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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的早春很湿冷,何况天上还飘着牛毛细雨,坐在摩托车后的李家明都觉得阴寒入骨,骑车的人就可想而知了。
三辆摩托车路过中宵时,李家明和毛砣到柳老师家打了个转,给婆婆送了两包奶粉、一袋水果又上路。原以为柳老师位不高可权柄重,这个时候应该正给领导拜年,或是坐在家里等人给他拜年,没想到人家居然去了塘湾王老师那访友。看来整顿林业规费的事非常麻烦,他是跑去老同学那借酒销愁了。
从柳老师家出来,十来分钟后,到了罗坊张老师家。现在是请年饭的时候,张老师家中午刚请完,一些刚到的客人正在喝茶、聊天。
“张老师、刘师母,祝二老合家欢乐、幸福安康。”
当着七八个客人、邻居及几个满堂屋追闹的小伢子,几兄弟恭恭敬敬地拜年、奉上礼物,让头发白了一大半的张老师老怀大慰。尤其是看到以前有些刻薄的李家仁兄弟变得知礼,更是觉得欣慰调侃道:“不错不错,家仁家义也懂事了,有君子之风喽。”
脸上微微发烫的两个大学生起身双手接过师母的茶,不住地道谢,陪笑道:“谢谢老师过奖,以前家仁(家义)顽劣,多蒙老师教诲”。
师生之间更为随便,何况张老师是喜欢开开玩笑的人,从前的小伢子如今成了大学生,还晓得过年时来看看老师,更是觉得一辈子教书育人值了。
“呵呵,要说教诲,你们几兄弟,我真正下了死力气教的,也就是家明跟家虎、家龙。你们四兄弟,我教得还真没怎么用心,读起书来一个比一个认真,也从不调皮捣蛋。”
张老师下死力气教,那就意味着揪起耳朵痛骂,神情自若的李家明没什么,还熟不拘礼地帮师母、婶婶摆果子、酒;脸皮更薄些的毛砣、细狗伢红着脸,他俩从一年级到五年级被老师揪过几多次耳朵,连他们自己都记不清了。
师生几个刚坐好,身着便服的张仁全拎着两条‘白沙王’烟、两瓶‘四特五年陈酿’、还有一大袋水果进来了,老远就道:“自礼公公,给您拜年了。过年值班没回来,莫怪仁全没良心来迟了哦,祝您和婆婆万事如意、身体健康!”
本村、本姓最有出息的子弟来了,在堂屋里陪客人闲聊的长辈纷纷笑脸相迎,刚请学生坐下的张老师也连忙招手道:“过来过来,帮我陪两个大学生。”
“哎”,同样熟不拘礼的张仁全答应了一声,将礼物交给婆婆师母,还从塑料袋里把水果拿出来招待客人,走到八仙桌边才看到李家明,惊喜道:“哟,家明?原来是你们啊,我还以为自礼公公讲的是谁呢。”
应该是凑巧但表情有异,疑惑的李家明连忙起身拜年,介绍自己的兄弟。
“仁全哥,过年好,祝你步步高升!这是我大哥李家仁、二哥李家义,……。”
“过年好,祝你们学习进步!”
大家说了一阵吉祥话,喝了几口热茶的李家明拎起牛仔包,去隔壁张象桂兄弟家转转,顺便也给老人家拜拜年、看看那对倔强的兄妹。虽然父亲与阿姨都来过了,但亲戚礼道,没有到了隔壁不去拜年的道理;另外几个堂兄弟也起身,跟老师告了个罪,跟着一起去隔壁拜年。
等他们走了,陪坐的张仁全也起身,到厢房里找婆婆要了张红纸条,扎了两张五十块钱的新票子,小声道:“婆婆,和伢俩兄妹拿五十块钱压岁会收不?”
从小看着张仁全长大的婆婆,很高兴他对远房堂兄弟的友爱,从旧柜子里翻拣出李家明刚送的两袋奶粉,还有一些饼干之类的,小声道:“莫,你拿十块钱,再拿些吃的东西去。那俩兄妹要强,十块钱是压岁钱,五十块就是帮他们了!”
农村里都不宽裕,张仁全连忙问奶粉、饼干多少钱,婆婆慈爱地敲了下他脑壳,骄傲道:“我要你什么钱?这些都是象枫和家明送过来的,我跟老头子又吃不完,送人又不好送。”
“那谢谢婆婆了”。
估摸着李家明应该拜完了年,张仁全连忙提着点东西去张仁和家,张象桂两兄弟家,他父亲去过他就不去了。同是一姓人,关系也有亲疏间密,何况张仁和有志气、有骨气,姑姑又嫁得好。
这时,李家明几兄弟也在张象桂、张象松家拜完了年,婉拒了他们的留饭,背着包跟着站在晒谷坪里等的张棋,去了隔壁的张仁和家。
要说张仁和兄妹也真是犟种,大半年下来不靠叔伯,勉力苦撑着门户,居然还置办了过年的果子、烟、酒。
烟不是什么好烟,两块钱一包的‘月兔’,酒也不是什么好酒,一块八毛钱的‘锦江’,果子更只是些最便宜的‘雪里松’、自己炒的南瓜子、店里买的花生而已,可李家明几兄弟吃得很有味道。
大家虽然都是亲戚,但连毛砣和细狗伢都不知道这伢子是受堂弟怂恿,还以为他是犟性人撑得住门户。农村里对男子人的要求很简单,能撑门顶户哪怕是日子穷点,也不会让人看轻,何况是个十一岁的伢子,还带着个妹妹。
“和伢,苦不?”
