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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失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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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徒烈走近自己桌边一看,那只书箱仍然端放在原先的地方。他正准备喊伙计过来算账,忽然瞥见书箱一角被人划了一道浅浅的箭头,心知有异,连忙循箭头所指方向将书箱翻转,箱底上赫然刻着两行潦草娟秀的小字:

    好掌法,好胆识,谢谢你,问候你的师父,茶账已付,再见。

    哀娘率女拜启

    这两行字,颇似树枝或钗尖之类在漆面上刻写,笔笔入木分许,极其匀称。而最令司徒烈大惑不解的,莫过于留语开头的“好掌法”三个字,依照这行字的语气看来,自己和玉面阎罗的种种纠葛,好似全在那母女的监视之中,他和玉面阎罗对完两掌,玉面阎罗上了松林,他也随即折身而来,时间上耽搁有限,而人家竟在这短促的时间里先他而去,并且还留了这么多字,其身手之高,实在已至不可思议之境界。同时,对方好像已从自己的掌法上认出了他的师父是谁,这种情形之下,只写了“问候你的师父”可见得对方的身分并不比天山游龙的辈分低下,那么,一位能与武林三奇平辈论交的人物,为什么会怕了一个等而下之的七星三煞呢?

    她求援时的语调那样地迫切,她将如此重要而危险的任务交给一个初次谋面,十五六岁的大孩子,而她本身的能耐却在受托者的无数倍之上司徒烈愈想愈是不解,最后索性不想了,他告诉自己,只要能够到达天山,一切自然会有答案。

    司徒烈将留字又默念了两遍,然后试着运气于指端,曲指在箱底上一刮,本屑纷飞,三五下之后,字迹居然完全刮平,他欢喜得心头直跳,不住地在心底喊着自己的名字,啊,司徒烈,啊,司徒烈。

    他无心再在长安附近耽下去,虽然他景羡长安附近的历代古都风物,但另有更大的探秘欲望驱使着他,牵引着他,指向天山。

    他由咸阳走旱路奔永寿,向灵台,向崇信,经六盘山,渡祖厉河,至永登,沿万里长城,直趋玉门关。

    天气渐渐冷下来了,记得去年这个时候,他身上穿着臃肿的棉袄,每至日落以后,便感到冷不可当,寸步难行,非找一块避风的处所歇宿不可,而现在,曾几何时,自他坐了七八个月的塔牢,练过了一套坐功心诀,以及游龙三掌之后,冷热几乎完全与他无关了。

    一天一天地,他发觉到在塔牢中所学的那套坐功心诀的功用,每在更深人静之后,他便反复勤习,他一直依着老人的原则,在行功时对游龙三式加以默想,而绝不在事后实验,渐渐地,他发现他自能在默想中窜起很高很高了,他不愿轻易尝试,他保持着一种再进一步的神秘意识,对于游龙三掌也是一样,起初,他循规蹈矩地在默想中腾跃进击,其后,那种循规蹈矩的进击已不能令他满足,他设想一个固定的目标,以迅速的身法,转变不同的方向,向固定目标各个部位任意下手,再后来,他设想那个目标活动起来,而且趋避极其灵活,他让那个目标完全知道他的心念意向,而让自己无法中的,他为这种新设想所苦,每次行功之后,都是一身大汗。但他乐意这样做,他将对手视为另一个司徒烈,他用尽智慧要超过另一个他自己他已在无意中走向了武功的最高境界,只是他自己还不知道呢!

    一路上,司徒烈不住地问着自己,七星堡主真个天下无敌吗?天山游龙为什么要故意输他一招而让自己在塔牢内关了半年?谁带去了七星堡的独生女儿,而一去十年无音讯?三奇是谁?哀娘是谁?施姓师父和七娇的暧昧,七星堡为什么不能发觉?

    而最令司徒烈不能忘怀的,便是老人在塔牢中最后一次和他通话时所说的:“谁叫你是司徒望的儿子呢?”

    在当时,他对这句话没有详加揣味而忽略过去,但事后他想起来了,他不但想起了这句话,而且同时忆及老人在说此话之前声调的异样,以及故作糊涂地要他改“司徒烈”为“施力”的怪异行径,司徒烈心跳地想道,难道难道我的父母过去也是武林中人?并且和天山游龙相识?

    那么,四年前的那场可疑天火就真的值得可疑了。

    火,火,想到那场熊熊的烈火,司徒烈便感到痛不欲生,好好的一个家,慈祥的双亲,美好的庄宅田园,忠心的仆妇,熟悉的乡土,满架满架的书,和谐充溢的天伦之乐

    一炬成灰。

    假如是那人为的,他要报复!

    风、沙,穷谷,荒径遍历千辛万苦,司徒烈抵达了玉门关。

    玉门关,为关内外的重要门户,在寿品县西北,为西汉大将军征讨走月氏时所辟。后汉名将李广伐大宛时,因立下不胜不归之决心,曾令特使阻于玉门关口,悬令曰:“如有偷渡还国者,斩。”后汉建武年中,为绝西域之使,曾一度闭塞。班超使西域,其自西域所上之书中,最动人的一句便是:“但愿此生生人玉门关”!

