜淡淡一笑。“她没说。”
苦大娘接著对静眉道:“俗话说长兄如父,当日在兰州,煜少爷已作主将笑眉嫁给霍希克,虽是口头上承诺,这回前去,八成也能参加他们两人的婚礼。”
静眉眼睛瞪得更大,眨也不眨“那、那她怎么一点消息也不捎回来?”
正说到这儿,一名家丁由外头匆匆跑来,拿著一本册子。
“少爷、小姐,外头来了一队人马,说是打兰州来的,送来好多的礼品,项目全写在这册子里头。”他递上去,那册子中写得密密麻麻,静眉大略一瞥,已知贵重。
她还没询问,家丁已接著说:“他们还说不能多留,请夫人、小姐和煜少爷能否快快准备行囊,因为他们是奉命来护送各位上兰州,去参加笑眉小姐的婚礼。”
唉,这霍希克行事总不按牌理出牌。明明该到西安来迎娶新娘子,他却死不放笑眉离开身边,倒迢迢远路扛来大批聘礼,再把笑眉的亲人接到兰州。
因考量到路途遥远,华夫人不适宜这么舟车劳顿,而棉田和厂子不能一日无主,展煜自愿留下,因此,随队伍前去的只有静眉,她带舞儿丫头和小宝,这两人第一次出关中,兴奋之情不在话下,一路上吵吵闹闹,惹出不少笑话。
再三日左右,整队人马就可抵达目的地时的这一天,骆斌终于由两湖赶回。
完成公务,他快马加鞭,把两名小厮远远抛在后面,心脏急得要跳出喉头,他想见妻子,渴望得心魂欲裂,他有好多话要对她说说、说唉,他面对她就口拙,但满脑子都是她的倩影,即便说不出话,只要能瞧着她、睨著她,他就不会这般难过了。
风尘仆仆、满面风霜,他胸腔兴奋地鼓动,驰到华家门口,马匹四蹄尚未停妥,他已翻身下马,风也似地卷过正要上前照料马匹的华忠身边。
跨进大厅,静眉不在里边,他快步走进后院,两人的新房里也没有静眉的身影,他匆匆跑出来,庭院宽大,他在里头东找西找,还是见不到想见的人,一时间,竟有一种茫然若失的慌张,而那株大榕依然挺立,随风摇摆枝叶,沙沙地,恍若在笑。
忽地心一扬,骂自己表,静眉肯定上棉田和厂子去了。
他绕出后院,往前头走,意走愈快,竟小跑了起来。所有的仆役丫鬟全被点了穴似的,扫地的忘了扫、擦窗子的忘了擦、剪树叶的忘了剪,全盯住这位行为偏差甚大的总管姑爷。
跑回大厅,他正要跨脚出门槛,展煜却由外头迎面而来,两人险些对撞。
“骆斌!?”展煜瞪住他,满脸不可思议。“你这么急上哪儿去?”
骆斌脸竟红了,勉强压下胸口燥热,脚步仍要往外。
“等一会儿。”展煜出声唤住,强拉他进厅。“你回来正好,这文件你过目一下,没问题的话就在下头签名盖印。”
骆斌哪有心情详读什么鬼文件,随意瞄了一眼,是有关总仓扩建后,土地权状重新调整的内容,这于他什么事了?他只想飞奔到东郊棉田去,可是展煜硬不放手。
“为什么是我签?这些是土地拥有者才能决定的,是你和静眉的事,不该找我。”道完,他把文件丢给他,准备走人。
“骆斌!总仓那边的地我是说静妹拥有的那一份,她把名字改了,过继在你名下你难道不知吗?”
