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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就是冰开雪化、新柳乍摇时节了。
这些天里,刘家上下都在忙和着为两位出门赶考的爷和三小姐打点行装和各色拜客的礼物,打点路上用的银票、干粮、水酒等物。
年前名额定下后,梁逸之、吴宗岳和如松、如桦四人,大伙原商定好一同进京的。结果,初六吴家请客那天,吴宗岳便告知他们说,因叔父去南面任职,自己要先行一步。一是先送叔父到任,二是顺带在叔父的衙门里陪伴几天,帮助安顿安顿杂务。尔后直接就从叔父光州的署衙一路进京。因行期难定,又不大顺路,故而众位同窗也不必等他了,大伙就在京城见面罢。
如松清楚,吴宗岳这小子,肯定是想先一步赶到京城托人情、跑门路的。不过,吴家大少爷先行一步,倒也正好免了诸多的尴尬:哪有个未过门的婶娘和侄子出门同行的道理?
虽说如此,却还有一个梁逸之,一直也是如松的一样心病——大家说好一同进京的,如今突然多了个如茵出来。这一路之上,自然不能再瞒得住三妹的女儿相了。男女之大防,该如何是好呢?可是,吴宗岳已经借口先走了,若他们哥儿俩也再寻个什么借口,也先走一步,哪里还是做人的行事?
谁知,当如松把这个耽心告知如茵后,如茵竟然冷冷一笑道:"早在书院听学那天,人家就已经知道我是个女子啦!"说着这话,如茵竟禁不住满心酸楚起来——其实,自己平素私心梦想的,正是逸之那般文韬武略、行止洒落,才情横溢又英武俊杰的男子!而绝非子霖那般相貌平平、举止绵缓之类呵!
如松和如桦听了不禁一惊!心下暗叹:这个梁逸之,果然一介君子!这样的事情,若放在一般人身上,平素大家都是游戏惯的,再不会像他这样的好德行,竟连半点声色都不肯露出来!
知道事情如此,如松反倒放下心来:逸之的人品德行好,身上又有武艺,大家一起赶路,虽说有些忌讳之处,然人多势众,同时也应多了几分的安全。
过了春分,天气明显转暖了。
一路之上,正值紫燕初回,新柳乍放。如松、如桦和逸之三个骑着马,如茵乘车。按商定下的取道——先过轩辕关古道,过禹州,再经许州走官道,然后一路北上,直达京城。
官道两旁的中州平原,果然又是一番景致。放眼望去,青青原野遥无际涯。大片大片返青的麦苗在早春二月的和风里,微微摇弋着翠碧青绿的嫩叶。沟畔田陌,偶尔会闪过一两树乍开未开的粉杏花或是樱桃花。大群的灰喜鹊、黑老鸹和麻雀们,聚在路旁田野,或是觅食儿,或是聒噪。田里,不时有农人吆牛春耕。
众人不紧不慢地一路行走着,虽有颠宕的辛苦,然同学少年谈笑风生,相伴相携地倒也减了旅途的冷寂和无趣。有时,逢上风暖日和的天光,扮了男装的如茵,也抖开缰绳纵马跑上一段。
熟不拘礼。相处多日,没了拘谨,如茵和逸之也偶有说笑了。逸之这时也和如松、如桦一样,对如茵以"三妹"呼之,一般地情同兄妹起来。
这条道,三人往年应顺天乡试时,已走过两趟。一路轻车熟路,倒也平安。
途中,逸之顺便问起如松,此番京城拔试若不得意,是否另有打算的话时,如松心事重重地说:"不瞒兄台,我们哥俩此番进京拔试只是个借口。"
逸之道:"哦?听学兄言外之音,此番京城之行,也有捐纳之意?"
"咳!刘家怎能比得吴家?就算有吴家的银子,也摸不着门槛孝敬!嗳!说来惭愧!在科举上,如桦还有希望。我这个当大哥的,转眼二十有六!这三年一番的秋闱,生生把个年轻人熬老,把个铁人磨毁。其实,兄弟早就心生厌倦了。只因老父期望甚深,故而不得不勉强为之!如今,兄弟再不想继续盘旋于笔砚之间了。这次舍妹之所以千里迢迢与我兄弟一同进京,一是为了探亲,二呢,兄弟真还另有一样打算,今天不妨说出来,请逸之兄为我斟酌斟酌妥也不妥?"
逸之问:"学兄如何打算?"