    司徒烈抵达玉门关之时,已是隆冬季节,正值关外暴风连日,狂沙蔽天,连有沙漠之舟的骆驼也无法通行,故只好在关口一家客店中歇下脚来。

    在冬天,走向关外,最大的特色便是羊肉烧酒,和那些酒后文义不明,声韵却极豪放动人的边荒歌谣。

    由于风暴连续,司徒烈在客店中,一住就住了十几天。刚开始几天,他依着强烈如火的酒,喝着浓如玉汁的羊汤,颇感新鲜有趣,但时日一久,司徒烈便感到有些烦躁起来。半月后的某一晚,突然有人在店门口以汉语大喊道:“啊,啊,风息啦,风息啦!”

    司徒烈放下酒杯,带着三分酒意赶出去一看,月色迷蒙,天地一片灰黄,风,果然息了。

    司徒烈高兴得几乎跳了起来,也许是闷在店中太久了,他信步沿着铺满沙层而极为冷落的街道向城脚走去,他想找一块较高而僻静的地方去赏玩一下这穷荒地域的月夜。城脚下到处张着各式各样的布篷,布篷内羊群攒动,羊声咩咩,司徒烈滑稽地想,这里真是个兽多于人的世界。

    最后,司徒烈在走过一座落单的布篷时,他忽然听到布篷中传出一阵阵异样的呻吟和喘息,他为年龄所限,还以为布篷内有人病了,因为他不通当地游牧种族的语言,怕起误会,便依着轻巧的身法,闪步靠近布篷之侧,运劲于指,轻轻在布蓬上点开一个小洞孔,篷内没有灯光,但他的目光非常人可比,略一定神,便已将篷内种种看得清清楚楚。

    他看到一个老人和衣侧身而卧,老人身旁躺着一个通身赤裸的女人,女人身上压着一个赤裸的男人,男女相互缠结,女人挣扎着,男人气喘如牛司徒烈暴退两丈有零,狠狠地向沙地上吐了一口口水。

    司徒烈闻到自己吐出来的酒气,双颊发热,心跳加速,他怀着一种异样的心情往客店走回。走着,走着,司徒烈心头突然一凉,喊一声不好,双足起处,身躯立即拔升丈来高,空中一个转折,便向来路重新扑奔而去。

    原来当布篷内那副景象一再在他脑际回旋之际,他蓦然想起那个和衣侧卧的老人头旁似乎有一滩血渍,同时,那个赤身女人除了手足舞动外,头部仿佛向左右椰移,而他记得,上面男人的一只手,恰好使劲按在女人的嘴上等到司徒烈赶得回来,一切都已经迟了。

    司徒烈掀开布篷之门,那个裸体女人已经在血污中僵直了。而那个男人,正将一柄抹拭得干净雪亮的短刀往腰下鞘内插入。

    司徒烈怒喝一声,正待扬掌劈去,身后突然有人冷冷地喝道:“小子你找死!”

    与话声同时,两股掌风已经同时奔至他的后心。

    尚幸司徒烈近日已经默想过有人从身后突击的应付方法,匆促间,他已顾不得再伤篷内的施暴之徒,右臂向后一挥,游龙降一招反向繁出,同时藉着一挥之势,身形已如游鱼穿网似地沿着布篷边沿斜穿而起,待得司徒烈翻身落地,他的周遭已经团团围定三人。

    司徒烈觑准落空的一角,猛退两步,然后向三人打量过去。左右两人,年纪均在三十岁上下,左边一个,身高如塔,面黑如炭,双眼凶光迸射,令人望而生畏。右边一个矮胖如球,弯眉细眼,嘴角永远龇着冷笑,一派奸险之相。

    正面的一个,也就是篷内逼奸逞凶的一个司徒烈做梦也想不到他竟是在长安杏园被他一言唬退的玉面阎罗萧明。

    照这种情形看起来,有名的七星三煞大概是到全了。

    塔牢老人天山游龙曾说过七星堡主有“三徒七娇”洛阳孙伯虎却只说七星堡中有“三煞七娇”据此推断,七星堡中的三煞就是七星堡主的三徒,而七星堡主的三徒也就是七星三煞则是毫无疑问的了。

    以身列武林三奇之首,号称武林第一人的七星堡主所调教出的门人,其成就之不俗,盖可想见。前些日子,在杏园雁塔之下,玉面阎罗的身手,司徒烈已经约略领教过,其功力之厚,只在自己之上而不在自己之下。如今,三煞齐到,他能生脱重围的希望,实在是渺之又渺了。

    司徒烈虎视眈眈,三煞却全然不以为意。

    这时,玉面阎罗向左右两煞笑道:“当九鹰篮准经洛阳铁掌孙伯虎派人护送回到七星堡,咱们师父根据蓝准的陈述,再比照五鹰刘全的伤势,慎重查察的结果,最后判定二人系伤于游龙老儿的独门绝学游龙掌力,而进一步推算到小子的武功为游龙老儿隔牢传授,他老人家认为此子仅凭游龙心诀便能有此成就,实乃一代奇村,同时断定此子必然向天山投奔,以他老人家和游龙老儿数十年来的明争暗斗,不甘如此异质为游龙老儿所得,养成来日大患,以致严令你们两个晓夜追上我老萧之后合力蹑踪生擒,擒回之后可用则用,不可用则杀我当时告诉你们,以此子现有功力和机会,如果我们三煞缺了一个,就无全功之望,你们当时都笑我自尊自大,要我到时候袖手旁观,当让你们两个动手,刚才你们两个已经动过手了,觉得我萧老二说话还实在么?”

    左边那个黑塔般的汉子闻言只是哼了一声,没说什么。

    右边那个圆球似的汉子却冷笑着道:“老二,你自己可感觉到你的话说多了?你可知道你的乱说话已经误了不少事?假如不是你说他和游龙老儿走在一起,昨天我们赶到之后岂不大可立即动手?你且慢风凉别人,你现在倒说说看,游龙老儿在哪里?”

