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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丈夫可杀不可羞,如何送我海西头?
更生更聚终须报,二十年间死即休。
——唐•吕温
阴山。
摩天崖。
大厅清一色由粗壮的原木建成,正中的穹顶离地几达十丈,正中的火堆驱散着山巅的寒气,五个男人围着火堆,眼光如火焰般闪烁着。
门外,风云盟的弟子已密密围了几圈,只是任谁也不敢进去。
“他们在做什么?”忽然,脚步声急匆匆地传来,一个年轻的声音几乎在怒吼。“站住!越龙沙!”中年的男子一把扯住了叫做越龙沙的年轻人,声色俱厉“旗主们议事的地方,哪有你插话的余地?”
“旗主?他们已经议了半个月的事了,就算是给盟主收尸,也来不及了!”越龙沙口不择言。
啪——重重一记耳光打在年轻人的脸上,中年男子怒道:“放肆!”
只是已经来不及了,这句大逆不道的话清清楚楚地传进了所有人的耳朵,包括大厅里的五个人。
人群立即闪开一条通道,五个人鱼贯而出,冷冷打量着那个年轻的小伙子。
“难道不是么?”脸上的指痕犹在,越龙沙却扬起头:“我只不过是把真相说出来了而已,叔叔,我们天鹰卫的职责就是保卫盟主和摩天崖的安危,可不是在这里内讧!”
五名男子中,最年长的一个缓缓道:“龙沙,你这是以下犯上。”
“以下犯上的事情,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做。”越龙沙针锋相对。
“四路风使未到,我们如何可以擅自行动?”那男子加重了口气。
“笑话!四路风使未到,就可以让盟主孤身迎敌了不成?”越龙沙的怒气越冲越高:“华旗主,我爹爹是保卫老盟主才殉职的,我们天鹰卫,从来不受风云二盟的管制,你不敢出战,何必叫我们也做缩头乌龟?”
昔年天鹰卫声势极盛的时候,几乎不让风云二盟,只是一场血战之后,卫中精英损失殆尽,这摩天崖上,也渐渐没有了说话的余地。
越龙沙这句话出口,适才那人才仔仔细细打量了他几眼,嘴里不轻不重地“唔”了一声,似是考虑要如何处置这个莽撞少年。周围人虽多,却一个多言的也没有,可见此人在风云盟的地位着实不轻。
风云盟本是两大流散江湖的帮派,五十年前,方才约盟一家。
风盟之中,有冰炎罡熏四路风使;云盟之中,有轩辕旗,神农旗,伏羲旗三路大旗;风云盟之外,令设有天鹰卫,直属盟主管辖,独立在双盟之外。
较之云盟,风盟更象江湖中的门派一点,散步在江湖各地,四路风使也多半不会滞留摩天崖上;天鹰卫相对而言组织单纯严密许多,唯盟主马首是瞻。
但是云盟,却大大不同。
五十年前,风云盟在这摩天崖上依山建起总舵,云盟的子弟便开始集中,层级日益鲜明,行事日益统一,教习刀剑之外,甚至还开始操练弓马,统一号令。二十余年前,向燕云之父向北天夺得盟主之位,更是几乎将半生精力都用在经营天鹰卫与云盟之上,旗下设堂,堂下设营,俨然已有拥兵阴山之象。
四路风使之下,设白青朱玄四个段位,初入门者为玄衣弟子,日后逐级递升。二十年间,几乎并无大变。但是云盟却不同,二十年里,开了七个分堂,弟子多达万人,又倚仗摩天崖自恃,渐渐打破了风云二路原有的平衡。
若非忌惮四路风使武艺高强,门路极广,云盟三位旗主,早就将风盟三千弟子吞入谋划之中。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向北天无论人品武艺都是超群,虽略有偏袒云盟之意,却绝不至于容许内讧的发生。
但是,向北天惨死,天鹰卫损伤大半,局势却有了明显的变化。风盟使者主张依照江湖规矩,另立有德有才的长者为盟主,云盟旗主却极力主张扶持老盟主的幼女——当时年仅十二岁的向燕云。
一番争斗之后,向燕云终于女承父位,风盟四使一怒之下齐下摩天崖,号称绝不是向家家奴。
当时向燕云不过十二岁,父母双双惨死,盟中大乱,虽有人扶持保护,也不过看中她年幼无知。只是她毕竟是向北天的女儿,从不懂得逆来顺受四个字,心内激愤压抑之下,竟然铤而走险,一人迎战太平道大军。
云盟演练多年,本欲借乱世而起,又如何能为了一个无知少女的鲁莽行为和太平道开战?
是以,向燕云单枪匹马下山之际,人不知,鬼不觉,到了终于有人通报的时候,阻止追击,已是来不及了
这一年来,一手左右风云盟决策,掌控三旗的,正是这个站在越龙沙面前的男子——轩辕旗旗主,华衡英。
华衡英的目光穿过越龙沙的面庞,直刺其心,少年毫无畏惧的与之对视。
几乎所有人脑子里都在转一个念头——华旗主会处死这少年么?
“越老三”华衡英转头“你怎么看?”
那被叫做越老三的,是越龙沙的三叔越松登,暂代天鹰卫卫长的职务,统领手下一百七十二名弟子。
“华旗主”越松登陪笑道:“龙沙年纪小,不懂事,我斗胆求个情,旗主高抬贵手,放过他便是。”
这话说的真是既没分寸,又没骨气,越龙沙固然是急了眼,华衡英也不由得皱了眉头:“越老三,这话怎么说?天鹰卫素来铁律严明,高抬贵手四个字,真是新鲜。”
越老三脸上倒是加倍的恭敬:“天鹰卫?死的死,伤的伤,剩下的也就是这种脑筋不灵的小子,旗主啊,最近这摩天崖上新鲜事太多,我老了,看不明白了,您觉着这小子太混,该杀,只管砍了就是,何必问我呢?”