已步至门口的身影忽地一顿,应中短暂寂静,少顷,骆斌缓缓口过身来,目光变得深沉,静静地瞪住那份土地文件,又静静地转到展煜脸上。
“你说什么?”四个字勉强挤出。
展煜摇了摇头,低低一叹。“她竟没告诉你”骆斌抢回那份文书,一目十行,才惊觉到这个事实。
“为什么这么做?”快不能呼吸,他下意识抬手扯松前襟。
“不只是总会的地,连棉田、纺织厂等,你们成婚后,她就把原属于自己名下的全数改成你的。我曾问过她原因,她只说”展煜双目微眯,似乎很不明白。“她说,她欠你太多。”
骆斌脸色瞬间惨白,掌握成拳,关节格格作响。几次要掀唇说话都没能成功,好一会儿才吐出字句:“我、我去问她,我去跟她说清楚我不要那些东西,我我”心情剧烈震荡,连话都说得僵硬结巴。
“骆斌,你要去哪里?”展煜立起身子。
“我去棉厂、去我静眉,我要告诉她,我”
“静眉离开华府好些天了。带著舞儿和小宝。”
“轰”地一声响雷,震破天际。
再度跨至门口的人又停顿下来,这次倒反应迅速,他几乎整个人跳了起来,脸上有野蛮的神情,咬牙切齿地问:“你是什么意思!?”
“就是静妹不在棉田、不在厂子里、不在前厅也不在后院。她出了关,找笑眉去了喂喂!骆斌!你去哪里?这份文件还没签名盖印啊!扁我一个签不够,工地等著开工啊!喂”
骆斌心急如焚,又如寒冰,一会儿热、一会儿冷,如何能再听展煜说些什么。在他脑中,已经自动组织出一连贯的事
静眉将名下财产过继给他,用意很明显,是为了弥补上一代的过错。然后,她心里难过,对他失望,因为他根本是块呆木头,总不知该如何对待她,成婚那晚,她对他道尽心事,而他却连一句也没回应。
她肯定伤心难过,所以决心走了,再也不见他吗?
不、不!他怎能忍受?他什么都不在乎了,只要她、只要她而已!
昏昏茫茫的,他策马急奔,跑过一个又一个乡镇,经过一处又一处的城门,马跑得脱力了,他再买一匹,没日没夜地赶路,他没有确切的方向,只知道要出关,他的妻子在那里。
胯下已是第四匹坐骑了,骆斌没法算计已经过多少时候?有多久不曾进食?他伏低身躯,让马匹尽力奔驰,前头的景象变得模模糊糊,风好大,带来好多细沙,吹得他睁不开眼。
那匹马不知是绊到石子,抑或是精疲力尽,前脚忽地一软跪倒下去,他被抛了出去,在黄沙地上不住地翻滚、翻滚,全身痛得麻痹。
静眉静眉他要去关外
恍恍惚惚,好似有人来到他的身边,那人抚摩著他的脸颊嚷著什么,骆斌一句也听不见,只捉住那人的手,喃喃地问:“我是不是出关了是不是你、你可曾见到我的静眉”
“姊姊,总管姑爷什么时候才会醒?”那憨憨的声音有些不耐烦。“他怎么睡好久?舞儿姊姊说,人太贪睡会遭天谴的。”顿了一顿,再补充“天谴就是说会被老天爷打、被老天爷劈。”
那女子温柔地笑,复又垂首细心地为昏迷的男子上藥。
“喔,臭呆宝,不要以为我没看见,你偷拔总管姑爷的胡髭!”
“呵呵呵呵痛一痛就会醒来啦!”
“醒个头,我拔你头发,看你会不会醒?会不会变聪明一点?”
精力充沛的丫鬟作势要捉,吓得那个孩子似的少年抱头鼠窜,在屋中绕了两圈,又双双追出外头去了。里头,一下子变得安静。
女子清洗著他身上多处擦伤,伤势不严重,但臂膀上有块伤,面积很大,皮都快磨掉了,不住地泛出血水,一直到撒上大夫留下来的藥粉,溢出血珠的情况才停止。
她叹了口气,不懂他怎会以那种足可摔断颈项的骑速追来?当她在黄沙道上瞧见那匹跪倒的马,然后眼睁睁目睹他被甩抛出去,那份恐惧她一辈子也不能忘怀。
捧著他的臂膀,凑下嘴,轻轻地对著伤处呵气,见自己的泪珠不知何时滚出来,正一滴又一滴地落在他的皮肤,她赶忙吸吸鼻子,揉了揉眼,放下手时,瞧见他已醒来,正定定地看着她,眨也不眨。
“骆斌!”她又哭又笑。“你醒了你把我吓死了,你骑这快做什么?你干嘛用追的呀?”要来参加笑眉的婚礼,他可以慢慢来,毋需赶成那样。
追是的。追,他要追,不让他的妻子离去。
霍地,他像头大熊弹起上身,也不管全身筋骨疼痛、伤口流血、头晕目眩,双臂一张,牢牢地箍住她,喘息地吐出话。
“别走、别走,静眉,你不要走,你说过要等我的,你不要走,我、我不让你走,我什么都没有,没爹、没娘、武弟死了,他们都离开我,我只有你只有你,别走,你真走,我会疯的,我会疯我、我”他现在就很像疯子了。
静眉好错愕,知道事情的某个环节出错了。她任他拥紧,温柔地回抱他。
“我不走。你躺下来别乱动,我还没替你擦完藥。”
“我不要!我不放手,我不要你走!”