    玉面阎罗脸色微红,尴尬地一笑道:“看在兄弟如手足的情分上,多耽搁了一天,却因而成全了兄弟我一件美事,难道你罗老大也会不开心?”

    “美事?”那个可能是三煞之首,姓罗的矮胖汉子冷笑一声道:“要是你萧老二不因事而送命,那就更美的了。”

    “老大此话怎讲?”

    “此子倔强之至,万一咱们头儿拿他无法,而走上第二条路,谁能担保这个小家伙不会信口开河,将你今天这件美事说了出来?到时候,纵然头儿爱你一身武功,也决不会忽视他那视如第二生命的堡规铁律,想想看吧,老二,什么是七杀无赦的最后一条?”玉面阎罗脸色遽变,双目中同时射出了慑人心魄的凶光。

    他朝司徒烈日不转睛地瞪视着,从那副眼光里,司徒烈看到了一个人面临死亡的威胁时,对那个加诸他死亡威胁的人,所表现出的最大怨毒。

    司徒烈暗提气劲于双臂,以防不测。

    三煞之首,那个姓罗的此时沉喝道:“萧老二,这档子事只是一种顾虑,尚在未定之数,何况有老三和我会为你力辩无辜,你平日表现还不错,头儿会信了我们也不一定。可是,你此刻如果妄动无明,误施杀手,违背了头儿的再三告诫,犯上‘七杀’的第二条,可就铸成大错了。”

    玉面阎罗软下双肩,无可奈何地向大煞恳求道:“宰了他,就说没有追上不就成了么?”

    “随便你!”大煞冷冷道:“你跟老三商量好了,我魔心弥陀罗老大可却担当不起。”

    黑塔似的三煞哼了一声,道:“咱横眉天王也是爱莫能助。”

    司徒烈睹定三煞对答入神之际,猛一顿足,双掌齐推,游龙吼一招以十成力量发出之后,也不计收效如何,人已随着一推之势腾起三四丈之高,往城墙上斜踪而去。

    三煞齐声哈哈一笑,三条身形同时紧迫而上。

    司徒烈慌不择路,施出所有腾跃功夫,亡命地奔向前飞。身后三煞的笑声不绝于耳,刚开始的三五里路,三煞的笑声曾一度由近而远,但司徒烈初临强敌,不懂精力运用之道,一上来便就尽情发挥,一程赶过,渐呈心跳气喘的不支之态,第二个三五里过去,三煞的笑声,又渐渐地由远而近了。

    由于三煞的笑声逐渐接近,司徒烈知道脱身无望,索性停步回身,当路挺立。他一面喘息,一面运聚剩余的精力,双掌蓄势,待机而动,能与三煞同归于尽固好,否则的话,多多少少也得找回一点便宜。

    三煞于霎眼之间赶至,仍以品字形阵式将司徒烈三面圈定,司徒烈更不打话,左掌游龙展,右手游龙降,狂风暴雨般口旋劈山,三煞似有默契在先,任司徒烈如何进击,只是一味游走门避,绝不还手。不消片刻功夫,司徒烈业已精疲力尽。他全部武功只有粗具皮毛的“游龙三式”掌招既然不能奏效,精力又无以为继,终于,他脱力了,瘫痪了。

    三煞哈哈大笑。

    司徒烈一阵急怒攻心,立时晕厥过去。

    等到司徒烈悠悠醒转,天色业已大亮,他发觉自己正躺在一辆奔驰如飞的马车上。

    三煞没有在他身上加缚什么东西,他只感到浑身酸软无力,几乎连张开嘴巴的气力也没有。车上颠得很厉害,他有点想吐。身上虽然盖有一条厚被,但阵阵寒风吹来仍感冷不可当。这是他开始练功后从来未曾有过的现象,他有点茫然。他闭上双目,开始思索,蓦然间,他打了一个冷战,天杀的三煞,难道他们已用了什么歹毒的手法,毁净了他一身得来不易的功力?

    他只有半边脸露在车篷之外,他是向上躺着的,所以他无法知道马车正经过一些什么地方。他所能看到的东西,只是一些冉冉倒退着的灰色云朵司徒烈的心情和那些云朵的颜色一样。

    玉面阎罗和魔心弥陀分跨在两侧车辕上纵声谈笑,横眉天王的鞭叱之声则远在前面的车座之上,他们几乎忽略了司徒烈的存在,而毫无顾忌地谈着当今武林各派的愚预无能。

    天黑下来了,马车在一家客店前停了下来。

    “要两间相邻的上房,”玉面阎罗的声音:“我们有个小兄弟得了伤寒,伙计,弄点吃喝的送进来,有事我们自会招呼,我们的病人需要静养。”

    “你才得了伤寒呢!”司徒烈张不开口,他只能在肚里骂:“你玉面阎罗能坏得了我的身体,可坏不了我的游龙心诀,更坏不了我复仇的意志,只要我肯在七星堡主前点个头,担保你们三个将来死无葬身之地。”

    是的,司徒烈很清楚,只要他肯在那个魔头的门下,将来要报复三煞这等人物,容易之至。可是,拜师就得行拜师大礼,他司徒烈肯向那种两手血腥的魔王磕头?再说,他能和打过他耳光,在他身上施过毒刑的十三鹰那等角色终日厮混?他能和贪鄙好色,乱伦无耻的三煞玉面阎罗称兄道弟?他能奉七星七娇为师娘?他能日夜为七杀无赦的堡规担惊受怕?而最要紧的,纵令他能练出一身绝世武功,他又有何面目见天山游龙老人于人世?有何面目见双亲于地下?