这话一出口,连华衡英的脸色也变了。
“你多大了?”华衡英忽然问道。
“十七。”越龙沙挺起胸膛。
华衡英慢慢走了过去,缓缓伸出左手,越龙沙一惊,当即向后退了一步,越松登的双拳也立即握紧——只是华衡英似乎没有看见,左手依旧轻轻巧巧地拍在越龙沙肩上“是男人么?”
“废话!”越龙沙的脸当即挣的通红,一掌拍开华衡英的手“华旗主,你莫要仗着功夫比我好,就侮辱我。”
华衡英摇摇头,嘴角带着微笑:“我只是想不通,一个十七岁的男子汉,为什么偏偏要把自己的命运托在一个女人手里。”
越龙沙怔住了,第一次没有脱口而出些什么。
“越龙沙,你很狂妄,这没关系,但是我若是你,就一定等到自己有狂妄的资本的时候才说想说的话。”华衡英这次没有拍他的肩,只是转过身“天鹰卫功高劳苦,我不杀你,只是你最好想一想,你究竟要的是什么,向燕云要的是什么,然后再来决定。”
说完,他拂袖而去,显然已经没有兴趣再继续这场对话。
“等等!”越龙沙低喊了一声。
“哦?”“你难道不准备告诉我,你要的是什么?”越龙沙抬起头,问。
“我?”华衡英扬起脖子,笑了起来:“看来你果然是什么都不知道,我要的是——”
他的尾音拖的很长,慢慢钓起少年的野心和不忿,华衡英手里也不知带过多少少不更事的年轻人,他实在太了解他们在想些什么,渴望些什么——
只是,就在这一刻,忽然一名云盟弟子声嘶力竭地喊道:“旗主——太、太平道的人来了!”
“混帐,人到了摩天崖下面,你们才知道通报”华衡英隐然已有怒气“来了多少人?”
“不知道,黑压压一片,数,数不清。”那弟子已经慌了手脚。
华衡英对这样的回禀显然更为不满,双目猛地一瞪“走,随我迎接远客去吧。”
一旁的越松登倒是气定神闲,微笑道:“龙沙,你说说看,偌大的风云盟,太平道怎么说打就打了呢?”
“请三叔指教。”
“三叔愚蠢的很,哪里指教的出来?我看,不过是凑巧。”华衡英本来步伐已经停住,听见“凑巧”二字,又愤愤向前走去,越松登接着说:“凑巧那些人明白,如今的风云盟,人人都知道为自己打算了而已。”
华衡英的背影重重一顿,若有所思。
越龙沙低头:“侄儿受教。”
本来拥挤的大厅,忽然空空荡荡,显得安静的过了头,越松登声音也变的安详而坚定:“龙沙,我刚才是说笑。”
越龙沙连忙摇头:“不是!”越松登止住他继续准备发表的鸿篇大论“太平道急急忙忙来攻打风云盟,只可能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盟主她尚在人间。不然,这绝不是最好的机会。”
越龙沙眼睛一亮。
“你听我说”越松登压低了声音“龙沙,你火速带领天鹰卫前往巴林于尔根,请三王子过来解风云盟的危急。”
“咄苾王子?”越龙沙眼睛更亮了,咄苾王子是突厥的三王子,在草原的传说里,几乎是天神一样的人物,上次若非盟主趁他受伤之际执意单身出战,也不至于到今天的地步。
“速去速回。”越松登从怀里取出一枚纯白的令牌,递到越龙沙手里。
“是。”越龙沙掷地有声地应道,似乎想起了什么,又大声说:“三叔,你放心。”
门外的嘈杂越来越强烈,压低声音的商量,兵刃出鞘的轻脆一切都在无言地诉说着“如临大敌”四个字。
越松登闭了闭眼,从袖中抽出一把一尺多长的短剑来,举步向外走去。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坚毅的声音响了起来,那是少年的雌音略带着成年人沙哑的独特声线,刀锋般地尖锐——
“天鹰卫何在?”
“在!”
“随我出发!”
“是!”毫不顾及敌人近在咫尺,久已不动刀兵的卫士们齐齐应着,不知怎地,越松登的胸膛便跟着沸腾起来。
去吧他微笑,喃喃:“去了,就不要回来,找你的世界吧!“
老练如越松登,自然知道咄苾王子绝不可能出手相助——他真的要出手,也不必等到今天。
如果朵尔丹娜已经魂归黄泉,那么,风云盟和他咄苾王子一点关系也没有,甚至多少还有一点先代的仇恨
(二)
白雪初下天山外,浮云直上五原间。
关山万里不可越,谁能坐对芳菲月?
——唐•卢斯道
一只黑色羽翼的大鹰尖啸着斜掠过天空,爪尖的羊羔挣扎着,微弱的呼吸淹没在塞北的风里。
向燕云抬起头,目光一直追着那鹰,直到它消失在云和云的罅隙里。
“摇光,你看。”她摸了摸白马的头“我也有一只这样的鹰,白的,雪白的,和你一个颜色。”
白马还小,没有长出长长的可以在风中舞蹈的长鬃,只将脖颈在新主人身上蹭了蹭。
向燕云轻声说:“阿妈生我的时候,对阿爸说,这孩子就叫朵尔丹娜,多好的名字,她会长成草原上最自由,最纯洁的女儿。你教她武艺,不,我们还会有个儿子的,不要教她,我们只教她唱歌,骑马,让她快快乐乐地长大摇光,阿妈说的多好啊,可是”她抚摸着小马的手上渐渐增加了力气“可是我还是一样样地学会了,摇光,天这么蓝,草这么绿,为什么要流血呢?它飞的这么高,这么远,可是,不管它怎么靠近太阳,总是要回到地面上去捕捉那些牛羊你说,是为什么呢?”
