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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高高站在城墙上,望着下方汹涌的人潮,神情甚是平淡。
今天是俾路斯王子进城的日子,整个尼尼微都沸腾了起来。在历经三十年的逃亡之后,这位俾路斯王子,同时也是波斯国的王储,终于回到了尼尼微。而这里的人们,也终于等回了自己的王。
俾路斯在城门下方停留了很久,直到情绪逐渐稳定下来,才在众多卫兵的护送下,缓步走入尼尼微。但是,在踏入这座城市的一瞬间,他又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激动。
这是他的臣民,而他是他们的王。
俾路斯抬头望了一眼城墙。在那座久经燎烧、现在已经变得微微有些焦黑的城墙上,公主神情淡漠地站在那里,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她也不曾在尼尼微做过那些令人心惊的事情。
“王储阁下。”一位随从不动声色地提醒道,“您应该尽快更换城中的官员,同时组建一支属于自己的卫队,而且将城墙翻修一遍!要知道,这座城市已经经受过许多次摧残,连.城墙也……”
他抬头望了一眼城墙上的公主,将那些不好的话咽了下去。
俾路斯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词:“‘许多次’,摧残?”
“是的,阁下。”随从尽职尽责地解释道,“自从我们从大食人手中接管这座城市开始,大食人就不断地从别的城市派出援军,试图再次攻占尼尼微。但是他们全都失败了。无一例外地,全部都失败了。”而他们失败的根源,就是城墙上那位神秘莫测的公主。
谁也不知道公主用了什么手段,总之大食人的军队走到那里,火焰就会烧到哪里,硝烟也会弥漫到哪里。等烈火和硝烟过后,就只剩下大食人惶恐的眼神,还有他们一道又一道撤退的命令。
原来公主她不止夺回了一座城。
她一个人,就守住了整个尼尼微。
俾路斯默默计算了一下时间。从公主离开巴克特里亚,直到他顺利到达尼尼微,中间总共经历了两个月。但就在这两个月的时间里,公主完成了一个伟大的神迹。
这是世上任何一个人,都绝不可能复制的神迹。
俾路斯转过头,对身边一位瘦削的青年说道:“泥涅师,你过来。”
瘦削青年上前两步,右手按上胸口,微微鞠躬:“父亲。”
俾路斯温和地对瘦削青年说道:“泥涅师,你已经长大了,需要娶一个能干的妻子,协助你治理这个王国。我希望那位来自大唐的公主,可以成为你的王妃,和波斯国未来的王后。”
他渴望将那位公主留在波斯国,不惜一切代价。即便是半个波斯国的代价。
瘦削青年愣了一下,有些不赞同地说道:“父亲,她已经有了自己的驸马。”
俾路斯摇头说道:“你说得很对,泥涅师。但大唐还有一种制度,叫做和离。”
他遥遥望着城墙上方的公主,神色相当郑重:“只要这位公主留在波斯,我们就再也不用担心大食的侵扰,大唐皇帝也不会对我们提出过分的要求。但是泥涅师,如果她留在波斯,你就必须给予她至高无上的荣耀,让她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尊贵也最幸福的王后。这不是建议,而是要求。”
瘦削青年愣了一下,然后深深垂下头去,说了声好。
这番话太平是听不到的。就算是听到了,她也只会认为那两人是在胡言乱语——因为她听不懂波斯话。她在城墙上站了一会儿之后,便沿着石梯慢慢地走下去,来到俾路斯王子身旁,对他说道:“王子殿下,我建议你立刻住到那里去,然后接管这座城池。”
她伸手一指,指向了尼尼微最高的那座建筑。
俾路斯愣了一下:“立刻?”
