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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娇翁主突然诧异地发现,
现如今要找她的二哥,变得不那么容易了。
自打成亲后,隆虑侯陈蟜就一反常态,再不肯加班加点,在宫中多留。这位甚至还破天荒地与他家皇帝舅舅讨价还价,争取能早些回家陪媳妇??!大有成为居家好男人的趋势——弄得天子陛下哭笑不得。
也因此,馆陶翁主想在宫里堵到自家兄长并聊些私密事,委实艰难。
无奈之下,阿娇翁主只得找机会,先回馆陶长公主官邸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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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馆陶长公主官邸.东跨院内书房——
“阿兄?”
“阿……兄……”
——怎么会,怎么会还没有消息呢?那个人,难道凭空消失了不成?
眉梢,笼上轻愁;秋水荡漾,泛起层层失望的涟漪。
‘唔……好有负罪感。’
陈二公子的心揪得生生疼,几乎按奈不住,直接倒出实情——可理智告诉他,有些事可以做,有些话不能说。
“阿娇,”陈蟜温柔地看着妹妹,很委婉地问她,那天晚上会不会是她眼花了?毕竟,当夜婚礼结束后,时间已经很晚了,早过了平常就寝的时间。
——人一累,就比较容易产生幻觉。
娇娇翁主不满地蹙起峨嵋,小嘴扁扁,哪有这样的?又说人家是错觉。
脑海中突然闪过双火焰般光亮热力的眸子……
娇娇翁主骤然陷入迷思——幻觉?又一个幻觉?当年也是幻觉?可是,那洞窟,那壁画,还有那个黑暗中的少年,为什么在记忆中如此真切?真实得,仿佛能感受到透过衣料传过来的体温?
趁着阿娇难得的迷糊劲,隆虑侯从席子上站起,揽过亲妹妹的香肩,笑眯眯往书房拉门方向带:“阿娇,夕食少用茱萸,此物辛辣,食之不易深眠……”
“茱萸?”等娇娇翁主从茫然中回神,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走到书房门口了。
还想追问,却看见长兄堂邑太子陈须款款而至,乐呵呵向自己打招呼,直说说长嫂那边已经备好了家宴,特意来接妹妹过去。
“大兄……唯唯。”寻访吹箫少年,除了次兄外阿娇就没告诉第二个人;此时,更不敢让长兄知道;
于是,只得用眼神无声地再托付二哥一遍,然后随大哥走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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馆陶翁主前脚刚离开,
隆虑侯才适时关上拉门,书房内侧屏风后的暗门就‘喀嚓’一响,开了。
一个文士装束,蓄着长髯的中年人从落地木屏风后转出,冲陈蟜拱拱手,随后颇为奇怪地问:“君侯,何故欺瞒翁主?”
别人不知道,他可是再清楚不过:陈二公子早在数天前就打听到小翁主念念不忘的吹箫郎了。而且,就在半个时辰前,外面还送进来那人的住址与各项情况介绍,他亲眼看着他家君侯阅读的。
长公主的次子淡淡微笑,慢腾腾踱回长案后的座位,转而问起另一桩事:“季卿,赵地……邯郸……何如?”
表面问的是赵国,实际问的是赵王刘彭祖。文士神情一凛,在心中把关于刘彭祖的讯息归拢归拢,和盘托出。
陈二公子问得细致,每有前后矛盾、或听似不合情理的地方,都会捡出来探究一番。唐季卿不敢怠慢,专心致志地分析、回答……
好不容易汇报告一段落,暂时松懈下来,文士顿了顿,终究越不过自己的好奇心,老调重提:“君侯,不知吹箫之人……”
阿娇的二哥陈蟜扭头,望向家臣:“季卿??”
“君侯……”
话才开个头,一触到二公子的眼神,文士就激灵灵打了个寒战,赶紧急刹车:“唔,嗯,君侯,近日代国边境不靖……”
隆虑侯的表情很快恢复了惯常的平和从容,悠悠然示意家臣接着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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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深深,
朱红小楼,
阿娇无精打采地歪在窄榻上,百无聊赖。
午后时节,母亲在歇午觉;长兄去陪嫂嫂了——只是不知道陪的是哪个嫂嫂?是正室,是怀孕的侧室,还是麻烦的美妾?;而二哥……
一想到次兄,阿娇就心里打鼓:按说她家二哥最是消息灵通、办事利落的。之前无论要找谁要打听什么,无论什么犄角旮旯都能翻捡出来。
怎么这回找个人,竟然拖拖拉拉到现在?