她穿着一双新做的小牛皮靴,油亮密实的靴底轻拈着嫩草,风起了,她瘦削单薄的身子坚定如刀,目光也一点点地凌厉,闪着和年龄不相称的寒光——“在这里等我,摇光,太平道的人进去两个时辰了,和华衡英他们也该动手了吧”
向燕云一步向前踏去,摇光却不明白,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向燕云微笑着按了按它的头,声音带了一丝凌厉:“在这里等我!放心,我会回来的,有我在,没有人可以奈何风云盟。”
拧身,提气,身形化作一道电光,直奔那郁郁苍苍的摩天崖而去。
摇光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四蹄蹬地,向相反的方向奔去——不多时,百余骑人马已冲到了摩天崖下的这块平原,领袖的少年疑惑地看着白马的背影——
“好快!这这是马么?”
没有人回答他,天鹰卫的战士只习惯接受命令,然后誓死执行。越龙沙立即意识到了肩负的使命,喝道:“兄弟们快走,日落之前,我们一定要赶到巴林于尔根!”
现在距离日落还有三个时辰,快到正午了,太阳独自霸占着蔚蓝的天空,肆无忌惮地挥洒着光和热。
塞北的冬天来得极快,到了秋天,也只有这个时候依然炎热逼人,阳光似乎感觉到了从极北处渐渐逼近的寒气,加倍将光芒刺入每一个角落——即使是牧草下的方寸之荫,也映上了通宝般大小的光斑。
即使是摩天崖上演武的大厅里,也网络上一块块阳光的印记。
无论是刀,是枪,是生者的伤口还是死者的黑血,无一例外地遍沐光辉。
“华旗主,你也该动真章了罢!”褐色长袍的男子忽然扬起眉来。
“秦二当家,华某请教。”华衡英终于直起身,手掌掠过兵器架,带起一柄长枪。
秦穹微微一笑,这番直上摩天崖,等的就是此刻。适才骆寒与伏羲旗主殷铁生一场恶斗,可谓不分高下,但太平道携来尽是精兵,相比之下风云盟便畏首畏尾了许多。
“华旗主,我敬你半生英雄,这番比试,再不用外人插手,我若败了,太平道自然再不踏入塞北半步”不知想到什么,秦穹话音忽然顿了顿,只将手里金锏缓缓扬起。
厅中响起一阵压低了嗓子的哗动——刚才太平道显然已经占尽上风,秦穹此言,无疑是自绝后路。
华衡英双足不丁不八站稳,道:“请。”
他的腰杆已经不似年轻时的笔直,手也远没有当年稳了,而秦穹,不过三十岁,正是习武之人的颠峰。
长枪如白龙临渊,直取秦穹眉心。
秦穹顿时间便有了精神,暴喝一声“向家枪!”
华衡英出手绝不好看,几乎再无一招的花哨,秦穹却是明白,这是三十年生死相搏的精华所在,双锏封挡开合,步步守势,并不给华衡英一丝可乘之机。
华衡英心里焦急,一动上手,他便觉得那秦穹内里绵绵不尽,远非自己所能及,枪为百兵之王,马上的威力远胜步下,这招招强攻虽是声威赫赫,但也极消耗力气——他毕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精力本来就没法和年轻人相比。
秦穹等的,正是他力竭之时。
“着!”华衡英一式白虹贯日,斜挑向秦穹下阴,秦穹不敢怠慢,双锏十字斜封,堪堪一剪,剪住枪头。华衡英枪尖顺势在地上一点,借力挑起,以枪为棍,直砸秦穹右肩。
这正是向北天马上纵横二十年的套路,只是搁在平步对仗,威势有余,灵活却略显不足,秦穹的上身直直折下,不待起身,双锏排云挥出,左锏砸上枪头,右锏磕上枪身,双足硬生生一碾,复又站起——他的下盘功夫,当真扎实之极。
只听“克拉”一响,华衡英手里的枣木长枪,竟然断为两截。
秦穹也不进逼,只垂手而立,等他换过兵刃。
华衡英的双手满是鲜血,虎口已被适才的大力震裂。
“华旗主——”轩辕旗的副旗使车炼忍不住跨上一步,一阵兵刃出鞘声,太平道众冷眼相对,他若敢出手,场面便是群攻。
“退下”华衡英静静在靴子上擦尽了双手鲜血,道:“二当家好功夫,老夫空手请教几招。”
“这就是了。”秦穹索性抛下双锏“华老英雄当年惊雷掌打遍淮北,秦某早就想请教请教。”
华衡英苦笑一声他跟随向盟主足足二十年,练枪也练了二十年,日夜想着揭竿而起,在这乱世上做出番功绩,到头来,还不过是死在江湖仇杀之中。
双掌虚对,掌心隐隐雷鸣。
霍然雷鸣,双掌已挥出,兀自带着血滴,秦穹一双眸子因为兴奋开始发红,哈哈一笑,双拳迎了上去,叫道:“惊雷掌,久违了!”
惊雷掌华衡英!华衡英只觉得少年的热血在胸膛涌动,二十年间未尝示人的掌法一招一式使出,大开大阖之际,隐然有了昔年的风范。
金戈铁马,又如何比得上快意恩仇无死生的日子?