太平微微点头,道:“立刻。”
俾路斯有些为难地说道:“但我能动用的人手,也只有……”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发现就算加上尼尼微里临时组建的一支卫队,也不过寥寥数百人,“……这么一点人。如果我想要彻底接管这座城池,恐怕会相当困难。”
太平摇头说道:“无妨。城中还有数万的大食卫兵,可以用来立威。”
她将双手拢在袖中,慢慢地说道:“那些人已经暂时被我控制住了,不会找你的麻烦,也恰好可以让你用来试一试手,也试一试——你在这座城池当中的威望,究竟有多高。”
俾路斯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控制住?全部?”公主她……她……
太平低低嗯了一声,道:“用一些大明宫中的手段,还有巴克特里亚里采买的香料。”
俾路斯眼里有着掩饰不住的震惊。
“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件事情,想要同你说。”太平慢慢走了两步,似乎是在斟酌措辞,片刻之后才说道,“你应该登基成为波斯王,然后以波斯王的身份,召集你的臣民一起,对抗大食。”
俾路斯用力地摇头:“公主,我们只有一个尼尼微,而大食国却掌控了几乎整个波斯!”
太平哂然一笑:“但你拥有尼尼微。”
她望着俾路斯,一字一字地说道:“你必须要这样做。记住,你才是尼尼微的真王。”
——你才是尼尼微的真王。
她的声音很平缓,却有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威仪。
在那一瞬间,俾路斯眼中窜起了一股火焰,带着复仇和雄心的火焰。他望了太平公主很久,终于郑重地点了一下头:“我会在尼尼微登基为王。但是公主,我需要您的帮助。”
太平微微颔首:“好。”
俾路斯继位成为波斯王之后,事情便顺遂了许多。
波斯王的名头终究是比王储要好用一些。他在继位之后,很快就找到了几个昔日的将领,还有几个政令官。将领和政令官们在商议过后,没花多长时间,就替波斯王制定了一个详尽的计划。这个计划以尼尼微作为最后的支点,一路朝着波斯湾进发,直到收回整个波斯为止。
至于为什么会朝着波斯湾进发,而不是王都泰西封,则是因为太平拿出了一张配方。
那是一张希腊火的配方。
俾路斯拿到配方时几乎要跪下亲吻大地,连太平那句“这并非原始的配方”都不曾听进去。他哪里顾得上这配方是否原始,只要它能打退凶恶的大食人,那它就是世上独一无二的最好的配方。
他恨不得将那张配方放进自己的心脏里,时时刻刻地保护起来。
很快整个尼尼微的工匠都被召集到波斯王的住处,秘密进行希腊火的试验。他们整整花费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才将那张来自千年后的配方研究透彻,然后依样复制出了希腊火。
太平看过成品之后,不动声色地对工匠们说道:“很好。”
岂止是很好,简直就是太好了。
昔年在长安城,太平曾经让匠作们试验过无数次,却始终无法复制出希腊火。而眼下细细想来,应该是因为两国工匠技艺不同的缘故。
但眼下,波斯国的工匠们却做到了。
果然不愧是和大秦一脉相承的波斯,匠作工艺也同样一脉相承。
太平不动声色地记下了制造希腊火的所有流程,连半点细节都不曾遗漏。随后她便将这些细节一点不漏地告诉了她的工匠们,让那些工匠们暂时停止钻井,开始试制希腊火。
起初这件事情很是艰难,他们曾一度想要放弃。
可太平公主又说,等回了长安城之后,无论先前身份如何,一概复归良籍;无论先前家业如何,一概有享之不尽的荣华富贵;她以公主的封邑担保,此事说到做到。
于是他们便忍了下去。等到太平从尼尼微出发,沿着漫长的山麓走到平原,最终到达波斯湾时,他们终于试出了这种神秘莫测的火焰。
