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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人。”太平扬声唤道。
一位女官服色的宫人匆匆忙忙走了进来,朝着太平遥遥下拜:“公主。”
太平站起身来,吩咐道:“预备车马,我要出宫。”
宫人惊了一惊,下意识地劝阻道:“公主,这是违律!长安城宵禁严苛,入夜之后来往于坊街之间者,轻则送官重则……而且这个时辰,宫门已经落钥了。”
她隐晦地提醒太平,就算她是朝中身份最高的公主,也容不得放肆妄为。
太平淡淡地一眼扫来,缓声说道:“我岂不知道长安城中有宵禁。依永徽律,恶疾寻医者不在宵禁之列。你持我的手书去找长安令,让他给我放行——此事重大,切莫耽搁。”
宫人犹豫半晌,才垂首道:“此事还要垂询天后定夺。”
太平沉吟片刻,缓缓点头:“我晓得了,你去罢,记得动作快些。”
宫人持着太平的印信手书,领命而去。
太平静静地坐在矮榻上,望着眼前忽明忽暗的烛火,心中隐隐有些焦躁。薛元超不会无缘无故递来一张纸条,更不会无缘无故地询问她的想法。如果她没有料错的话……
“公主。”方才的宫人去而复返,身后跟着两位年纪颇长的女官。
“公主,天后说了,既然公主身有恶疾,她便应该派出贴身的女官随侍。”宫人逐字逐句地复述着武后的话,“所以,请公主安安心心地前往‘就医’,莫要牵挂宫中之事。”
太平一怔,随即深深地垂首说道:“多谢天后垂怜。”
公主的车驾很快便出了皇城,又按照太平的吩咐,朝三省公办的衙邸驶去。车辇走到一半,便碰上了相府的马车。她心知这是薛元超派出来的人,便没有避讳,而是一路跟着相符的人,来到了三省公办的衙邸。
此时已经是华灯初上的时辰,衙邸内一片灯火通明,朝中大半的要员都聚集在了这里。
太平透过厚重的车帘,望着里头来来回回的幢幢人影,心中那抹挥之不去的焦躁愈发浓郁起来。她定了定神,等车辇停稳之后,便扶着女官的手缓步走下马车,见到了大唐宰相薛元超。
薛元超看起来比上回更加苍老,神色间也满是疲态。他向太平遥遥拱一拱手,笑道:“没想到公主竟亲自过来了。方才臣等还在议论着,等明日一早,该如何向公主禀报此事才好。”
太平脚步一顿,微微侧过头去:“向我禀报?”她上头还有个皇帝李显呢。
薛元超有些讶异地说道:“臣以为公主已经知道了。”
太平一怔,然后不动声色地说道:“阿娘与我略提过一些,有关于皇后亲父的事情。”
薛元超慨叹道:“正是如此。”他将太平迎到堂中,又同她说道:“太上皇禅位匆忙,圣人即位更加匆忙,所以皇后与诸位妃嫔的册书,俱是连夜赶制出来的,难免有些疏漏。”
太平缓缓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薛元超推开案前杂乱的公文,翻拣出一本墨迹崭新的奏章,摊开在太平跟前。太平凝神望去,整份奏章文辞华丽,笔法考究,看起来是下过一番功夫的。但这份奏章从头到尾只有一个意思:将朝中大大小小的官员们,或升迁、或贬谪、或平调,至少要替换掉一大半。
而那份奏章最初的名字,赫然便是韦玄贞。
“此奏章的抄本已送往大明宫,公主明日一早便可见到了。”薛元超一面解释,一面指着那封奏章说道,“公主请看,这封名义上说是‘新皇新政’的奏章,背后所隐含的意味,却是很深。”
那封奏章上被替换掉的官员,基本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虚位;而替换他们的人,却有九成都是东宫属官。大唐官制:东宫属官的官员品级配置,赫然就是一个小朝廷;这一路替换下来,明显就是要将东宫下辖的那些官员,全部塞到朝中去。
太平持着那封奏章,渐渐地笑了:“韦皇后所图不小。”
“公主!”薛元超惊得魂飞魄散。
“用东宫属官替换朝廷命官”,无论从哪一个角度去想,都应该是新皇李显下的命令才对。
公主她、她怎么能……
就算这件事情确实是韦后在背后操纵,公主也不能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呀。
这句话背后所担的风险,实在是太大了!!
太平望着薛元超那副见了鬼的神情,忍不住轻声笑道:“阿祖无需惊惶。我既然能在您面前说出这番话,自然是将您当成了自己人看待。至于我的哥哥和嫂嫂……”她朝门外望了一眼,凤眼中隐隐透出一抹冷笑来,“我自然是比谁都要清楚。”
薛元超闻言,神色非但不见缓和,反倒愈发地凝重起来。
太平轻笑出声,又指着外间问道:“今夜这里灯火通明,是在连夜替皇后赶制新册书么?”
薛元超神色松快了一些,道:“正是。”
太平微微点头,将奏章搁在案几上,轻声说道:“我晓得了。这件事情确实相当难办,驳回很难,不驳更难。这样罢,韦玄贞与韦皇后之事,便请阿祖依律处置。这是最为稳妥的法子。”
她将一番话缓缓道来,很有一种令人心安的意味。
“这样一来,阿祖便先占了一个‘理’字。如果日后韦皇后要闹,或是皇帝哥哥亲自下了什么古怪的诏书,阿祖可以直接过来找我,我来替阿祖出面解决。”
薛元超震惊地望着太平,久久说不出话来。
他心中清楚,太平公主的这一番承诺,已经是很大的诚意——甚至算得上是情谊了。
按照太平公主的身份地位,本不应该参合进这些事情里来的,但……
太平望着薛元超震惊的神情,忽然轻轻笑出声来:“方才阿祖问我,心中究竟是如何想的。那么我可以回答给阿祖听:这便是我心中最真实的念头。“
她轻抚着案几上的奏章,低低叹息道:“我盼望这场风暴早一些结束,却又殷切地希望它,永远都不要到来。”
衙邸内的灯烛亮了整整一夜,朝中能叫得上名号的大小官员们,全部都在自己的衙门里办公。平日里没有公文可办的,便都安安静静地坐了一夜,等候第二天的天明。
太平同样是一夜未眠。但因为食用瑶草的缘故,她并未感觉到十分疲倦。
次日一早,尚书省、中书省同时驳回了韦玄贞晋位的决议。与此同时,朝臣们升迁贬谪的决议,也逐一地都被驳回。东宫属官们依然是东宫属官,而且看上去像是要闲置了。
再然后,李显在武后跟前,说出了那番“以韦玄贞为侍中(宰相之一)又有何不可”的惊人之语。
事态一步一步地发展至今,就连太平自己,都感觉到有些不可思议。东宫的属官们将她围在宫门口,一个个愁眉苦脸地对她说,本来他们可以安安静静地称病致仕,新皇忽然来了这一手,他们连续两个晚上都没有睡好觉,也不知道将来该何去何从了。
太平支颐卧在矮榻上,用力揉了一下肘下的软枕,同样感觉到有些为难。
原来太过顺利和太过混乱,都一样会让人感觉到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