风云盟、太平道的恩怨渐渐抛诸脑后,华衡英气息缓缓调匀,一招招将惊雷掌法使了出来。
风云盟子弟从未见旗主这等出手,各个看的目瞪口呆,华衡英每一掌挥出,便有人忍不住喝出一声“好”来。
三十二路惊雷掌使到尽头,秦穹也步步退到了厅门,华衡英嘿然吐气,惊涛骇浪般的双掌一顿,缓缓推了出去。
秦穹脸上立即也郑重了起来,右拳化掌,左拳扣住一个封字决,也缓缓递了出去。
周遭叫好的,观战的当即鸦雀无声,知道华衡英已拼尽全力,这一掌,已是毕生功力的凝聚。华衡英脸上由青转白,秦穹面孔却是涨得通红,高下当可立判。
如此内力比拼,容不得半分讨巧,眼见华衡英脸色越来越是苍白,岿然不动的身躯慢慢抖动了起来。
秦穹忽然微微一笑“承——”只是“让”字未及出口,便一口鲜血狂喷了出来,两人的身形也顿时分开。
太平道的子弟自两旁双双扑上,秦穹怒极,挥手将他们摔开,吼道:“老匹夫胆敢使诈你!”适才华衡英明明已是力竭,秦穹一个不忍,撤招之际,却惊觉他排山倒海的内里倒涌而来,若非内功极其扎实,只怕便要立毙当场。秦穹连退七八步,方才站稳,狠声道:“华衡英,我要你的命!”
说罢,微张的双掌一错,左拳柔若游龙,右掌疾若狂风,暴怒之下,拼尽了十分力气,将毕生绝技“龙蛇双打”使了出来。
华衡英却不是使诈,只是刚才若是一退,这场比武就输了,他虽输得起,风云盟可是输不起,是以那倾力一击,几乎已将内里耗尽,如何还挡得住这“龙蛇双打”堪堪举掌一封,秦穹身形已错开,左拳化为爪,客拉一声,扣在华衡英左臂之上,力透指尖,华衡英的左臂当即捏成了齑粉。
一旁观战的车炼疾步赶上,一掌接下秦穹右掌,二人皆是一震,对面而立。
秦穹冷笑道:“华旗主,这是有人砸你们风云盟的场了,你倒是说说,如何是好?”
车炼怒道:“姓秦的,休要得了便宜卖乖,来来,我和你斗!”
华衡英斜斜扫了他一眼,凛声道:“车旗使,这里哪里有你动手的余地,退下!”
车炼抬起头,一惊。
华衡英咬牙:“退下!”
车炼看了看多年的上司,只见他两鬓之中已是苍苍,左臂鲜血淋漓,满眼却是坚决赴死的神情,只得点点头,退了下去。
秦穹内伤也是极重,却依旧狠道:“华旗主,咱们打不打了?”
华衡英不再说话,只将仅存的右掌缓缓提了起来。
秦穹对他也是佩服的很,点头道:“还是刚才那句话,你胜了我,我太平道自然不敢再踏上摩天崖半步。”
华衡英点了点头——这轩辕旗主素来专横跋扈,独断独行,行事又素来以云盟利益为重,上次向燕云单身赴战,不少风云盟的弟子对他都颇有怨声,但是此刻见他的狠劲,众人不由又是心服。不少年轻弟子便大声喊了起来——“旗主,当心啊!”忽的,只听一声冷笑自厅外传来,将一屋的喧哗压了下去,那声音不是很大,在场诸人却听得明明白白——“秦当家的,这话你可不是第一次说了罢。”
众人的目光顺着声音望去,只见大厅门前,端端正正站着个白袍的女子,衣衫颇染了些风尘,却丝毫不掩一身的锐气,脸庞分明还有些幼稚,但一双眼,寒如极冰,明似北辰,生生地将秦穹的声威压了下去。
秦穹一惊非同小可,皱眉道:“你向燕云!”
向燕云一步步走了进来,眼光四下扫了一圈,朗声道:“秦当家的,雁门关上,你是怎么说的来着?”
秦穹分明记着,当时自己说的是“自今日起,太行山北尽之处,便是太平道兄弟止步之地”只是这话,又如何在摩天崖上当众说出?
向燕云又是一笑:“秦当家的,好雅兴,如此单打独斗,真是大英雄的风范啊!”秦穹闻言更是窘迫——当日以众凌寡,实在是他毕生的耻辱,但是无论如何没有想到,向燕云居然又生龙活虎地赶来了摩天崖。
向燕云得理不饶人:“你倒是和大伙说上一声,当日究竟是你胜,还是我胜?”
“是”秦穹额头隐隐见汗,身后不少太平道兄弟曾亲临战场“我胜”二字如何出口?但是如此情景,叫他承认向燕云胜了,却不啻是自批面颊。
“嘿嘿”向燕云冷冷一笑:“我量你也不服气,秦二爷,你我就在大家面前再比试一场如何?”
人群之中,骆寒第一个喊了出来:“向燕云,我二哥已经受伤,你这话说的,好不知羞耻!”
向燕云看看秦穹:“是么?”