它遇水即燃,经久不熄,而且原料,就是遍地都有的石油。
它叫希腊火。
太平心下甚是宽慰。
在一个天光微明的凌晨,太平跟随着波斯王,走上了一艘停靠在波斯湾的战船,然后顺着海风和海浪,朝一个大食士兵驻扎的港口进发。
“它叫阿巴丹。”波斯王回忆起那个地方,有些悠然神往,“我小时候还曾经去过那里玩耍。阿巴丹的风景很美。公主,您一定会爱上那里的。”
“我只会爱上长安和洛阳。”
“噢不,公主,您应该多看看外面的世界,比如波斯。”波斯王苦口婆心地劝道,“这里有美丽的风景,也有热情的居民,他们对您就像对神明一样尊重。公主,我诚挚地希望您会爱上这片富饶的土地,让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彻底沐浴在您的光辉之中。”
“你的溢美之辞总是很有分寸。”太平转头望着波斯王,隐然笑了一下,“但是莫要忘了,我们今日的目的,是赐下一个神迹。一个令大食人永生难望的神迹。”
她遥遥望着平静的波斯湾,凤眼中透出一点冰凉。
“是的,公主,您总是会记得最重要的事情。”波斯王微微欠了欠身,对太平说道。
他朝后头招了招手,命人取来一幅海图,然后又找来几个将领,和他们商议接下来的航线。他们说的是波斯语,太平听不大懂,便一个人站在甲板上慢慢地吹着风,思考日后的行程。
战船稳稳当当地在海面上行驶了三四个时辰,慢慢接近了阿巴丹。
阿巴丹的大食驻军早已经探知到了波斯战船的行程,虽然他们依然不敢轻视这个对手,却也并不畏惧。大食的战船在阿巴丹的港口外一字排开,迎着海风,看上去很是威风凛凛。太平慢慢走到甲板边沿上,抬手试了一下风向,然后微微点了点头。
今日顺风顺水,甚是适合出战。
她转身走进船舱,透过窗舷,遥望着战况。
大食国的战船依旧稳稳当当地一字排开,没有轻举妄动。
可波斯国的战船,却首先动了。
一股又一股浓黑色的液体从波斯战船的船身上喷射出来,顺着海风,飞溅到了大食国的战船上。因为射程不足的缘故,也有大半的黑色液体落进了海里,顺着海浪飘到了大食战船的底部。
霎时间,对面响起了一阵哄笑声,似乎还夹杂着几句波斯语。
“他们是在说:‘这种简陋的武器还敢安在船身上?’”译者尽职尽责地翻译道。
但很快,大食士兵们就笑不出来了。
那些黑色的液体一沾到水,即刻便燃起了熊熊的火焰。火焰顺着风势,一路蔓延到了整艘船上。最为可怕的是,这些火焰遇水不熄,而且水流越大,它们就燃烧得越是旺盛。
但这里是波斯湾,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原先溅落到海里的黑色液体全都开始燃烧,将波斯湾烧成了一片火海。紧接着大食战船也开始燃烧,一艘连着一艘,无可避免。因为那些黑色的液体会漂浮在海面上,然后顺着海水,流遍每一处角落,将那些战船之间的缝隙充斥得满满当当。
在那一瞬间,几乎所有大食士兵的脑海里,都回忆起了一场可怕的经历。
四年前,在里海,也是这样的黑色液体,也是这样无穷无尽的火海,也是这样的……惨败。
波斯人什么时候学会了拜占庭的秘密?
大食士兵们来不及细想缘由,便疯狂地开始拉帆回航。他们感谢今天是顺风,可以让他们快一些回到港口里;但他们更恼恨今天是顺风,因为火势顺着风势,一下子就席卷了所有的战船!
一时间,波斯湾的海面上随处可以听见大食人的呼喊和祈祷。
他们祈祷战神的庇佑,祈祷天上快些下雨,浇熄这些该死的火焰。
他们同样祈祷,今天所发生的这一切,不过是一场可怕的噩梦;等梦醒了,等待他们的,就是一场新的不可战胜的神话。
译者尽职尽责地将大食人的话逐一翻译了过来。
太平皱眉说道:“他们是在向神明祈祷?”
译者答道:“是的,公主。每位士兵在出战前,都会向自己信奉的神明祈祷。”
太平沉默了许久,才说道:“在大唐军中,凡祈祷鬼神、阴阳卜筮者,依律当斩。”
译者惊讶地抬起头来:“斩首!……真神在上,大唐的军律,怎么会这样严苛?”
