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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曳的烛影伴随着酒香,在席间温然流淌。今天晚上,长安城不设宵禁,也不设宫禁,就算有谁在麟德殿中醉得不省人事,也只会换来武后一句责骂了事。所以今夜,大家有些放纵。
太平被薛绍抓着手腕,又被一众世家少年盯着打量,忽然有了一种不悦的感觉。她试着挣了几下,却挣不脱薛绍的钳制,只得作罢。
今天他们两人都是长衣大袖,绛色绯色的袍角纠缠在一处,没有人发现这里的异样。
太平搁下金樽,冰凉的目光扫过一众少年,又指着其中一位身穿浅绯色襕衫的少年郎说道:“还请这位郎君出来,我有话同你说。”
被她指到的绯衣少年愣了一下,却没有多说什么,越众而出,向太平遥遥拱手:“公主。”
太平低低“嗯”了一声,唤过几位手持白玉壶的宫娥,吩咐道:“给这位郎君灌酒。”
“公主?”绯衣少年愕然。
宽大的衣袖下,薛绍的力气越来越大,勒得太平有些生疼。太平又挣扎了一下,依旧挣不脱他的钳制,便不再理会薛绍,而是指着眼前的绯衣少年说道:“灌酒。方才薛郎饮了几樽,你便也饮上几樽。我听说你们醉后能够笔走龙蛇,想亲眼见上一见。”
绯衣少年心头一紧,只感觉后槽牙都在疼:“公主,这个……这个不成。”
太平反问道:“有哪里不成?”
绯衣少年答道:“臣生性不羁,若是醉后写出了什么胡话,冲撞了公主,那可是万万不该。若是公主想看臣的诗赋,臣当场做出来就是。来人,取纸笔。”他随身带着小厮,不一会儿便取了全套的笔墨纸砚过来,在案台上铺开,即刻就要动手。
太平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目光愈发冰冷:“你做不成,那你们呢?”
她目光逐一扫视过去,那些少年一个接一个地对她拱手为礼,口称不能。她目光转了几转,又落在了为首的碧衣少年身上。碧衣少年亦是心头一跳,口称微臣不能。
太平嗤笑一声:“你们不能,薛郎就能?”
她目光微沉,执起金樽慢慢地把玩,眼中渐渐泛起了一抹冷笑:“你们连醉后给我做赋都不敢,就敢让薛绍醉后给阿耶做赋?难道以阿耶之尊,还比不上我这个公主?”
这番话,已经是极重的罪名了。
一众世家少年都收起了玩世不恭的神情,口称不敢。
太平搁下金樽,长袖一拂,扬声说道:“本公主做事张狂惯了,比不得驸马本性敦厚,谦和隐忍。今日我拼一个飞扬跋扈的罪名,也要替驸马将这轮酒挡下来。他今日欠了你们多少篇诗赋,你们都一一记在帐上,来日定会翻倍做还给你们。至于阿耶那里,我去担责。”
她话音未落,薛绍忽然松开了手,侧头望她,眼中那抹猩红愈发地深了。他微微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要对说些什么,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更漏一滴一滴地漫过了刻线,在烛光中显得有些朦胧。
子时到了。
一位锦衣少年郎走上前来,拍拍薛绍的肩膀,哈哈一笑,直接举起酒坛,往自己口中灌了下去。其他少年见他这样做,也纷纷效仿。薛绍闭了闭眼睛,拱手告了一句罪,也向太平告了一声罪,慢慢地走出殿外,脚下有些踉跄。
方才那一刹那间,太平分明看到,薛绍的眼睛有些微红。
美酒佳酿一坛一坛地抬了上来,殿中明烛也添换了两次,高宗兴致高昂地举杯祝酒,说了一句不醉不归、今夜无眠。既然高宗已经发话,朝臣们便全都忘记了宫门下钥这回事,纷纷在殿中豪情纵饮,观舞赏乐,果真有一番不醉不归的势头。
太平心中记挂着薛绍,也向世家少年们说了一句得罪,转身朝殿外走去。经过更漏时,她无意中瞥了一眼上面的刻度,忽然愣住了。
子时已过,现在已经第二天了。