    所有的仇恨,远如毁家丧亲之疑火,近如三煞十三鹰,以及主谋者七星堡主的凌辱,他统得笔笔清理,但他决不能选择投入七星门下的这条捷径,他得另想别法,如不能遂愿,宁可老以亡想到死亡,司徒烈又有点迷惘起来。

    他不是怕死,而是不甘心死。

    初闯七星堡时,只为了对七星堡主个人的憎恶,以及对施姓师爷的一点知遇之恩,他便能熬毒刑而甘之如饴,视死如归,那时候的观念,那时候的理由。

    现在,他有着更多不能死的理由。

    除了私人的思仇之外,他希望能够活着再见天山游龙老人一面,他要将那位神秘“哀娘”的问候口信带到。他要问问第三奇是谁?他要问问他老人家为什么自动跑进塔牢?他要问问谁是武林第一人?既然他老人家不将七星堡主放在眼里,为什么十年来毫无作为?

    而最重要的,是他老人家说“谁叫你是司徒望的儿子呢”这一句话的含义是什么?他老人家认得司徒望?司徒望另有一种什么身份?做司徒望的儿子有罪?几年前那把无情火和“司徒望”三字有关?为什么,他老人家一定知道,不然的话,他怎会无缘无故地说上一句“谁叫你是司徒望的儿子呢”?

    他恨他现在所恨的,既不是七星堡十三鹰,也不是七星堡煞,更不是七星堡主,他恨的是玉门关外,那一阵适逢其会的无情风沙。

    假如不是风沙相阻半月之久,他将抢先半月,在三煞前面走出玉门关!关外和关内不同,任凭武功多高,也得藉重骆驼,如果他司徒烈早走十几天,他不相信三煞能够追得上!

    何况三煞对天山游龙老人存着很大的惧心,一旦进入天山地界,三煞敢不敢跟进去都是问题。

    海有何用?恨又何益?

    司徒烈告诉自己,青年人应该有奋斗的勇气,向上的毅力,虽不能安排命运,可也不应全听命运安排。苍天赋我智慧,是要我去尽力灌溉,令它开花结果,而不是听由风欺霜压,衰败枯萎所以,当晚歇下脚来,当三煞在他脑后拍了一掌,他感到嘴巴能够开合之后,他便将三煞塞在他嘴巴里的食物全部吃了进去。

    灯下,玉面阎罗见司徒烈的情绪完全正常,不由得忧虑地朝魔心弥陀望了一眼。

    魔心弥陀于是凑上前来,一手轻抚司徒烈之肩,强装和善地向司徒烈柔声道:“兄弟,你贵姓大名?”

    “施力。布施的施。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力。”

    “哦哦,施力,这个名字好极了!施力兄弟,你现在可恨咱们兄弟几个?希望你不会,你兄弟是聪明人,一定能谅解咱们兄弟几个苦衷,咱们头子严得很,言出法随,令重如山,这一点,你兄弟可能在初入七星堡就知道了。所以,你兄弟要谅解咱们兄弟几个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难言之隐。咱们兄弟几个的言行你施兄弟可能有的看不入眼,但那是因为咱们之间还没有建立起友情的关系,总有一天,你施兄弟会明白,咱们兄弟几个并不见得坏到哪里去!就拿咱们萧老二来说吧,他在玉门关口玩的那一手,你施兄弟可能一直梗梗于心,可是,萧老二也有他的苦恼,年轻力壮,关外那种地方,有银子也找不着娘儿,施兄弟你是读过古书的人,孔圣人不就说过食色性也么?施兄弟,你现在还没有到时候,再过上二三年,轮到你自己时,你就明白了。”

    司徒烈真想咋他一口浓唾,可是,他没有这样做,他不但没有这样做,甚至还勉强牵动嘴唇,微笑了一下。因为他要让自己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他的生命现在完全操纵在三煞手里,尤其是大煞魔心弥陀,一言九鼎,如果没有他从中斡旋,玉面阎罗一天也不会让他多活下去的,闲也是闲着,他暂藉欣赏这恶棍一副口是心非的嘴险而排除心灵苦闷,又是何乐而不为?

    “施兄弟你真是个可人儿,”魔心弥陀望了司徒烈一眼,又望了玉面阎罗一眼,异常高兴地接下去说道:“难怪咱们师父如此重视于你,你兄弟真是了不起,凭仅几句心诀,暗中摸索了半年,竟能抵住咱们兄弟近廿年的苦练,将来如能归入七星堡下,七星堡何愁不能永远领袖武林?施兄弟,放开天山那个老不死的罢,别听他瞎吹了,如果要想出人头地,只有一条路可走,走向七星堡。

    施兄弟,你想想看,假如他姓赵的比咱们师父的武功高,他又为什么要坐半年塔牢?当今武林中,武功最高的是武林三奇,第三奇没有了,赵老儿又非咱们师父之敌,咱们师父不是武林第一人还会有谁?”

    “第三奇是谁?哪里去了?”