秦穹的脸胀得更红,恶狠狠瞪了骆寒一眼,俯身拾起了地上的双锏,定定心神,道:“向盟主,恭敬不如从命。”
向燕云也不看他,随手向后一伸,身后那名弟子吃了一惊,战战兢兢将手里的普通大枪递了上去,向燕云斜手一掣“二爷受伤了,向燕云不敢稽先。”
秦穹知道此女武艺只在华衡英之上,丝毫不敢怠慢,双锏十字封出,严守法门。
向燕云牙一挫,本来懒懒散散拖在地上的长枪忽如灵蛇出洞,自双锏之间挑向秦穹心窝,秦穹一惊,双锏极力下压,只是力气忽然用空,长枪不知如何一断为二,枪头落在地上,秦穹的招式当即落空,向燕云手却极快,半截枪杆横扫而出,这一记几乎用尽十成内力,正扫在秦穹双腿之上,腿骨当即断裂。
只是她出手之后绝不稍停,左足一挑,将半截枪尖接在手中,身形霍然带起,直刺一旁的骆寒。
骆寒看见二哥受伤,方自心惊,向燕云攻的又快,他连忙举枪相迎。向燕云枪尖一抖,竟刺入他枪杆之内,嘿嘿一笑:“姓骆的小子,看看什么叫做向家枪罢!”连人带枪压在骆寒长枪之上,右手枪杆作剑,直刺骆寒面门。骆寒手里长枪被制,见向燕云攻来,只得退后一步,这一退之间,向燕云借凌空之力,将骆寒手中长枪生生夺了下来,双手一带,在半空之中舞起一轮枪花。
那半截枪尖还刺在枪身上——长枪本来就极是沉重,再带上那枪尖一挥,围绕在骆寒身边的众人不由退了开去,留出好大一块空地。
向燕云手一抖,枪尖直劈地面,那刺入枪身的断枪被反震之力激荡,脱杆而出,向燕云右腿疾踢,将那断枪向人群之中踢了过去。
一声惊呼,只见人群中一个身形矮小的太平道弟子,双手接住断枪——向燕云又是一声冷笑,枪尖在地上一点,人又掠起,手中枪做游龙,直取那人喉头。
她这一枪又是借力,来得极快,只见一点寒芒,那名弟子实在没有想到向燕云会连攻二人,向他动手,只来得及用断枪迎击。
向燕云似乎已动了真火,将阳刚十足的向家枪使得淋漓尽致,她人到,手到,枪到,那断枪竟然正正好好第二次刺入长枪的裂口之中,电光石火之间,向燕云手中枪已抛开,一股极阴寒的内力卷到,那人一惊,向燕云的手掌已在胸前,只消内力一吐,便要毙命。
这一连串的变招又奇又巧,拿捏的恰到好处,若差了半分,倒下的就是向燕云。
向燕云冷冷道:“穆藤!当初下毒挑拨离间的是你,雁门关出尔反尔斩尽杀绝的也是你,今天躲在人群之中妄图暗算我风云盟的还是你——今天我让你活着离开摩天崖,我也不配再做风云盟的盟主了罢!”
这身材矮小的弟子,正是太平代的四当家,以易容下毒之术闻名江湖的童子穆藤。
秦穹骆寒这才明白过来,一个大叫道“休伤我四哥”一个喊道“向盟主手下留情”生怕向燕云当下就要了穆藤的性命。
向燕云心中暗吐一口气,这番动作也不知算计了多少遍,若有丝毫闪失,只怕风云盟五十年威名便要付之一炬,她转过身,静静看着秦穹,朗声道:“秦二爷,我只要你一句话。”
秦穹点点头,向骆寒招招手,骆寒连忙奔去,扶起二哥,秦穹直起身子,沉声道:“向盟主,你武功机智,我秦穹十分佩服。昔日雁门关前一败,还以为你是侥幸,今日一见,我心服口服。你放心,太平道从此之后,不敢再踏入塞北半步。”
向燕云点点头,挥手放开穆藤,穆藤和骆寒面面相觑,只低了头,抱起秦穹,便要离去。
向燕云忽又道:“二当家,我还有一句话。”
秦穹苦笑道:“请。”
向燕云缓步上前:“昔年,风云盟与太平道如同一家,家父与卢大当家也是惺惺相惜,神交已久。今天太平道欺上门来,不过是看我向燕云年少无知,风云盟分崩离析而已——秦二爷,你回去告诉大当家的,天下何其之大,太平道大展风云,也未必就要盯上我一家。从此之后,这个梁子,我们自然挑过,若太平道有心修好,我们自然以礼相待;若是太平道还当我风云盟无人么,嘿嘿,我向家枪正愁无处立威!”
秦穹点头:“向盟主今日一战,只怕天下再无人敢惹风云盟的麻烦。向老英雄后继有人,我秦穹佩服,佩服!”
他这两句“佩服”倒真是字字由心。
向燕云哈哈一笑,挥袖道:“送客!”
风云盟弟子们见片刻之间,局势竟然生生逆转,半晌才喊出好来,雷鸣般的采声不断,渐渐汇聚成了“盟主”二字!
自从向北天去世,风云盟人人自危,个个心中难过,今天重现雄威,又怎能不狂喜一片?
向燕云嘴角含笑,知道直到此刻,她才算真正坐上了这盟主的位子。
转眼间,太平道众走了个干干净净。向燕云回头看看委顿一旁的华衡英,心里五味杂陈——她本来一心想要等华衡英战死之后再出手收拾残局,但是,适才华衡英的豪气也着实令她敬佩。
向燕云叹了口气,走到华衡英面前。
华衡英勉强行礼:“盟主”
向燕云冷冷道:“华旗主,你心里只有云盟,没有大局,险些坏了我风云盟大事你,你可知错?”
华衡英一惊,抬起头,见昔日单薄瘦弱的小侄女儿俨然已有了一派宗主的气势,他微笑道:“属下知错燕云,盟主,属下高兴的很!”