"三妹有位舅舅,虽说只是表舅,可因婶娘自小在这位表舅家中长大,故而,表兄妹的情分倒也胜过亲生兄妹。这位表兄平素为人轻财重义,朝中颇有几位朋友。前年被朝廷命为操练新建陆军的督办。我们哥俩儿清知选贡的把握不大,所以听从了三妹的主意:若拔贡不成,便投奔到表舅的新军去,来日再图别计罢!嗳!虽说事不得已,毕竟也算不虚此行了。"如兄苦笑道。
逸之听了这话,立马勒马头问道:"请问如松兄,三妹的那位舅舅,贵姓什么?"
如松道:"姓袁!咱豫东项城人。"
逸之惊呼道:"嗬!原来令妹的舅舅竟是操练新建陆军的督办袁大人?果然好计!好计!如松兄,我早就听人说起过,此人不仅知兵,也颇懂将兵!眼下,虽说南北皆在操练新军,可是,只有天津小站袁大人操练的这支新军最是出色!如松兄若能到得这支新军,师东洋西洋军事长技,将来报效国家、纵马杀贼,一展我男儿风采,何其酣畅快哉!如此前程,如松兄反倒沮丧个什么?"
如松苦笑:"梁兄!你不过是劝慰我罢?我与三妹那位表舅,原也不是什么近亲。不过借三妹领着,好歹能见一面罢了。还不知人家肯不肯收纳呢!即使拘不过叔父和婶娘的面子,最终收下了,仍不过是千军万马中一介普通军卒罢了!如何能够像兄台,眼下已是拔贡功名。读书,就算一时优选不上,也可一生享受朝廷俸禄。迟早会有七品的官缺放下来,那时,光宗耀祖,何其风光啊!"
逸之摇头道:"如松兄,你也太过于看重功名了!我这个人你也知道一些,虽也在乎功名,却并不执着功名。我突然有个想法,不知如松兄可同意?"
"梁兄讲来一听。"
"逸之想与如松兄共同拜见袁大人!一同投奔新军。不知成与不成?"
如松怔住了:"梁兄!你真真叫我吃惊!你怎比我等无望之人?你眼下已是朝廷拔贡、享有奉禄之人。京城朝考,无论文章、诗艺、经解和策论,取仕是迟早的事。何必要舍近求远,选择行武呢?"
逸之长叹:"自甲午惨败,权丧国辱,疆破土裂。逸之早就存有一段报国从戎之志。此番进京,虽逢朝考,然逸之同如松兄一样,却并非志在必得。说来实在是巧合,此番进京前,我也曾有弃笔从戎、投奔聂军祖父当年一位部下的想法。今日闻听令妹与新军督办长官有亲戚情份,若能一并为我牵引一番,意外实现平生志愿,岂非不意之喜?我也不去朝那什么考了!"
如松沉吟思索,自己比起逸之胸怀,因过于在乎"功名"二字,毕竟拘谨了眼光和胸怀,故而也太狭隘了些!听逸之竟是这番言语,顿觉胸中豁然开朗,不禁赞道:"梁兄!比之梁兄鸿鹄大志,如松实有燕雀之愧!"
逸之道:"如松兄此言差矣!如松兄心系功名,却思谋取之有道!实令逸之敬重。逸之出身微寒,家计清薄,故而不得不走这条扬身的老路罢了。其实,怎样做官、如何取仕,倒不是关紧之处。读书人,只要记得'治国、平天下'的圣贤宗旨,不忘报国忧民,便是有志男儿!说实话,我若有刘吴两家的背景和资财,还等到今天?早也谋一条捷径了!"
听这样一番话,如松更觉逸之胸怀的高远和人品的坦砥。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道:"若梁兄果有一并投军的想法,恐怕倒是我等要叨梁兄的光了!"
逸之不解:"此话怎讲?"
"你原系朝廷拔贡,又系武将之后,更兼文经武纬之才,表舅岂有不收之理?你若真有此意,我倒觉得,咱们三人一齐前去投奔,两个秀才加一个贡生,而且,个个也或多或少会些拳脚功夫,他也没有一定不肯收留我等的道理!"
逸之道:"既然如此,你我何如定下主意,立马弃笔从戎岂不更好?"
如松疑惑道:"你是说,破釜沉舟,根本也不用再去应那科考之苦,直接到得军中?"
逸之点点头:"正是此计!"
如松大声道:"嗯!好!梁兄,你我兄弟三人若立定从军之意,从此荣辱与共,将来得马上功名、登台拜将,岂不更是痛哉快哉之事?!"