新棉衣、新牛仔裤是姑姑买的,只是新鞋子上沾了不少泥渍,估计这小子刚从菜园里回来,壮实不少的张仁和拘束道:“嘿嘿,习惯了就好,习惯了就好。”
腹有诗书气自华,其实有阅历、有人生智慧的人,一样会沉静如山。
比毛砣、李家德兄弟都矮小的李家明坐在那笑眯眯地发问,就不自觉地成为几人的中心,已经读大学的李家仁俩人,都觉得自己比堂弟低一头。
没一会,拎着东西来的张仁全进了屋,两兄妹连忙拜年、沏茶、敬烟、斟酒,等他拿完了压岁钱、礼物正想坐时,没想到李家明却悠然念起古文来。
“有田不耕仓禀虚,有书不读子孙愚。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少时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欲求生富贵,须下死功夫。”
李家明知道张仁全肯定有事找自己,而且十有八九与功名利禄有关,自己无法给他功名,那就只有利禄了。去年的冬笋收购,一帮没经验的伢子到处乱蹿,即使自己让他们找菜贩子、到村上去悄悄地收,但也肯定会落在有心人眼里,这位极有可能就是有心人之一。
钱是赚不完的,但李家明可以替大家作主分张仁全一杯羹,垄断掉这四乡一林场的冬笋收购,但主动权得握在自己手里。一个是派出所所长,一个是读书伢子,想让别人按自己的指挥棒走,就得在气势上压服别人,让人意识到他是在求自己。
李家明不急不缓地念着《警世贤文》,有了一定社会经验的李家仁兄弟若有所思,李家德兄弟当自己堂弟在鼓励这两贫寒的兄妹,可平时跟在他后面读书、学做人的毛砣、细狗立即束手而立,张仁和兄妹也连忙依样学样,尴尬得张仁全站不是坐不是。
李家明没有猜错,纸包不住火,哪怕是孔明灯也只能包住上面那么三面,底下那一面还是封闭不了的。要说起来,他也够背的,今天他让人去找毛伢,叫的那个八伢就是张仁全的小表弟。那小子跟着毛砣、细狗收冬笋,得了五百块钱,过年时跟大人来给阿婆拜年,也学着李家明的样,孝敬阿公、阿婆奶粉、水果。外甥孙有良心,阿公阿婆当然高兴,还会跟自己有出息的孙子夸奖几句,结果就让张仁和长心眼了。
“仁和,明白了吗?”
还只是个孩子的张仁和躬身受教,恭敬地用带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道:“明白,人要自强自立,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家虎、家龙,你们呢?”
“欲求生富贵,须下死功夫。”
“也没说错,一个人一条路,一棵草一滴露。”
已经进入了前世角色的李家明愈发让人仰视,温言指点了兄弟两句,伸手倒了杯劣酒递给正尴尬的张仁全,微笑道:“仁全哥,上次的事多谢了,敬你杯酒。”
气场是会影响人的,本就是借李家明钱财起步的张仁全连忙道:“客气客气了”。
李家明冲两个孩子挥挥手,张仁和连连拉着他妹妹出去;李家仁兄弟也连忙起身,带着大家出去,有了些社会经验的他俩看得很明白,这位所长有求于堂弟。
等大家都出去了,连房门都被关上了,李家明才笑笑道:“仁全哥,讲吧,寻我有什么事?我只是个读书伢子,连钱都上交给张阿姨了,能帮的忙很小喽。”
听话要听音,什么叫能帮的忙?什么叫钱被阿姨管掉了?
这些弯绕话,当了年多所长的张仁和听领导们说得多,也给手下人说得多,如何听不明白其中的意思?无非是忙可以帮,但要有回报,而且他不在乎钱!
妈的,什么叫不在乎钱?八伢来给公公婆婆拜年,居然除了屋里给的送礼之外,还孝敬公公婆婆奶粉、水果。一个小伢子哪来的钱?还不是跟这小子收冬笋,赚了钱?
一时间,刚开始信心满满的张仁全心里,有种莫名的羞辱感。要说自己好歹也管着五六条枪,跺跺脚能让高桥街面上抖三抖,可每次对上这小子,总是觉得自己低一头,而且每次都是自己有求于他。
李家明也不作声,只是笑盈盈地看着这位所长大人,等着大家作个愉快的交易,再送发小、死党一程。
高桥有数千亩竹林,只要农民愿意去挖,明年至少出产两三万斤冬笋,而且高桥是附近三乡一林场去县城的必经之路。若是派出所的人愿意帮忙,即使县城里的混混头子老九、蚊子想跟自己和毛伢他们争食,也能随便找个理由、或是设个局把他们的手下扔进拘留室!
当然,要是能把这位所长拉进来,在重利的引诱之下,或许全县其他乡镇的冬笋收购都能分一杯羹。菜贩子干不过混混,混混干不过穿制服的混混,这到哪都是真理。去年高斌为了幢砖屋,能将端伢整得欲仙/欲死,到时候让张仁全出面扔几万出去,那帮公安还不两眼放光?
贩运冬笋这种资源性的短期暴利生意,其实就是暴力生意,拼得就是谁有势力!上次自己碰壁,那是碰了当官的人的壁,可不是那个什么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