向燕云怔了怔,低头看他,当真是老怀大慰——华衡英看着她长大成人,诸多叔叔伯伯之中,华衡英疼她也是最甚——或许正是如此,华衡英才一心认定,这小女孩儿不足以担当重任吧。
久别归家,向燕云险些就喊出一声“华伯伯”来,只是手下旧部都是叔伯辈的,今日若不立威,日后难以服众。她脸上仍是毫无表情,淡淡道:“华旗主,我今天回来,本来是要清理门户的不过,看在你舍生忘死的份上,处置也就不必了——这轩辕旗主的位子,华衡英,你不必坐了。”
华衡英又惊,却又喜,点头道:“是!”向燕云目光一扫,落在一旁的越松登脸上“越三哥,你暂代轩辕旗主的位子。”
越松登和车炼几乎同时一惊,华衡英之下,便是副旗主车炼,越松登论起功绩地位,远远不及他。向燕云却又看向车炼:“车旗使,你要好生辅佐越旗主,明白了么?”
大厅安静之极,连伤重之人的呼吸声也听的清清楚楚。
良久,越松登与车炼一起俯身跪倒“属下明白!”
他们终于明白,此刻开始,站在他们面前的女子,就是风云盟新一任的霸主,她的权威,再也容不得质疑和挑战。
银底白鹰的大旗在摩天崖之巅迎风招展,鲜红的三个大字不可一世:
风云盟!
(三)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
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
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唐•杨炯
阿加拖力笔直地站在旗杆下,头盔上新佩的鹰翎被风吹着,拂在他的耳根上,一阵酥麻的感觉传上面颊。
他用力扭了扭脖子,让自己的身姿更挺拔一些,不无炫耀的感觉。
是的,他有资格炫耀,不过二十五岁的年纪,已经成为了百夫长——或许他不是这片草原上最年轻的百夫长,但一定是第一个成为百夫长的“贱民”他的故事已经在巴林于尔根广为流传,成为那些牧羊的男孩们敬仰的对象。
他是一个穷苦牧民的儿子,他的母亲甚至只是一个卑贱的柔然女奴,他的命运本来应该和千万人一样,在贵族们的呵斥下劳苦一生,然后娶一个同样出身的女人,默默无闻地死去。但是十年前的一天,一切都改变了。
十年前的一天,阿加拖力牧马归来,但因为某个微不足道的原因,竟然拖到了天黑——草原的黑夜是可怕的,处处都是危险,譬如狼。当阿加拖力看见狼群的时候,第一个反应就是落荒而逃,但是,当他看见狼群之中的少年时,同样年少热血的心便冲动起来——他拔出了那柄锈迹斑斑的马刀,毅然冲进狼群里,和那少年并肩作战。
那少年的刀法显然比他高了太多,当狼群溃逃的时候,阿加拖力不由得羞愧起来,觉得自己似乎并没有帮上什么忙,甚至有点碍手碍脚。
但那少年却是温和地微笑着:“喂,你的刀法不错,是自己练的?”
“是。”阿加拖力害羞起来,似乎被窥破了小小的隐私。
那少年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沉稳,目光沉静“为什么?想做士兵么?”
“嗯”阿加拖力用力点头“我的梦想是做一名战士。”
少年哈哈大笑起来:“十天后到巴林于尔根来吧,我让你做个战士。”说着,他就把自己的马刀递给了阿加拖力,然后起身就要离去。
阿加拖力又惊又喜地喊着:“喂,等一等,我叫阿加拖力,你是谁?”
奇怪的少年没有回头,径自消失在茫茫黑夜里,他的胆子可真大,居然敢一个人在夜晚的草原行走,而唯一的刀已经送给自己。阿加拖力喃喃地嘀咕着,但是,挣扎了三个日出和日落,他还是鼓起勇气偷了一匹马,一个人赶往巴林于尔根的营帐。
当他拿出那柄马刀的时候,巴林于尔根的百夫长惊呆了——金丝的十字腊上,刻着遒劲有力的一个名字:咄苾。
三王子咄苾,早在他少年时代,就已经成为了马背上的传奇。
没有人再敢阻拦阿加拖力,他留在了军队里,转眼就是十年,而十年的今天,轮到他驻守巴林于尔根,
这十年里,他没有机会再见到咄苾特勤,但是他从未放弃过心中的期望——建下显赫军功,有朝一日,在殿下面前呈上这柄刀,感激他当年的恩德。
但是枯燥的驻守,似乎是没有建功立业的机会的吧?
三十步开外,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正咬着一根长长的苜蓿看着他——“你如果敢踏进营帐半步,我一定按照军法杀了你;不过,小家伙,你如果乖乖长大,到你十五岁的时候,我就带你当兵。”刚来的时候,他曾经这样威胁这个一门心思要当兵的小家伙。
“走远些,拉姆斯汉尔格。”阿加拖力夸张地做了一个“劈下”的动作。
小家伙反而笑了起来,大大的头一晃一晃的,他每天都这样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在营盘外放羊,甚至变成了阿加拖力他们唯一的消遣。
等等阿加拖力脸色忽然凝重起来,男孩身后的草原上,忽然出现了一队骑兵的影子,他们来得好快,足足有一百多个。
阿加拖力伸手拔出了军刀,这个草原上每天都在上演着杀戮和争夺,不管是谁,决不允许踏入巴林于尔根半步。只是,他又一次愣住了,这一次来的,居然是汉人!
“站住!不然放箭了!”阿加拖力喊道,身后的士兵们迅速集合起来,瞬间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不要放箭我不是敌人!”为首的竟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还在百步之外就勒住了马,一边翻身跳下来,一边把腰间的佩刀扔在地上,以示毫无敌意——“我们是来求见三王子的,我有急事!”
看着阿加拖力眼中的狐疑,少年更急了:“十万火急,麻烦通报一声,就说来的是阴山摩天崖的人!”
“阴山摩天崖?”阿加拖力皱眉,忽然又睁大了眼睛:“你们,是朵尔丹娜的下属?”