娇娇翁主心里隐隐约约觉得不对,可一时又实在想不起具体错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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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翁主,翁主,”
外边的珠帘沙沙作响,鲁女官掀开帘子,向内通报:“翁主,胶东大王……至。”
女官余音还袅袅,胶东王刘彻就大步流星‘蹬蹬’进来:“阿娇,阿娇!”
大汉藩王都大驾光临了,娇娇翁主再怎么熟不拘礼,也得意思意思;
于是装模作样地撑起,以极慢极慢的速度欠身、弯腰,就等刘彻表哥快喊“免礼”。
‘甲……’,
‘乙……’,
‘丙……’,
‘丁……’,
……
数儿,数过六个;未成想彻表兄不但没谦让,还煞有介事地站直挺挺,等在哪儿,一点也没阻止的打算。
娇娇翁主不由得恼了,
一脸正色地立起,右手加左手,双手加额,然后深深一躬:“大……王!”说着,双膝微屈,眼看着就要跪倒。
“哦,阿娇……免礼,免礼!”王美人的儿子总算还识相,没敢让表妹妹真跪下来,手疾眼快给拦住了。
娇娇翁主努努小嘴,‘重重’谢过胶东大王隆恩。
刘彻哈哈一笑,嬉皮笑脸挨着表妹妹身旁入座——两人之间,仅隔了个矮矮的小方几。
侍女捧上饮品和点心,阿娇翁主询问表兄今天怎么有空来?离宫后的第一个新年第一个冬季,胶东王该是忙得脚不着地才对——长安城中,有多少宗亲外戚需要应酬啊。
刘彻一听这话,立刻牢骚满腹。
冬至节过后,短期内没重大节日,不想和那些其实并不熟的‘亲戚’交际,而成天闷在官邸里,实在无聊透顶。今天看天气和暖,阳光明媚,就到姑姑家来逛逛,没想到难得回来的阿娇表妹竟会在家,委实好巧啊好巧!
谈话有一搭没一搭地进行着……
主要是刘彻说;阿娇依旧靠在窄榻的侧围上懒懒洋洋地听着,有时冒出个单音节,以表示她还没睡着。
一抒胸中块垒,胶东王歪到方几上,伸长脖子,故作神秘地问表妹:“阿娇,欲观白衣卿相耶?”
“白衣……卿相?”馆陶翁主睁开眼睛,很是疑惑:“何解?”
白衣,意味着平民;卿相,指的是公卿重臣。这个世界等级森严,要么是庶民,要么是官身,怎么可能两者兼具??
刘彻挑高一条浓眉,朗声道:“虽白身,家藏数十万;凡饮食、起居之奢靡,比公卿……有过之无不及者,此所谓‘白衣卿相’也。”
说到这儿,馆陶翁主有些明白了:“从兄所言,乃……巨贾?”
“然也!”胶东王点头,随即开始介绍京师中几个闻名巨商以及他们最新的轶闻,比如谁从海上得着半人高的红珊瑚树啦,谁谁从域外寻到带跳动火焰光芒的稀有宝石啦,谁谁谁借着嫁闺女的由头互相都富,攀比嫁妆厚薄……
总之,这是群钱多到烧得慌的显摆狂,
动不动就出些幺蛾子,自觉不自觉地娱乐大众——好在花样百出,还不是最可厌。
‘是这样啊!’阿娇被表兄活灵活现的描述勾起了兴致。
商人,和长公主女儿的生活距离太远了,基本没交集。但要说不好奇,那肯定是假的。对高门贵族的少男少女而言,‘商贾’是家中父兄和长辈们口中永恒的嘲笑对象,也是从不枯竭的笑料来源——反过来说,自有一种诡异奇特的吸引力。
嘴都说干了。刘彻仰脖喝干饮料,摇摇手中空空如也的琉璃杯,冲屋角的甄莫愁咧嘴一笑;同时暗暗庆幸今天跟来长公主官邸的宫女中没姓端木的——端木女官是窦皇太后指派来伺候孙女的亲信,二十不到的年纪,性子却比半百老妪更守旧更古板,实在让人啃不动啊。
甄宫女脸一红,转身从暖箱里取出执壶,俏生生过来为胶东王添饮料。
“如此呀……”那边,馆陶翁主思索片刻,还是感到不可信。
光有钱管什么用?没有爵位或官职保身,仅仅凭有钱,再作怪,又能折腾到哪儿去?更况且,这天子脚下,京畿重地的,哪里容得商贾行差踏错?
