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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一种极其诡异的氛围在众人当中流淌着,每个人都感觉到别扭和难堪,却没有任何一个人胆敢打破这种沉寂。不少人偷偷抬起头来,打量主位上的帝后二人,还有端坐在侧的大唐天后。但是,那三个人全部都保持了一致的沉默,就像是土谷浑王仅仅是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土谷浑王扭了一下脖子,有些僵硬地抬头打量大唐皇帝,又转头望着那位端坐在侧、浅斟美酒的大唐公主,脑子忽然有些转不过弯儿来了。方才那一瞬间的气氛凝滞,他自然是感觉到了;但是由于他的长安话不大熟练,所以完全无法理解殿下二字,在大明宫中有着怎样的份量。
唯有东宫储君与大唐皇后,方可称之为殿下。
余者宗室,即便是位高权重的亲王郡王,也是万万不能。
“公主殿下。”土谷浑王扭了一下脖子,将表情微微调整成为一贯的缓和之态,“您说话可要算话。这家伙二十年前率人抹平土谷浑、党项二国,令我土谷浑族灭国除,实在是……我的族人们全都恨不得、生啖其肉。”
最后那四个字,他是用一种恶狠狠的语气述说出来的。
高台之上的大唐公主垂下眼眸,指尖轻轻捏了一下金樽:“嗯。”
土谷浑王紧绷的脊背一下子放松下来,神色间也有了垂垂老态。他后退半步,用土谷浑国最虔诚的礼仪向公主表示臣服,然后低声说道:“多谢公主宽宏大量,也希望土谷浑国能像波斯国一样,在公主的光芒庇佑下免于战火。殿下,土谷浑国愿为大唐臣属,受安南都护府辖制。”
先前波斯国已经归属安西都护府辖制,土谷浑国的这番举动,也算不上太过惊世骇俗。
“嗯。”高台之上的大唐公主抬眸望他,眼中多了一点微不可察的笑意,“此事关乎大唐国运,需得谨慎行之。吐蕃国虽然已经龟缩进雪原之中,但日后未必不会卷土重来。王上,你想要永绝后患么?”
她望着土谷浑王的眼睛,一字一字说道:“永绝吐蕃之患。”
太平已经仔细想过很长一段时间了。纵览大唐数百年国史,能称得上心腹大患的唯有北面的突厥和契丹,还有西南面的吐蕃。至于其他的小部落,例如吐火罗、奚、铁勒或是党项,全然不是唐军的对手。而强盛的大食帝国——眼下有波斯帝国作为屏障,实在是不足为惧。
她搁下杯盏,轻声对土谷浑王说道:“我看到了你的诚意,也愿意相信你这份诚意。大王,土谷浑既然是大唐的属国,那便同大唐唇齿相依。吐蕃——是我们共同的敌人。”
武后倏然直起身体,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太平一个安抚的眼神给制止了。她皱着眉头,冲下首的裴炎点一点头,裴炎心领神会,唤过一位侍者,低声吩咐了两句话。
侍者来到太平身旁,轻声说道:“公主,莫要养虎为患。”
太平一怔,转头望向裴炎,冲他微微笑了一下。裴炎低头抿了一口酒,眼皮低垂,似乎方才自己什么都没有说过。但是他执杯的那只手,却微微地有些颤抖。
土谷浑王豪爽地点了点头,指着身边沉睡的钦陵将军说道:“那我就将他带走了。”
太平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土谷浑王毫不客气地将钦陵将军拖出东宫之外,整间大殿忽然如同一锅煮沸了的水,面面相觑、交头接耳、密语私谈的声音不绝于耳。武后轻轻叩了一下案面,皱眉道:“太平,你过于莽撞。”
她说的很隐晦,声音也压得有些低,似乎是不愿意让人知晓。
太平望着她的阿娘,轻笑着问道:“阿娘可记得战国策么?”