    司徒烈这样地问,但他没有听到自己的声音。他知道他被他们弄哑了。魔心弥陀因为说得兴起,以致忽略了司徒烈嘴唇翕动,一股劲儿的继续说下去道:“老实说,咱们师父如要取赵老儿之命,简直易如反掌。可是,咱们师父另有他的打算,他知道天山游龙赵笑峰为前代武圣潜龙子之后,世传游龙三掌,向为武林黑白两道所景仰,没有他在,就不能显出咱们师父的能耐。

    所以,他们二人约定,三年印证一次,咱们师父输了,永世不出七星堡,赵老儿输了,自动进入塔牢,直到想出了他的致败之因之后,方能再见天日。据咱们师父说,这种印证已经举行三次,赵老儿一次也没有讨得了好。

    施兄弟,老实告诉你,这次真是你的奇遇,包括咱们三煞在内,咱们师父对谁也没有如此重视过,只要你听话,我姓罗的敢打包票,七星堡未来的主人翁,非你施兄弟莫属,就是咱们哥儿几个,以后还得要你小兄弟照应照应呢。尤其是萧老二在关口的那档子事,请小兄弟务必慈悲。

    再说,从今以后,七星三煞要改称七星四煞啦!唔,咱来想想看,你取个什么绰号好?

    唔,你兄弟比咱们老二长得帅多了,但萧老二比你来得早,不然的话,你叫玉面阎罗倒还不错,真是可惜得很。噢,有了,就叫粉面金刚吧?唔,不行,不行,太俗,而且有了玉面,再来一个粉面也不妥当。叫飞天游龙呢,唔,也不好,四个字有一半和天山游龙老儿同上了,不够意思。唔,这个慢慢想,以后再说好了。”

    司徒烈睡去了。

    从这一晚以后,三煞对司徒烈的态度,全部改观了,尤其是玉面阎罗,他因司徒烈没有对他表现出什么敌意而感到异常安心和快慰,一路上,以他对司徒烈最为巴结。在饮食方面,司徒烈得到了最好的待遇。虽然三煞中仍经常派出一个来监视着,同时也没有解开他的穴道,但是,玉面阎罗隔一天便替他检查,怕他经脉凝血受伤,有时候还为他按摩按摩,帮助被点穴道以外的部位活血。

    每到一处地方,玉面阎罗便自动告诉司徒烈这是什么地方,距七星堡还有多远。

    七星堡的距离逐渐拉近,司徒烈的心弦也就逐渐拉紧。

    他们一行已经进入陕西境内了。

    隆冬初过,早春方临。某日的清晨,司徒烈等一行乘坐的马车正在凤翔至扶风的官道上奔驰着而同一天,同样的时间内,玉门关外一望无垠的沙漠中,缓缓地出现了一匹打单的,老成持重的骆驼。

    骆驼的两峰之间,坐着一位佝偻老迈,身穿紫裘,头戴套脸大风帽的老人,也许是风沙太大的关系,老人不但将风帽拉得低,而且裹得很紧,以致令人无法见到他的真面目。老人背着一个青布小包裹,腰间吊着一只酒葫芦,其他别无长物。

    骆驼嘶着白气,像在鼻孔中插着两朵长梗的梅花。

    进入玉门关,老人在关口的集上,随便讨了个价钱,顺手将那匹骆驼卖了。然后,老人走进了关口第一家栈房。进门之后,老人呵呵手,直直背,一把拉开了风帽。

    假如看过了老人坐在驼峰间的那种佝偻老迈之态,老人现在除去风帽的这副真面目就实在令人讶异了。

    他并不是一个老人。

    噢,不,他是一个老人。

    他并不是老态龙钟的老人,而是一个有着非凡相貌,精神异常矍铄的老人。只见他,身高七尺左右,肤色黝黑,眉浓如墨,双目精光电射,和善中透着威棱,庄严中不脱慈祥,从外表上看去,顶多不过六旬左右。

    店伙上来殷勤地招呼道:“啊,您老?出关还是进关?可要歇两天?”

    “不,伙计。”老人微笑着道:“我问你一件事,旧年年底,这儿可曾住过一个十五六岁,操汉中口音的少年人?”

    “没有啊,您。”

    “打扰了,谢谢。”

    “不歇歇么,您?”

    “不啦。”老人撮了撮背上的包裹,皱了一下眉,微笑着,走出了客栈之门。

    老人进入第二家。

    “喂,伙计,去年年底,这儿住过一年约十五六,操汉中口音的少年人么?”

    “没有啊!您,不歇歇么?”

    老人继续进入第三家,第四家问着同样的话,得到同样的回答。老人的微笑消失了,老人的眉头深锁起来。走出第五家栈房之门,老人停下脚步,仰脸望望天,又低头深思了一会儿,然后神情肃穆地向东街城角走去。玉门关全部只有大小六家客栈,老人现在正走向最后一家,自关外进关顺数的最后一家,而为关内出关的第一家。

    老人进入最后一家,脱下青布包裹,要了一间里房,喊了一碗羊汤,一壶酒,一只羊腿,又吩咐伙计,将葫芦装满,同时准备一盆热水,然后进房而去。

    一会儿之后,老人食用完毕,店伙送上热水和葫芦,在店伙刚欲转身离去的当儿,老人突然咦了一声。

    “怎么啦,您老?”

    “那个少年走啦?”

    “哪一个?”

    “操关内汉中口音,约摸十五六岁的那一个。”

    “噢唔。”

    一种极其微妙的异样神色,自老人双目中一闪而过。

    “我们约好在这儿见面。”老人语气沉静地道:“那小鬼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店伙沉吟了一下,又回头向房门外边望了两眼,然后凑到老人身边,变颜变色地低声道:“三年五年就能见到您老一次,您老也可算是个常客啦,大家彼此不是外人,说出来固然不方便,不说又显得见外,嗯他是您老什么人?”