太平微微摇头,道:“还有比这一条更严苛的军律,你要不要听?”
译者连连摆手,又接连摇了好几次头,似乎是不愿意听到这样严苛的军律。
太平隐然叹息一声:“若非军律严明,唐军又怎能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她遥遥望着远方的海面,眼见火势已经小了一些,便起身来到甲板上。波斯王已经兴致勃勃地站在船头上观望,见她出来,便指着对面的战船说道:“他们最多只能回去一半。天神在上,这果然是一个伟大的奇迹,不,这是一个神迹!”
太平摇头说道:“并非如此。”
波斯王一下子哑了声,转过头来,困惑地问道:“难道这不是一个神迹?”
太平眼中隐然带了一点笑意:“他们回不去。因为这里是波斯湾。”
希腊火遇水不灭,而且海湾越是狭窄,它们就燃烧得越是剧烈。
而波斯湾,恰好就是这样一道狭长的海湾。
在这样狭长的海湾里,这种火焰只会越堆越高,然后顺着风势,一路烧到大海的最尽头,直到不剩下任何一滴油脂。也只有在这样狭长的海湾里,希腊火才会表现出它最为狰狞的一面。
对于大食人而言,这确实是一场可怕的噩梦,比四年前在里海,更为可怕的噩梦。
它简直就为波斯国量身打造的杀手锏。
太平遥遥望着大海,缓声说道:“我说过,我会赐下一个神迹。”
“一个永远被大食国铭记的神迹。”
她安然伫立在甲板上,长发被海风吹得微乱。宽大的衣摆沾了风浪,隐约带出一点湿咸的气息。陌生的长安话顺着海风飘到了波斯湾,也飘到了对面的大食战船上。
那里有熊熊的火焰在燃烧,凝成了每一个大食士兵永远不会忘记的噩梦。
最终他们还是逃回了阿巴丹,但所有的战船都已经被焚毁,连灰烬都顺着波斯湾的洋流,飘到了不知名的远方。他们还没来得及喘上一口气,便又迎来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大火。
公主说,她会赐下一个神迹,一个永远被大食国铭记的神迹。
“那……是什么?”波斯王指着火光冲天的阿巴丹问道。
“火。我事先让人在那里钻了几口井。你知道,阿巴丹遍地都是黑色的石油。”太平答道。
石油顺着井口喷涌而出,蔓延在阿巴丹的土地上,只需要一点明亮的火焰,就能燎烧起无边无际的大火。而这些蔓延在地上的石油,密如蛛网,成了最好的火药引线。
太平事先命人在那里埋了火蒺藜。
“噢……”波斯王僵硬地转过头去,僵硬地说道:“我记得前些天,您问我借了一小队卫兵。”
波斯王的记性其实很好,否则他也不可能将亡国的仇恨铭记了整整三十年。太平微垂下目光,轻轻嗯了一声,道:“我提前将他们派到了阿巴丹,给我的工匠们当了几天助手。”
她转头望着波斯王,眼中又带了几分笑意:“莫要担心,我定会将他们平平安安地送回来。”
等波斯王终于踏上阿巴丹的土地时,脚步一直都是虚浮的。
他没有晕船,他只是又一次被公主的举动所震慑。
原来公主没有说谎。
她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帮助他恢复波斯国的荣光。
波斯王转过身去,向太平微微欠了一下身,神色恭谨。
太平早已经习惯了波斯王时不时的混乱举动,也不甚在意。她沿着木梯走向下战船,踏上了阿巴丹的土地,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这里确实是一片肥沃且富饶的土地,只要稍稍钻上几口井,便会有数不尽的石油喷涌而出。
或许她应该设法劝服波斯王,让他同意她在这里买上一片地,然后建个宅子住下。
“公主。”译者忽然唤了她一声。
太平转身望去,一望无际的沙滩上忽然多了两个人,一前一后地朝这边走来,看上去颇为狼狈。等那两人走近之后,她才发现他们是传信的波斯卫兵。
有人从巴克特里亚,给她带来了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