太平心头一紧,电光火石间,她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那件事已经过去了整整九年,每年的这个时候,薛绍都会独自一人坐在院子里,用烈酒把自己灌醉。她曾经想要陪他过夜,却被他轻轻推回房,笑说微臣无碍。
只是第二天醒来,太平永远都会看到薛绍颓然的神情,还有微红的眼睛。
今天,是他父亲的忌日。
但偏偏昨夜麟德殿中大设宫宴,薛绍心中再是痛苦难熬,也只能隐忍不发。
难怪他方才眼眶微红,想必此时心中,也是极不好受罢。
太平几步转出宫门,一眼便瞧见了她的驸马。
薛绍倚靠在一块假山石上,抬眼望着夜空中高悬的明月,慢慢地饮着一壶酒。他身上的绯色衣袍已经被汗水浸得湿透,腰间金带悬着银鱼袋,也有些摇摇欲坠。
太平走上前去,轻轻唤了一声薛绍。
薛绍没有回头,也没有转身,只涩涩地对她说道:“公主请回罢,臣想独自静一会儿。”
太平走到他身前,轻轻抚摸着他的下颌,低声问他:“为什么要抬头?”
薛绍的面颊极是滚烫,她一碰之下,便如同燎着了火,很不好受。她将手慢慢滑到了薛绍肩头,又滑落到他的腰间,替他整理了一下银鱼袋,又轻声问道:“是不想哭,还是怕我看见你哭?”
薛绍猛然一僵,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力气之大,几乎要将那截皓腕生生拗断。
“公主……怎么会知道?”他艰难地问道。
太平低叹一声,说道:“我不但知道今天是你父亲的忌日,还知道你父亲是因为你母亲辞世,心中难受,没过几个月便郁郁而终。你父亲辞世时官居房州刺史,后来便同你母亲一道,双柩还京师。只是后来,你母亲陪葬昭陵,你父亲……便永远地和她见不到面了。”
薛绍的力气越来越大,呼吸声也渐渐粗重起来。他紧紧握着太平的手腕,涩然说道:“父亲逝世前,本想同母亲一道合葬的。”
他闭了一下眼睛,颓然靠着冰凉的假山石,又灌了几口烈酒下去。
太平抬起手,轻抚着他的鬓发,果然在他滚烫如火的面颊上,触到了一丝冰凉的水痕。
如水月华倾泻而下,将大明宫照得一片通明。
太平静静地站了片刻,试探着上前半步,倚在薛绍怀中,见他并未抗拒,才低声说道:“若是你不想让我看见,我便不看。可是薛绍,下次心中难受时,莫要一个人强忍着,好么?”
她抬起头,望着他,眼中渐渐地有些朦胧。
她想起薛绍年幼失怙,独自一人在族中长大,虽然有兄长照拂,却无论如何比不上其他的孩子。他能养出那样谦和隐忍的性子,想必也是因为,过早经历了人情世故的缘故。
而上一世,河东县侯薛顗跟随琅琊王谋反,牵连薛绍下狱,可他却没有半句怨言。细想起来,也是因为薛顗自幼照拂,长兄如父的缘故。
只是薛绍啊薛绍,你可知晓,看着你这样难过,我只会更加难过。
太平低低叹息一声,将薛绍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又从从袖中取出一块干净的帕子,放进他的手中,毅然转身离去。澄澄月色下,太平一身绛色的华裳,如同凤凰花开一般灼烈。
忽然之间,薛绍很想将她抱在怀里,紧紧地抱着,什么都不愿意去想。
他看着那道绛色的身影渐渐没入殿中,消失不见。琥珀色的酒液顺着白玉壶倾泻在脚边,蔓延出一地的光华。冰凉坚硬的假山石紧紧贴在他的脊背上,将他硌得生疼。
薛绍闭了闭眼睛,握紧手中冰凉的帕子,指节渐渐泛起了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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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缓步走入殿中,忽然望见武后冲她招了招手。她加紧几步,走到武后跟前,挽着武后的胳膊笑问道:“阿娘唤我有事?”