“我没有要走。你是怎么骆斌!?”她话陡地止住,感觉他身躯轻轻颤抖,肩胛上,他脸庞紧贴着的地方正慢慢渗进湿热感。静眉心痛无以复加,这个向来冷静自持、严肃峻厉的男子竟在哭泣。
她费尽力气才挣开一丁点空隙,小手捧著他的脸,沾著一手湿,她的唇不住地亲吻他的颈、他的下颚和他的面颊,边喃著:“我说要待你很好很好,你不记得了吗?我永远都要待你很好很好,怎可能会离开你?骆斌不要害怕,我会爱你,我们永远在一起。”
骆斌侧过脸,以唇吻住她的小嘴,心智在这种醉人的实质保证下慢慢回复,在她柔声轻谙中平静下来,他吻得深沉,掌心在她背脊上来回地游移。
许久,他稍稍离开女子的未唇,颊边有泪,他喘着气,低低说著:“那一年,我十岁,武弟九岁,爹病死在床上,跟著娘亲她、她就疯了,整日喃喃自语,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然后咒骂华家,用所有你能想像和不能想像的恶毒话语,不住地咒骂她真的疯了。”他又碰了碰她的唇,额头抵著她,长声叹息。
“一天晚上,我睡得迷迷糊糊,只觉得好冷,醒来时,看见娘抱著我坐在河岸,她在唱歌,唱外婆桥,我心里会怕,喊著她,可是她仍是唱歌,双臂抱得我好紧好紧,像要掐入肉里一般。她说,要我先去找爹,她和武弟也会跟著来她忽地掐住我的脖子,我不能呼吸也不能叫喊,周遭黑漆漆的,我很害怕,用尽力气挣扎。”他一顿,抬起头近距离地看入她的眼瞳,里头柔软深邃,他认得那样的感情,因她总是那样的瞧着他,带著满腹怜情,团团将他包围。
“在挣扎时,你掉到河里,才让广陵庄的人救走?”静眉替他接起。
他点点头,眉目疲惫。“到洞庭广陵庄后,我开始另一个人生,用尽力气去学习,我不能输,也没本钱输后来裴庄主夫妇很赏识我,收我为养子,经过好些年,我才得知娘亲在我被救离西安的那一年,带著武弟在那棵大榕底下自缢,我不知武弟死前是否清醒,娘能那样对我,自然也能应付武弟的反抗我该恨谁?自己的亲娘吗?我只能坚定的告诉自己,无论如何定要踏上华宅家门,那时,心中只有复仇二字。然后在一个偶然机会下,得知华老爷上广陵庄求才,我自愿前来,以后的事你都知道。”
这些事三言两句就说尽了,这么轻巧,但其中所承受的折磨和痛苦却有千斤万斤重。静眉为他心痛,小手擦去他脸上发泄过的泪痕,而自己的眼眸却成泪泉。
“喔,静眉,不要哭。”他也撩起她的。
“我、我忍不住嘛”
“那些事已经很久了。”
“很久还是会痛啊!你都哭了,我心里好难过我心会痛啦”
这话好似提点了骆斌,让他想起忍不住流下泪来的最初原因,没头没脑地嚷:“静眉,不要走。”
怎么又提起这个问题?她泪眼朦胧地睨著他,声音带著鼻音“我没有要走哇。”
“有!”他不让她讲,重重亲了她微嘟的红唇一下,吼道:“你干什么把东西都丢到我的名下,我要那些没用的土地棉厂做什么?你以为我需要的是那些吗?你、你明明说要等我回来,我人到了两湖,可是心里头全在想你,正事一结束,我骑著马拚了命地赶回华家,我只想见你、只想把你抱在怀里,可是你、你走得一声不响,展煜告诉我你出关中,我就追来了,我追到你了,你马上跟我回去。”