武后一怔,不知道女儿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这个。
太平轻轻笑了开来:“那时的南面楚王,同样也不遵周天子呢。”
可惜后来,秦皇一统天下,书同文,车同轨。
终日征战不休的七个大国,终于被同化成了一个。
“有些人是要靠打才能服气的,例如突厥,例如吐蕃,例如……契丹。”太平轻声说道,“但是有一些人,却是可以直接同化的。阿娘,若是大唐国力长久地强盛下去,我们未必不能在土谷浑国置州府、长史,令他们与唐人一般无二。”
“然后,他们便长长久久地成为唐人了。”
她的声音不急不缓,恰好可以让旁边的帝后二人,还有对面的武后听得清清楚楚。旁边的侍者听了一些,赶忙回去一五一十地学给裴炎听。裴炎身边坐着不少朝中元老,这番话三三两两地传了开去,那些身穿紫袍的官员们神情便有些变了。
原来这位公主的野心和胸襟,远在寻常男子之上。
如同秦皇一般扩张大唐版图,然后同化之……也亏她想得出来。
他们小声谈论了一会儿,忽然想起远在万里之遥的波斯国,又想起传闻中从未与唐军交锋、但唐军路过石国时永远会避着走的大食帝国,看向太平公主的眼神渐渐不一样起来。波斯国的境况自然和土谷浑非常相似,不,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眼前这位大唐的公主,野心勃勃却又手握重兵的镇国公主,原来早就……早就在做这件事情了。
最早那位想要起身的年轻御史如同被掐住了脖子,涨红了脸想要说什么,却又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该说些什么呢?指责公主僭越,指责公主牝鸡司晨?公主她……她做到了世上大多数人都做不到甚至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呢。
四海咸服,万邦来贺。
公主她……做到了呀。
高台上的年轻皇帝重重一咳,有些不自然地搁下金樽,仓促且窘迫地说道:“朕有些乏了,想要去歇一歇。太平破突厥、收土谷浑,实在是一件普天同庆的大事。你们……各自用罢。”
他望了一眼旁边的皇后,脸色变得有些苍白,然后规规矩矩地向武后作了一揖,起身离席。
皇帝一走,大殿之中的氛围就变得愈发诡异起来。高台之上的镇国公主依然神情闲适,目光却有意无意地掠过殿中几位御史,凤眼中带着一点浅浅的笑意。她在等一位年轻气盛的御史或是因循守旧的老臣出来捅破这层窗户纸,但是很可惜,没有人想要站出来。
年少气盛的御史们被她的军功所折服,年老的臣子们没有谁想要触她的霉头。
所以从土谷浑王叫出那一声殿下开始,整个东宫就一直这样诡谲地沉默且喧嚣着,人人都在同周围的官员们交谈祝酒,但是没有任何人,没有任何一个人胆敢指出这样的谬误。
或者说,公主身上那些耀眼的军功,完全配得上“殿下”这个明显僭越的称呼。
武后静静地望了太平许久,直到夜色渐深,才推开身前的杯盏说道:“我乏了,想要去歇歇。”
韦后神情明显一顿,望着身边空荡荡的帝王御座,又望着另一边空荡荡的太后席位,再望望自己身边那位神情闲适的镇国公主,咬一咬牙,也离了席。
与太后、皇后一同离席的,还有大约三分之一的朝中官员。
太平从空间里掐了一枚瑶草叶子,放在口中慢慢含着,消解那一丝若有若无的醉意。如今的局势已经愈发明朗了,没有人胆敢违逆她的决策,但是也很少人会单独站出来支持她。大部分人都在观望,都在等待一个对前途最为有利的时机。
她点了一位年轻的言官,轻声吩咐道:“你上来。”
那位言官是原先的太子司直,也是为数不多的被太平作为储备人手的官员之一。他有些谨慎地四下望望,确认没有人留意到自己,才起身上前问道:“公主有何吩咐?”
太平抬指轻轻叩了一下案面,问道:“户部和军器监,有消息么?”
户部是崔家人的地盘,也是她为数不多的能插手的地方之一。自从上回李显带来一些银矿之后,太平就不动声色地交给户部尚书、侍郎们一张图,上面记载了更多的银矿,还有炼银、炼铜的法门。这些举动虽然有些僭越,但却解决了户部的燃眉之急,让户部上上下下对她好感大增。
至于军器监,那简直就是太平的私库——因为她每拿出一件东西,都是军器监最为机密的瑰宝。
年轻的官员斟酌了一下措辞,一五一十地对太平阐说了眼下的境况。她在长安城中埋下的棋子已经慢慢地开始起作用了,太平公主的声名一日胜过一日,没有人再敢拿她当普通的公主看。而这些人里,大半都是在官场中混了半辈子的朝廷命官。
言官略微停顿了一下,又有些犹豫地说道:“公主有所不知,这些日子长安城中走动的人忽然就多了起来,比如崔玄暐崔郎、武三思武郎、韦玄贞韦公……就算是我们这些身在局中的人,也有些看不通透。而且崔……”
他飞快地抬头看了太平一眼,低声说道:“有些事情,恐怕要劳烦公主亲自跑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