逸之道:"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如松两眼热热地,伸出手来,两人挺立马背上,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此时,只见西天一轮夕阳正渐渐坠落着,满天流霓辉映在前方那浑浑莽莽的大黄河之上。
黄昏时分,众人赶到了中牟黄河官渡渡口。
这是一处官办的渡口,两岸驻扎有朝廷派的官兵。船只也比其它渡口要格外气派,一船可乘载数辆车马和近百人。水贼轻易不敢问津,渡河也安全。故而一般的商贾仕子往来河南河北,宁肯多绕些道,也愿从这里渡河。
众人决定先在黄河南岸歇息一晚,明天再搭乘渡船过河。
第二天一早,众人伫立在莽莽苍苍的河边,面对这汪洋恣肆、浩浩汤汤的大黄河,一个个心潮逐浪、滚涌不已。脚下的黄河泛着泡沫,浑如铜汁的浊水打着漩涡发出吓人的轰鸣声响。极目之处,不分水天,此时的人,竟显得那般的微不足道!
缈远的黄河滩上,大片大片无边无垠的苇林新叶初发,风儿扬起一片瑟响。
靠河岸渡口的大船上,那张扬在半空中的灰色大帆开始躁动不安起来,在遒劲的河风里猎猎地张扬着。岸边,黄河船夫和艄公摇着巨大的桨橹,紧张地准备着启航开渡。
此时,朝霞映着东面的天空和河水,满河波漪烁烁闪耀,仿如流了一河赤金的水。众人站在那里,一任河风使劲地吹抚着衣衫。
待众人小心翼翼地上了船,几个船工们才拔开了那几个人才搬得动的大铁锚。
逸之和如刘家兄弟并排挺立船头,一面望着脚下莽莽滚滚的黄河水,一面指点江山,畅想今古:泱泱五千年文明的大中国,如今竟成洋夷瓜分、欺凌的对象!他们堂堂男儿,此番投笔从戎,所面临的决不仅仅只有铁马金戈、杀贼扬名和封将拜相的酣畅与辉煌;更多的将是面对刀光血影、马革裹尸的惨烈啊傍晚时分,众人终于行至一处小镇。
这是一个很古老却也颇为繁华的古镇。这个镇子的客旅还真不少。一街两行的店家为了招徕客人,天还未暗透下来,却已早早地点亮了各自门廊下面形状不一的灯笼。
看上去,各家的生意还算红火。
当他们六七个人走进一家酒家时,小二立马就满面喜色地迎了上来。旁边的客人显然觉出了他们这群人的不凡,加上逸之身上挎着的一把长剑,如松和家人也各带有防身兵器,众人便咕咕曲曲地低声议论起来。如茵听有人低声道:"像是赶考的举子。""我看更像私巡的官家!秀才举子应试,哪里还有带刀佩剑的道理?"有人低声反驳。
他们这般窃窃私语着,几个人也不理会,只管在小二的引领下一路上楼。走到一处雅间,隔着窗子,众人一面俯看下面街上的行人景致,一面闲话着等酒饭上来。
如松特意要了一坛二锅头,还未待菜上齐,便和逸之两人猜起拳来。
如茵听他们满口叫着什么"五魁首"、"八抬轿"、"三结义"等等,一边诧异地望着,一边向旁边的如桦打听原委。如桦笑着给她一边解释、一边示范,如茵也伸着手指学着比划。
大哥如松端起一杯酒,哂笑道:"哦?想不到,天下也有三妹不懂的学问。"
如茵也不理他,只管听如桦解释着。待轮到如桦和如松两人猜拳时,梁逸之转过脸来,闪着一双明澈的眸子低声笑道:"三妹,我来教你一个猜拳的诀窍。"如茵听他说着,一双如水的眸子望着他:他那大而明净的眼睛充满着善意的柔情,浓而黑的眉毛却透着勃勃的英气。如茵眼望着他的脸,一颗心却禁不住神思旁鹜起来——相处的这些日子里,他的才学气度、举止风采,一天天地更深深使她迷恋了
逸之望了望她一眼:这些天里,从她的眼神中,他当然不会感觉不到她的变化。这会儿,见她忘情,自己竟也有些禁不住乱了方寸。一时一张脸儿也微微地燥红起来——
其实,自己打从嵩阳书院听学那天,就已经开始被她深深地吸引住了!只是,他从不敢稍稍放松自己心灵的缰绳!他是个男人,更是众人推举的大学长、有了拔贡功名的人。诚意、正心、修身仁、义、礼、智、信君子之德行,理学之规范无处不束缚着他心灵的堤岸
众人从酒楼出来时,天上的半轮银月,清清明明地映着地下几家店铺方的、圆的、红的、绿的各式灯笼,那灯笼被晚风微微地摇曳着,显得又温柔又深情。
如茵虽只穿了一件雪青色的薄绵袍,倒觉得有些微微的燥热之意。听逸之和如松、如桦两位哥哥说笑着什么,一时觉得:此情此景,倒像是曾在哪个梦中出现过?或是前生前世曾有过?一双软底抓地虎靴走在青石路上,像是在空中的云彩里飘游一般,朦朦胧胧又飘飘渺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