    “他是老夫的一位故人之子,究竟是怎么回事,伙计?”老人的声调有点异样。

    “噢,那就令小的放心了。”

    “说啊!”“他出了人命啦?”

    “啊?”老人声调一亢:“他遇害了?”

    “啼,低声,老爷,他杀了别人响,二尸三命。”

    “他失手伤人?”

    “哪里,哪里!”

    “怎么回事?”

    “说出来真是又怕人,又难听,想不到那么英俊潇洒,举止温文的一个大孩子,居然会做出那种事,唉唉,不可思议!”

    “伙计,”老夫愠然道:“你不能干脆些么?”

    “噢噢,是的,老爷,那是去年年底,风沙封关的前一天,他住到小的店里来,跟着,起风了,他就一直住着,直到风息的那一夜,他在小店里喝了很多酒,趁人不备溜了出去,这一去,就没有再见到他回来。”

    “什么时候杀的人?什么叫二尸三命?”

    “等我说下去啊,老爷。直到第二天,北边城角哄传出了人命,一个名叫阿达里的老人和他的媳妇同时被杀了。阿达里是个老牧人,膝下一儿一媳,那一夜,儿子去检点羊只,半夜回来,忽然见到老子和老婆都躺在血泊里。那个女人据说已有了三四个月的身孕,这岂不是两尸三命?唉,唉,真惨!”

    “奸杀?”

    “那还用说?女人被剥得一丝不挂,下体一片污秽,不是先好后杀是什么?”

    “翁媳两个都是被人用掌劈死的?”

    老人脸色异常苍白,声音也有点颤抖。

    “不,老爷,是刀子,那位小爷的手法真准,死者身上,一人只中一刀,老人在颈上里,媳妇在肚皮上。”

    “刀子?是他住店时带来的?”

    “这个小的倒不敢确定,这不,一个人随身藏把刀子而不给人看到,也不是什么难事啊。”

    “有人亲眼见他行凶么?”

    “好像没有,可见,世上哪有这等巧事啊,那边出了人命,这里不见他的人,嗨嗨,您老想想看?”

    老人拭拭着额前的汗珠,脱口自语般地说道:“他到底有多大个子,伙计?”

    “他多大您老不知道?”

    老人略一怔神,苦笑着摇摇头道:“好两年没见面呢!”

    “噢,这倒是真的,年轻人长得快。刚才您老说他多大?十五六?不,不,看他那副个子,那种沉稳持重的老练神气,小的看来,至少至少十七八!”

    老人叹了一口气,缓缓问道:“他留下什么东西没有?”

    “这个”伙计脸色一变,连忙摇头道:“没有,没有,他来去都是一个人,什么也没有。”

    老人朝伙计打量了一眼,无力地点点头,跟着,又叹了一口气。

    当天晚上,那家客栈在羊膻蒸腾,笑语喧嘲中,悄悄地走出了一个须发如银,满面皱纹,腰躬背驼,眉目下垂,腰间挂一只沉重的葫芦,手臂上挑着一只有布包裹的龙钟老人。

    第二天,店伙推门送进洗脸水来,才发觉昨天的那位浓眉黑脸,慈威兼有的矍铄老人业已不辞而别,桌上撂着一块碎银子,正好比一天的酒宿钱多一点点。

    司徒烈等一行,渡泾水,循富平至-阳的古道,向西山进发。他们一行人走过的地方,在他们走后不多几天,便出现着一个须发如银,老态龙钟的老人,骑着一匹瘦马,吊着一只酒葫芦,背着一个青布包裹,沿途打听着一个操汉中口音,年约十七八,单身独行的青年人。他得到的是一阵摇头,老人报以的是一声深深的叹息。

    二月中旬,司徒烈等一行抵达汾州府蜀襄陵的那一天,突然遇上一场百年仅见的大雪,一夜之间,雪厚三尺,行人车马,全部停顿。

    依大煞魔心弥陀的意思,仍拟改骑良马,冒雪前行,但玉面阎罗却笑道:“忙什么,大哥也真是。出了壶口关,过河便是洛阳,只要天好起来,顶多旬日功夫,即可回堡,像这种风雪天,你受得了我可受不了。”

    魔心弥陀冷笑道:“兄弟,这儿距七星堡还有多远?你也该收收心了。”

    玉面阎罗低声求告道:“既然晓得,何苦为难?”

    魔心弥陀冷笑道:“你既不怕死,罗老大还有什么好说的?”

    玉面阎罗高兴地走出去了。

    雪,越来越大。

    司徒烈因为有好几处穴道被点,行功不得,气血不能畅行,在这种雪天严寒的气候,冷不可当,苦不堪言。虽然三煞为他盖上厚被,生旺火炉,仍然无济于事。有时候,他的脸皮被火烤得通红,全身却仍打着哆嗦,他因受制过久,受了内伤,他冷在骨髓里。

    同一时间内,深厚的雪地上,纷飞的雪花里,一个须发如银的老人,仍然沿着官道冒雪前进。

    他已弃马步行,背上还是背着那个青布小包裹。

    老人看上去老态龙钟,步履却是矫健之至,他走在雪地上,像一片浮叶,飘飘荡荡地,像跑,又像在飞尚幸四野空寂无人,假如有人见到这么一位老人在冒风雪急行,心内一定会为他担忧“这么大的雪,这么冷的天,和一个这么老的人,万一倒下来怎么办?”