“是!”少年喜上眉梢。
阿加拖力松了口气,抱着肩,摇头:“你们来的不巧,特勤去天山了,三天前刚刚启程。”
突厥人口中的天山,指的是漠北的阿尔泰山,每年大祭的日子,各部落的领袖,会从天南海北赶到汗国的圣地,从西海到北海的广阔土地上,无数个声音一起沉吟歌唱,诉说着疑惑,敬畏,虔诚和卑微的愿望。
少年的脸色顿时铁青,他的马队并不具备横亘大漠的能力,换句话说,他再也不可能赶上咄苾的队伍。
“告辞”他木然转身,一路支撑到现在的兴奋变成了疲惫,几乎无法面对天鹰卫士们的目光。
目送着少年的离去,阿加拖力轻蔑地哼了一声——又是来找特勤,百人的突厥马队就可以横行草原,而百人的汉人么,就只有这点求援的能耐了么?
“拉姆斯汉尔格,你要记住”阿加拖力转过头来,对着一直缩在一边的小男孩说“我们男人,遇到天大的麻烦,也要自己抗起来的!”
“我知道可是”
“没有可是,男人没有血性,不成了挤马奶的娘儿们?”阿加拖力坚决补充。
“等一等大人——你看那边”
“小孩子,听人说话要专心哦,不!”阿加拖力的脸色一下变得铁青,北方的天边,一支骑兵的队伍突进而来,中军如离弦之箭般领先,两翼的左右军紧随其后,即使是刚拿刀的新兵也知道,这是最为狂妄锐利的阵仗,摆出这样的阵法,唯一的解释就是——全力攻击。
“关营门,上木栅,抛石机准备,全军上马!”来不及再考虑,阿加拖力一把将孩子拎过来丢进营帐,连声下令。
战马迅如狂风,阿加拖力几乎感觉到了生铁的冰冷渐渐渗入胸肺,巴林于尔根是突厥南疆的小小领地,往南百里,便是汉人聚居的村镇,四面都是平原,极难防守,一旦有兵厄,多半是第一个攻陷的据点。咄苾在此处设置营寨,沟通南北,搜集讯息的意图占了八成,军事兵略倒少加考虑,三十年来,此处的驻军从未超过三百人——而渐渐逼近的铁骑,却足足在千人以上。
一轮箭暴雨般破空而来,射程还太远,只有少数箭矢穿过木栅,射入营盘之中。阿加拖力拾起一枝狼牙箭,目光一瞬——“是阿达里特勤的控弦之士!”
手心的汗渐渐干透,阿加拖力冷静下来,回过头,对属下百名男儿大声说道:“我们巴林于尔根,没有逃生的道路,大家都明白!你们是咄苾特勤的战士,现在,敌人的长刀已经斩向我们的咽喉,你们——是战是降?”
百名士卒齐齐拔出长刀,划一的声音如空气的铮鸣。
“好!”阿加拖力用刀一指“你们看,他们的中军已经到了,但是左右两翼还在一里开外,中军和两翼的空隙是我们最好的突破,大家上马,我们要让他们看看,咄苾特勤的战士是怎么以一当十的!”
“是!”齐声地回应。
“拉姆斯汉尔格!”阿加拖力翻身上马“别发抖,小家伙,你看着我们,如果我们都战死了,你就点起火来,烧了这片营帐,明白了没有?”
前锋的盔甲已经清晰可见,阿加拖力没有功夫再命令那瑟瑟发抖的男孩,一踢马腹,带着手下百人的队伍,向着北边的草原直冲过去。
阿加拖力摘下弓来,几乎每一箭射出,都有一名敌方的兵士倒地。大特勤阿达里出了名的骄横,手下的将军们也多半沾染了这个毛病,对方中军的将领显然被阿加拖力的出击吓了一跳,没想到在十对一的兵力差距下居然还有人敢主动出击。他们实在太过于自信,最前方的战马已经跃过了第一道栅栏,错过了弓箭的最佳射程。
只牺牲了十几个人,阿加拖力已经冲到了中军的尾部,在左翼军还没来得及形成包抄之前,如一柄匕首,刺进了中军的心脏。
短兵相接!阿加拖力的马刀如灵活的蛇,寻觅着皮甲和铁甲的空隙,斩入柔软的血肉之中,中军的心脏离他不过三十步的距离,但是每前进一步,几乎就要牺牲十名手下的兄弟,当然,对方也将付出几乎双倍的代价。
左右手的士兵双双倒下,七八柄长矛一起向他刺来,阿加拖力硬生生地凌空跃起,长矛从四面八方径直刺入马背和马颈,由于过于用力,几乎可以听见矛头在马腹中相交的喑哑碰撞声。
来不及了还有十步,但是这十步,将是永远无法跨越的天堑。
每倒下一个己方的士卒,围攻的压力几乎就多出一倍来,十步之外,倨傲的千夫长冷冷看着对手的垂死挣扎,顺便因为自己一边的流血而兴奋不已。
应该早一点燃起营帐示警的阿加拖力忍不住自责——他实在太过于渴望一场军功,即使是没有嘉奖和封赏的。
背后一凉,最后一名战士也已经战死,十数柄戈矛一起指向自己,阿加拖力终于承认,再无生机。
那千夫长却忽然挥了挥手手,止住了手下的必杀一击,大声道:“你,好样的,跟我走吧!”
