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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绍闻言,彻底怔在了当场,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她、她怎么能这样!
怎能、怎能在众目睽睽之下,让他、让他抱她……上马……
薛绍一动不动地僵在马上,神色一如既往地镇定从容,但紧握缰绳的那只手,却泄露了些许茫然和无措。他低头看着太平,眼中渐渐多出了几分懊恼。
在那一瞬间,薛绍只希望自己方才没有策马过来,也没有听到她那番大胆的话。
太平轻轻唤了一声薛绍,又向他伸出了一只手。
淡淡日光下,她的手素净莹白,如同羊脂玉一般好看。薛绍心中忽然腾起了一股火,烧得他有些心神不宁。他又紧握了一下缰绳,抬眼看去,周围的同僚们全都目不斜视,策马伫立在一旁,似乎全都没有听见公主的那番话,也都没有看见公主那番大胆的动作。
只是暗地里,却不知从哪里投来了几道揶揄的目光。
薛绍闭了一下眼睛,翻身下马,握住那只莹白如玉的手,将太平打横抱了起来,送到马背上。做完这一番动作之后,他才略略喘了口气,自己也翻身上马,将她稳稳地揽在身前,手心里隐隐冒出了一些汗。
公主懒懒地倚在他怀里,凤目半阖,似乎颇为惬意。
薛绍忽然感到喉间一紧,策马一路疾驰,将空荡荡的车辇抛在了后头。疾风在他耳旁呼啸而过,还隐然飘来上官的一句号令:“开拔。”
大军拖曳着空荡荡的公主车辇,一路向西而去。他们为了掩人耳目,走的大多是官道,动作又极是缓慢,乍一看去,倒真有几分出游的样子。两百余精骑早已经四下散开,将太平公主护持在中间,自然也包括了与她共骑的驸马薛绍。
薛绍一路上只感觉如芒刺在背,颇不好受。但怀中的公主却神色如常,似乎早已经习惯了这番举动,没有半分羞涩或是惊惶的样子。渐渐地,薛绍也不再像先前那样慌乱,心神稳了下来,呼吸也平稳了许多。他低下头,轻声询问太平:“公主这回出来,预备何时回转长安?”
太平闻言一怔,又转头看着薛绍,低声问他:“依你之见呢?”
薛绍从未离太平这样近过,此时被她一望,禁不住又僵直了脊背,好一会儿才说道:“臣以为,等月余之后回转为好。若是回得早了,裴公未出阳关,未免会给他招惹一些闲言碎语;若是回得晚了,又会撞上冬日大雪,行程艰难。故而臣以为,以一月或月余为期,当是上策。”
太平低低叹息一声:“你做事一向妥当得很。”
她重新靠回到薛绍怀中,低声说道:“可是这一回,我是当真想要去西域。不是为了掩人耳目,而是我想亲自去看一看那片壮阔的大漠风光,还有……我想去碎叶。”
薛绍听闻碎叶二字,忍不住又是一怔。
她感觉到薛绍的僵硬,便又摇头笑道:“我知道你定然不会容许。喏,早先你听闻阿耶要借我的名义,掩护二十万大军西行,还将我好生教训了一顿。可是这回难得出来一趟,又不用和裴将军一道赶路,若是有可能,我还是想往西走一些,出阳关,去碎叶。”
她悠然长叹一声,眼中隐隐生出了几分向往之意:“你说过会陪我去,可莫要诳我。”
说完这番话之后,太平便安静地靠在薛绍怀中,等候他的下文。她已经许久不曾同他这样亲昵过了,此时重温旧梦,心中竟生起了无限的感慨。许久之后,她才听见薛绍低声说道:“若是公主想去,臣定当陪伴公主左右。只是臣先前许诺过公主的,却是初春。”
太平在他怀中轻笑出声:“那我们找个地方,住到初春,不就好了?”
横竖护送她西行的也只有两三百骑,真正的主力大军早已经被裴行俭带走。他们就算在途中住上一两个月的,也不打什么紧。
薛绍闻言愣了很久,才又低声说道:“此去碎叶一路艰险,只怕公主承受不住。”
从长安到敦煌,又出阳关,过孔雀河,直到天山北麓和葱岭之间的碎叶古城,何止万里之遥。早年裴行俭兵行西域,也是颇费了一番辛苦,才走到了那里。太平一个从小娇养在大明宫中、头一回出长安城的公主,哪里能支持着走到碎叶城?