    可是,十数天来,除了打尖歇宿,老人的步履,始终矫健如雪停了,天晴了。

    雪,开始融化了。

    开始融雪的那一天,老人到达了乡宁,距离襄陵尚有一日行程。

    这天一早,魔心弥陀向玉面阎罗催道:“雪停啦,今儿起程如何?”

    玉面阎罗涎着脸恳求道:“再待一天如何?再一天。一天就好。”

    半夜里,玉面阎罗回来时醉得很厉害,吐呀嚷的闹了一整夜。第二天,横眉天王什么都准备好了,玉面阎罗任人如何推喊,只是沉睡不醒。

    魔心弥陀看了沉睡如死的玉面阎罗一眼,摇摇头叹道:“只好再住一天啦。”

    魔心弥陀回头看到满脸病容,浑身战抖的司徒烈,眉头一皱道:“这副样子回堡如何交代?喂,老三,外面太阳好得很,端把椅子到门口去,让施兄弟晒晒吧。”

    晒了一天太阳,司徒烈感到舒服不少。

    傍晚时分,司徒烈坐在椅子上,正在无精打采地四下闲眺之际,偶尔抬头,忽然看到客栈伙计从外面领着一个须发如银,皱纹满面,腰躬背偻,背弯挑着一个青布包裹,步履蹒跚的老人走进里院。

    司徒烈见老人低头垂眉而行,一面走,一面不住地呵着手,仿佛不胜其寒的样子,心下不由自地生出了一阵怜悯之感,暗想:“这样大年纪了,还在外面冒寒奔波,为的是些什么啊?”

    这时候,老人正好从他身边走过,老人有意无意地抬了头,朝司徒烈端详了一眼,脸上现出一丝讶异之色,向司徒烈搭讪道:“小哥子,病了么?”

    司徒烈奇怪地暗想到,老人在害眼病么?还是年纪太老的关系,他的眼皮怎么眯成一条缝,一副欲睁无力的样子?

    老人的语调温和极了,予人一种无比的亲切之感,就仿佛曾听到过无数次一般,唔,他想,有了年纪的人都是可怜可亲而可爱的,只有七星堡中的那个老鬼是例外。

    老人和他打招呼,他能说些什么呢?

    他的手不能动,他的嘴张不开司徒烈摇摇头,无力地做出了一个苦笑。

    “他是哑巴,”店伙从旁解释道:“正患着伤寒呢。”

    老人唔了一声,有意无意地向店伙问道:“他就一个人么?”

    “不。”店伙简短地答道。

    老人自语了一声,不知道是说的“可惜”还是说的“可怜”然后摇摇头,微微一叹,跟在店伙后面,走向隔壁房间。

    老人刚刚进去,魔心弥陀忽然自房内急步而出,一把抄起司徒烈的椅子,在司徒耳边说道:“太晚了,冻着可不是耍的。”

    一面轻声说着,一面将司徒烈连椅子一齐抱进房中。

    如此小声讲话,在魔心弥陀来说,司徒烈还是第一次听到,而尤令司徒烈大惑不解的是,当椅背贴上魔心弥陀的胸口时,司徒烈听到了魔心弥陀的心跳声,跳得很急。

    将司徒烈抱上床,替司徒烈盖好被,魔心弥陀朝司徒烈摆了一个极其难看而无声的微笑,旋即和横眉天王一比手势,轻轻推醒玉面阎罗,食指竖上嘴唇轻声一嘘,向隔壁一指,然后分做三起,走出门外,反手将门轻轻掩上,悄然而去。

    这一夜,三煞一个也没有回来。

    隔壁的老人也很安静,一点声音没有。

    第二天清早,司徒烈为一阵人语吵醒。他睁开眼皮一看,房内冷清清的,还是只有他一个人,声音是从隔壁传来,那是客栈中店伙的声音,只听他向隔壁那个老人大声说道:“没有,老爷子,小的从没有见过像您刚才所说的那样一位年轻人!”

    老人轻叹一声,声息旋即杳然。

    巳牌时分,三煞相继入屋。三煞进屋后,彼此吐着青尖,缩颈摇头,互祝一笑。二煞玉面阎罗将司徒烈抱上门外新雇的篷车,立即随手将四面的窗篷放下。这一次,篷车由车夫驾驶,三煞全坐进了车篷之内。起程后,魔心弥陀和玉面阎罗分坐在车厢的两侧,不时偏脸自缝隙中向外眯着眼睛张望。

    “他们忌讳的是谁?”司徒烈闷闷地想:“难道难道,”司徒烈的心,突然狂跳起来:“难道他们忌讳的竟是昨晚住在隔壁的那位龙钟老人?以三煞的身分地位和狂妄嚣张,会对那位老人怕得如此厉害,而那位老人又在漫无信心地随处打听着一个年轻人难道,难道天哪,难道我司徒烈吃尽千辛万苦,而最后功亏一篑所未能见着的,就是他老人家?”

    就在这个时候,玉面阎罗低声向魔心弥陀笑说道:“老大,要不要吩咐马夫走慢些?”

    魔心弥陀冷笑一声道:“你以为那老儿的脚程抵不上几匹马?”

    “那是一点也不会错的了,”司徒烈闭着眼,装着,心底恨恨地道:“只可惜我不能开口说话,不然昨天见面,在礼貌上我总得应答两句,只要我开了口,以他老人家的精明,他老人家难道还不能从口音上辨认出我是谁?唉,我真糊涂,我当时竟没有认出他老人家的声音不过,话说回来,就算我当时知道了他老人家的真正身份,我周身不能动弹,在那擦身而过的短暂刹那,我又能表示些什么?”