武后轻轻拍了一下太平的面颊:“笑得太假。”
太平一怔,笑容稍稍收敛了些,声音也渐渐有些低微:“女儿方才同驸马说了一会儿话。”
武后暗道一声果然,又拍了拍太平的手背,指着殿中说道:“方才裴公不胜酒力,你阿耶已经命人送他回去休息。过些日子,你亲自带一份大礼去他府上拜访,记得态度谦恭些,要有求人的样子,记住了么?”
太平低低“嗯”了一声:“女儿谨记。”
武后点头说道:“你记得便好。今夜你阿耶高兴,阿娘得陪着他。若是你倦了,就到阿娘宫中歇一会儿。若是不累,诺。”她指着殿中一角说道,“那里有个人找你。”
太平顺着武后手指的方向看去,却发现是贺兰夫人。
已经过了两个多月,贺兰夫人仍不死心么?
太平忽然有些好气又好笑,向武后告了声罪,也不带宫娥,独自一人朝贺兰夫人的席间走去。贺兰夫人似乎是醉了,一手扶着额头,一手推开试图扶她的宫娥,口中正喃喃地说着什么。等太平走到近旁时,她忽然睁开了眼睛,眼底渐渐透出几分恨意来。
太平着实不知她这恨意从何而来,便只站定在贺兰夫人跟前,等她发话。
“你。”贺兰夫人喃喃地说道,“想不到两个多月过去,你却依旧过得滋润,而我却不得不在一众妾室当中斡旋。真是……天良丧尽。”
太平温然言道:“倒不知我哪里得罪了夫人,惹得夫人三番五次对我动怒?”
贺兰夫人的声音骤然拔高:“你自己做了什么,自己心中应当清楚得很!”
太平摇头说道:“夫人这番话,实在是有些令人费解。我自认从未得罪过夫人,也不知哪里惹了夫人不快。夫人就算是对我动怒,也该让我弄个清楚明白才好。”她一席话说得温温淡淡,倒是让人再也撒不起火。
贺兰夫人指着太平,怒意勃然:“咸亨元年,荣国夫人府中,你都做了些什么?”
太平细细回想片刻,摇头说道:“不曾做过什么得罪夫人的事情。”
贺兰夫人哈地一笑,声音渐渐尖锐起来:“不曾?你同我夫君朝夕相处,却说不曾做过得罪我的事情?太平公主,想不到你堂堂公主之尊,却是这般敢做不敢认!”
太平诶了一声,道:“我做过的事情,从来都不会否认。”她细细想了片刻,记起咸亨元年,她借住在荣国夫人府中,确实与贺兰敏之见过几次面,也打过几次交道。只是那些年贺兰敏之风流成性,连未来的太子妃都敢染指,府中姬妾如云,天底下就没有几个女子敢正面对上他的。可她偏偏……唔,她做了什么呢?
太平认认真真地回想了一会,发现她确实被贺兰敏之抱着散了几回步。
莫非贺兰夫人指的是这个?
太平抬手扶了一下额,低低呻.吟一声:“夫人,咸亨元年时,我还不满七岁。”
她抬眼望着贺兰夫人,缓缓摇头,眼中颇有几分无奈的神色:“夫人执意要说我同表兄有私,却不知是在侮辱表兄,还是在侮辱我?”
贺兰夫人霎时间愣在了当场,面色青白红紫驳杂,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太平执起案上的金樽,浅浅抿了一口,神色间满是怅然。
这件事情,委实太过荒谬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