阿加拖力摇了摇头,懒得多说哪怕一句话——他今天击毙了多少敌人?十二,还是十三?够光荣的战绩了,他忍不住笑了笑,握紧了刻着特勤名讳的刀柄。
千夫长遗憾地摇了摇头,摘下了马鞍上一柄巨灵斧,跳下马来,周遭的军士们兴奋起来,齐齐闪开了一条道路,那千夫长活动了一下双肩,浑身骨节发出一阵奇异的裂响声,半是骄傲,半是得意地说道:“来吧。”
“火——糟了,他们居然留了后手!”前锋的士卒本来已经拨转马头观战,忽然却惊叫了起来,冲天的烈火举起狼烟,无言地宣告部族对部族的战役。
阿加拖力先是惊喜,然后是疑惑——这火烧得极猛,从四个角燎向中心,绝不象一个十岁孩子可以点起来的什么人?什么人敢在这一刻来到这里?
“大人,有援兵!”
遥远的西方,沉沉的号角吹了起来,那是大军将至的讯号。前锋营的大旗似乎露出了端倪,尘土飞扬着,看不清有多少人正在赶来。
“快退!”千夫长恼羞成怒,一边下令,一边向阿加拖力砍去。
阿加拖力举刀相迎,如果是平日或许还可以和这手持战斧的大将一搏,只是现在筋酸骨软,无论如何也挡不住如此的大力。
“当啷”一响,手里的战刀落在地上,阿加拖力一个踉跄向后跌去,几乎同时闭上了眼睛。
“呀!”一声怒叱,一只有力的手恰好扶住了他的肩膀,刀光闪烁之间,两名猝不及防的士兵倒下,阿加拖力被一股大力一拖,顺势翻上马背,身后那人也随之上马,手中的长刀一路抡起,招式之精妙,周围的人一时竟然也近不得身。
千夫长指挥着三军速退——这样的草原,无论是谁都难免成为箭靶子的——中军改作后军,一边退向北方,一边齐齐射箭,要挡住渐渐逼近的敌人。
“好本领!”阿加拖力发觉自己竟然被带着逃出了包围圈,忍不住由衷赞叹,乱箭丛中,那人一柄刀使得水泻不漏,居然护住了两人的姓名。
“不敢。”那人掀起了头盔,露出一张年轻到幼稚的脸庞——正是不久前被他暗地嘲讽的汉族少年,他微笑起来,纯澈而明朗:“你也是好汉子!够勇猛!”
阿加拖力喜不自胜,但还是一路盯着远方驶近的援兵,嘴巴慢慢张大,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所谓的大军,竟然只有百余名骑兵,身后摇旗呐喊、来回奔跑的,竟然都是些衣着破烂的牧民。
少年似乎窥破了他的心思,笑道:“汉人的兵法,有时候也是有用的,他们远道来袭,本来就多少有些心虚,这疑兵之计才派得上用场而且,我真没想到,这里的牧民居然对咄苾如此忠心!”
“那是自然!我们特勤是高山上的独狼,草原上的雄狮,我们时刻都准备为特勤效命的!”提起王子,阿加拖力立即有了精神“这次真是多谢你啦,小英雄我,我叫阿加拖力!”
少年笑笑:“我叫越龙沙,风云盟天鹰卫,越龙沙。”
“好,我记住了,越龙沙”阿加拖力笑笑,看着遍地战死的兄弟,又敛起了笑容:“我要去报信了,你们也赶快走吧,大军没有追上去,他们一定很困惑,恐怕一会儿就要回来查看,巴林于尔根是保不住的。”
越龙沙点点头,牵过一匹战马,递给阿加拖力。
阿加拖力强自抖擞精神,跳上马,扬鞭而去,反身冲进战场,抄手拾起落地的军刀,扬起,向西北奔去。
刀锋上的鲜血滑落,露出寒光闪闪的锋刃来,那里铭刻着王的姓名,萦绕着数不清的亡魂。
“大家也赶快走吧”越龙沙回身指挥,他刚刚离去,就发现了远道来袭的军队,只是百余名天鹰卫士不啻以卵击石,等到发动了最近部落的牧民巴林于尔根的战士,还是全军覆没了。
“报!”负责放火的小分队急急忙忙赶了回来:“我们在角落里发现了一个孩子,你看——”
那是个十岁上下的男孩,早已经吓得抖成一团,手里死死捏着一根苜蓿,不肯说一句话。
越龙沙拉起他的手,把他托付给最近的牧民,心中多少有了一丝欣慰,但是,一种更加强烈的感觉充斥心灵。
“我们回去么?没有找到咄苾,回摩天崖复命吧。”
“不我不甘心就这样回去!”越龙沙激动起来“我们天鹰卫不应该是这个样子,不能是这个样子!兄弟们,你们肯不肯跟我去南方,我们重新整顿天鹰卫,到时候,咱们浩浩荡荡地回风云盟!”
“南方?”交头接耳的疑惑声,更多的是向往。
“是的。我想我明白了叔叔叫我们下山的用意。”越龙沙抬起头,看向无际的蓝天“就像着南飞的鸿雁,等我们飞回北方的时候,就是昔年的天鹰卫重现塞北的时候!”
这里的天鹰卫士多半见识过当年的辉煌,越龙沙的话迅速激起了所有人的反响,他们呼啸着纵马南奔,直指黄河以南的中原。
巴林于尔根的大火似乎还要烧很久,一南一北的战马反向奔驰,这是一个没有章法和秩序的时代,热血如熔浆一般随时等待沸腾,死亡和生命同等卑贱,但也正因为这生死的卑微,英雄的光芒才丝毫不受阻碍地刺穿了火与血。
如同无数个梦想着成为英雄的少年一样,越龙沙不在乎生死,适才短短的战斗完全勾起了他血液中杀戮和建功立业的渴望,迫不及待地去面对新的挑战。
这个时代所特有的空气令他逐渐疯狂,天鹰卫的马队依旧飞速,好像生怕慢了一步,就赶不上英雄的黎明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