    “他老人家一定是往七星堡找我去了。”司徒烈无限懊恼地想:“半年之期已过,一年之期未到,他老人家并没有失信。现在,我出了七星堡,他去了,等他老人家自七星堡中失望而出。我却又第二次进去了!这种巧合实在出人意外。万一他老人家将注意力自七星堡移开,天涯海角,他老人家何处去找第二个司徒烈?再说,我如坚决抗拒七星堡主之命,我在七星堡中,又有多久好活?”

    “生死永不再相逢,还不算顶要紧,”最后,司徒烈震栗地想:“他老人家进出都要经过玉门关,他老人家难免不在玉门关一带详加打听,三煞在玉门关并未公开露面,而我却在玉门关留下了我的书箱。我的失踪,正好紧接在关口上出了奸杀人命之后,他老人家会不会唉唉,万一他老人家有了那种误会,这便如何是好?”

    十天后的某日清晨,北邙山麓的七星堡前,堡门倏而大开,一位身材高大,面目狰狞的丑老人,身披黑风衣,领着十来个精壮鸷悍的汉子,自堡中缓步而出。

    堡前空地上,正站着一个背背青布包裹,腰悬酒葫芦,满脸皱纹,长髯拂胸的拘偻老人。

    身披黑披风的黑脸丑老人,桀桀怪笑着,在距佝偻老人约两丈左右的对面站定,身后壮汉们立即雁字排开,丑老人向佝偻老人打量了几眼,然后发出了一阵裂帛般的刺耳怪笑,一面笑着,一面大声说道:“赵老儿,风尘仆仆地又从关外赶来做什么?你所订的一年之期不是还没有到?难道上次输的那一招输得不服,回去愈想愈难过,连剩下来的几个月也等不及了?”

    说罢,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佝偻老人冷冷地道:“冷敬秋,尽情笑罢,你笑得出声音来的日子也剩不太多了。”

    丑老人越发狂笑起来。

    “哈哈哈,你老儿不远千里而来,难道就只为了告诉老夫这个?哈哈哈,你老儿的游龙三式确是不凡,够得上称为一代绝学,只可惜始终奈何老夫不了,哈哈,当今武林之中,除了你我以及司徒望,还有谁的武功比我们更高?”

    佝偻老人脸色一变,沉声道:“冷敬秋,还提司徒望做什么,单提你我岂不更为简洁明了?”

    丑老人一怔道:“司徒望为什么提不得?”

    佝偻老人抬起那张满是皱纹的老脸,撩起眼皮,露出一副精光如电,威棱四射的目光,在丑老人的丑脸上,来回地扫瞥了好几眼,丑老人眉头紧皱,一副疑惑而不悦的神气,佝偻老人在丑老人的脸上打量了好一会儿,这才将眼皮放落,缓声说道:“提得提不得,总有一天你我会知道。”

    “老夫没有闲情和你老儿打哑谜,”丑老人沉声喝道:“赵老儿,来个爽快的罢,文的也好,武的也好,你我之间的交往今天也不是头一次,老夫态度仍和往常一样,一切由你姓赵的划道!”

    佝偻老人嘿嘿一笑道:“一定要为了自己的事老夫才会来到七星堡?”

    丑老人双眼暴睁,注定构按老人之面,怒声道:“难不成为了替少林寺那个秃驴伸冤?”

    佝偻老人也是一怔,讶声道:“什么?百愚老禅师又遭了你的毒手?”

    丑老人哈哈怪笑道:“冷敬秋看不惯的人,或者是看不惯冷敬秋的人,都在老夫七杀之例,个把少林掌门,又算得了什么?哈哈哈"佝偻老人瞪目叱道:“百愚禅师到底犯了你七杀哪一条。”

    丑老人哈哈笑道:“老秃公开训诫门下说,身为武林中人,千万不可染上七星堡冷敬秋那种嗜杀劣性,这话传到老夫耳中,老夫若不依本堡堡规第三条‘妄议七星堡种种者杀无赦’行事,我冷敬秋又有何颜以堡规其他各条约制天下武林道?”

    佝偻老人摇摇头,轻叹一声,无力地垂下了头。

    丑老人朝佝偻老人望了好一会儿,然后大声道:“这件公案你老儿来此以前并不知道?”

    佝偻老人轻哼一声,同时点了点头。

    丑老人大声又道:“那么你老儿不是为此事而来的了?”

    佝偻老人冷冷地道:“这些事现在尚未到清理的时候,你姓冷的在目前尽管张狂下去好了。”

    丑老人大笑道:“这话出请你赵老儿之口,老夫可算大大地安心了。”

    佝偻老人蓦地抬脸,双目精光重现,向丑老人大声道:“冷敬秋,我们成立一宗交易如何?”

    丑老人一怔道:“什么交易?”

    佝偻老人双目注定丑老人之面,一字一字地说道:“假如老夫想你交出那个被你的门人从玉门关追回的那个名叫施力的孩子,姓冷的,你有什么条件了”

    “第一,”丑老人大笑道:“让七星三煞和七星九庭在你老儿身上轮流各打一掌,第二,你得赢老夫一招。第三,哈哈哈哈,第三是孩子还没有找到。”

    佝偻老人闻言一怔,片刻之后,他向丑老人抱拳微微一拱,冷冷地说道:“七星堡主一生无戏言,赵笑峰告辞了。”

    佝偻老人说罢,掉转身,蹒跚地向堡前石桥上走去,背影愈去愈小,终至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