只盼她莫要走到半路,觉得辛苦,又软软地央求他回转长安才好。
薛绍低头看着怀中的公主,眼中渐渐多了一抹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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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一行人足足走了两个多月,才出了陇右道,到达敦煌。
敦煌旁边就是阳关,阳关以外,就是一望无垠的戈壁和胡杨林。他们一路走到这里,虽然没有碰上什么艰险,却也不算太过顺遂。据前方传来的消息说,裴行俭已经在半个月前就到了龟兹,后续的十余万大军也在陆陆续续地向孔雀河畔开拔。太平此行的目的,已经顺利达到了。
这些日子长安城中的书信,已经像雪片一样飞来,全都是催太平尽快回转的。
太平心中记挂着碎叶,又记挂着她在西域要找寻的那件东西,哪能那么快回转。等到达敦煌之后,她做的头一件事便是给武后写信,说是敦煌风光无限,她想要在这里游玩几日再回去;武后的回信里将她好生埋怨了一顿,说是女儿出门在外,竟连心也玩野了,真是不乖得很。
太平展信后只摇头一笑:从小到大,她都不是什么乖巧的孩子。
在敦煌,太平避开众人,私下里见到了她的几位部曲,还有先到敦煌的两位译者和一些工匠。那两位译者,一位是波斯人,一位却自小生长在长安,全都通晓波斯语和长安官话。而那些工匠已经在敦煌住了好几个月,将这里的情形摸了个通透。
太平先是对那两位译者表达了看重和感激之意,然后又支使自己的部曲,将这些译者和工匠都送去碎叶。她在阁楼边上堆了不少铜钱和金银,如今支使起人来,倒很是方便。
等部曲、译者和工匠们都顺利离开之后,她才去找了领头的那位崔姓将军,委婉地表达了自己要去碎叶的意图,并且对他说道:“我晓得你们被拣出来护送我西行,心中着实不忿。这回去碎叶,途中定会经过大军驻扎的龟兹。你们可留在龟兹,与裴将军一道抗击突厥,而不是护送我这个无所事事的公主,四处‘游玩’。”
崔姓将军被她说动了,又和几位卫府中掌事的武官商议了好几日,决定依照公主的意愿,将她送到碎叶,然后再回转龟兹。因为公主又对他说,她会在碎叶住上小半年,直到这场战事顺利结束后,才和大军一道,回转长安。
于是等到冬末春初,上元节过后,一行人又缓缓从敦煌出阳关,一路向孔雀河畔而去。
这一回太平不需要替大军遮掩,自然也就抛弃了那些笨重的车辇累赘,偶尔自己乘一匹马,大部分时候却是窝在薛绍怀里,悠闲地一路向西。
出阳关之后,沿途的绿色便少了许多,经常可以看到一队队骆驼成排走过,驼铃叮当作响,颇有几分异域风情。再往西,就连商旅和驼铃都见得少了,偶尔只会见到几个高鼻深目的胡人匆匆路过,却并不会多做停留。他们靠着那张详尽的西域全图,一路避开了荒漠和流沙,又幸运地躲过了好几场开春的风暴,终于在半个多月到了龟兹。
龟兹本是一个小国,贞观年间随西突厥反唐,为唐军所灭,置龟兹镇,常年有数万唐军在这里留守。这些年突厥和吐蕃屡次犯边,龟兹的地位愈发显得重要起来。二十多年前,高宗特意将安西都护府从高昌故地迁回到龟兹,以示重视。
既然到了龟兹,便不能不去安西都护府。
太平整理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文书,亲自捧在手里,又吩咐随行的两百余精骑自行安置,由薛绍陪着去了安西都护府。都护府经过数十年的风吹日晒,门上的朱漆已经有些剥落,铜环上也有些许的斑驳。太平抬手轻敲了一下铜环,便听见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厮从门里探出头来,有些不耐烦地说道:“今日本府休沐,无论公事私事,还请明日再来。”
唔,这安西都护府好大的架子。
太平低低嗯了一声,又问道:“敢问安西都护的官邸在何处?”
既然安西都护府今日休沐,那她直接去找安西都护,总该不会吃闭门羹了罢?
小厮朝大街尽头指了指,然后砰地一声关上了府门。
薛绍上前一步,拾起铜环要敲,却被太平拦了下来。太平指了一眼大街尽头的那座官邸,又压低了声音对他说道:“你来猜猜,这位安西都护是谁?”
她神色之间丝毫不见恼意,反倒有几分兴致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