静眉让他吼得一愣一愣的,等到空档时,她偷偷眨了眨眼,小心翼翼地道:“我托煜哥同你说的。笑眉要出嫁了,霍希克派了队人马入关中迎接华家的人,娘身子不太好,煜哥要忙生意,你又恰巧不在,所以我就先随他们来了,还带著小宝和舞儿,煜哥说会转告你,要你得空也上兰州一趟,参加完笑眉的婚礼再接我回去,难道煜哥没跟你说吗?”话中完全不提财产过继的事,当作没听见唬弄过去。
闻言,骆斌如遭雷击,换他的表情变得一愣一愣地,情势瞬间大扭转,他脑中艰涩地重新整理,果真没暇追问过继之事。
静眉见他不吼人了,赶忙抢时间发言:“咱们再差一天的路程就进入兰州了,可是你由马背上摔下来,跌得七荤八素、一身是伤,我唤也唤不醒你,霍希克那些弟兄全停了下来,忙著安排客栈,还请来大夫。”
“唉煜哥怎地忘了对你说?肯定是他太忙了,害你会错了意。骆斌我想和你在一起,我舍不得离开你呵。”她的脸晕红晕红的,忽地轻喊:“哎呀,你臂上的伤又流血了。”
骆斌在她碰他之前已快一步锁她入怀,重新整理有了结论,原来是自己摆乌龙、闹笑话,没听展煜详说,就发疯似地冲出华府,往关外赶来。
她从未离弃他,不论是以往,抑或如今,她的承诺延续到水恒的未来。
他的妻呵“静眉”他柔声低唤,心情大转。
“你的伤口啦,唉你这人”她莫可奈何,只好噘著唇在口子上吹气。
“我不痛,你在我身边,我就不痛了。”这话一语双关,他的眼尽展柔情。“静眉,我有事要跟你说。”
“嗯?”静眉漫不经心轻应著,注意力都在他的伤上。
“我不恨华家,也不恨你爹爹了。因为他造就了一个姑娘,那姑娘说要待我好,不让谁欺负我,然后我就知道了,这一辈子,我已不能无她。”
他望住她忽地抬起的澄澈眼眸,声音更轻更哑“静眉,我怎能不爱你?怎能?”
是的,他们注定彼此相爱,为对方,也为自己活著。
静眉喜极而泣,她看见了,他终于朝她走来,带著满身光彩。
而未来,幸福可期。
多年后
黄昏,夕阳西斜。那棵大榕依然挺立,沉浸在金红的霞光中。
骆斌由棉田和厂子转回,刚进门口,就被告知今天兰州来了贵客。
他快步走向后院,尚未跨入,孩子的笑声已传入耳中。
心一阵柔软,嘴角忍不住往上牵动,他终于步进拱门,看见大榕下,他亲手为孩子架构的两具秋千正前前后后畅快地飞荡,两名孩子比赛著,欢呼和笑声兴奋地响起。而树下草地,由兰州来的一男一女和自己的妻子席地而坐,不知说到什么有趣的事,妻子秀气地掩著唇,美眸愉悦地弯起。
这时,其中一架秋千陡地缓下速度,随后停止,那女孩儿看见伫立静望着的骆斌,双脚一蹬跳下秋千,像只小鸟般轻轻灵灵地跑来,扑进骆斌怀里。
“爹!霍希克带小姨和阿卓来看乐眉,还送乐眉一头小红马!”
骆斌弯身抱起她,亲了亲女孩嫩颊。
“爹!乐眉可不可学骑马?好不好?爹,好不好?”
“好。”他答。
听到允诺,女孩儿好高兴,两臂把他圈得更紧,香颊爱娇地蹭著他的。
“爹,阿卓说他从没玩过秋千,今天是第一次玩呢下回我们若上兰州吃瓜,爹帮阿卓做一个秋千,好不好?”
他微微一笑“好。”接著眼神一抬,自然地移向大榕这边,见妻子已朝他走来,唇边噙著温柔似水的笑,容颜如此美丽。
好似记不得一些事了。
忘得不知不觉
那一年,少年踏入这后院,望住这棵大榕,当时的他,想些什么?
骆斌记不得了,只记得那只落在他肩上,小小的绣花鞋。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