“哈,阿娇,汝不知也……”胶东王嫌矮桌碍事,干脆将小方几挪个地方推推远,
凑近些又凑近些,鼻尖都快抵上表妹妹的肩头了——别人且不提,今天就有姓聂的巨商为长房长孙做‘百日’。听说,光流水席就摆了两百桌,呼朋唤友阻门塞街的,声势不凡。此外,听说聂家还用重金请来了百戏艺人,行院的头牌歌舞乐伶,并种种新奇物事……新奇美妙之处,不可尽言。
刘彻兴致勃勃地逗引:“阿娇,同往?何如?”
‘听上去有趣得紧,应该蛮好玩吧!’娇娇翁主听到这里,有点儿动心,可很快又颦眉了——不方便啊!
长公主女儿这辈子足迹所至,不是宫廷就是世家,从没到过民间。不过,哪怕随便猜猜,也知道那种乱七八糟的环境,对女孩子有多不便。
“呃……”刘彻抬抬眉毛,立刻贡献个主意:“易装,阿娇,可易‘男’服。”
‘似乎……此方办法可行?!’娇娇翁主跃跃欲试,但瞅瞅周围,又有些迟疑了:“从兄,固所愿,然阿母……诸兄……之处?”
根本都不必去问,就算是用脚后跟想想,也知道馆陶长公主会答复什么——反对,是必须的。至于两位兄长,即使平时对妹妹千依万顺,在这件事上恐怕也不敢造次。
“无忧,无忧,阿娇啦!说服姑母一事,为兄责无旁贷……” 刘彻拍着胸脯打预支包票,用大汉藩王的身份再三再四保证一切有他,所有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具体设想就是:
可以先和长公主提出他们的目的地是城南的大长公主家。
反正冬天闲着没事,拜访拜访行辈也是礼数,亲戚间多多走动更是好事一桩。天黑之前,一定负责把表妹送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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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蹄儿哒哒,哒哒……
阿娇翁主骑在红鬃马的马背上,手抓缰绳,左顾右盼,看的不亦乐乎。
往常都是呆在车厢内。如今没了窗帘和车帷的阻隔,长安的街景第一次如此清晰真切地出现在周围——新鲜的感受啊!
边上,与男装的阿娇翁主并肩骑行的正是刘彻。胶东王穿一件不带王徽的男式曲裾,外面披着领黑貂裘的长鹤氅,□一匹黑色壮硕的骏马。十多个客串家仆的王邸侍卫一律软甲内穿,轻装简服,骑着大马或开道或殿后,环绕在两位贵人近旁。
大汉的胶东大王此时得意洋洋,心境爆好。
虽说有波折,但形势的发展还是比想象中要顺利。馆陶长公主同意了胶东王侄子的建议;但脱离刘彻的预想,不许女儿单独和侄子结伴出行,而是命长子陈须陪护女儿同往。
堂邑太子陈须是孝顺儿子,也是有责任心的兄长,尽心尽责地陪妹妹抵达大长公主家宅——阿娇当然是规规矩矩坐马车——完全和平日拜访亲戚一样。
本来,馆陶长公主的长子还预备全程陪同,最后还带妹妹回家。可惜,后来被大长公主儿孙们的博棋棋局破坏了太子须的计划。
陈须是个博棋迷,没半刻,就不负众望地深陷其中,难以自拔——至于阿娇,太子须想当然地认为妹妹正在内宅和大长公主家的女眷们愉快聊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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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郊,
听上去蛮远;
真的走走看,其实用不了多少时间——尤其是骑马的前提下。
汉朝建立以来,长安城日益繁华,人口也越来越多。不知从何时开始,城郭外的空地上一片片屋宇拔地而起,仿若星星点点的卫星,拱卫在大汉京都周围。
富商和高官们纷纷在这些地方建造别院构建庄园,充做休闲别墅,同时也规避掉长安城区对宅邸等级的各种规定。
巨商聂某人的宅院,就坐落在这样的小镇上。
离了还老远,就听到扑面而来的土音俚语,大呼小叫,人声鼎沸。
的确是流水席。
席面从院子里一直铺到大门外的街巷,将相邻的几条街挤得满满当当。
看看来吃席的各色人等,简直可充作大汉中低层社会的示范样板。
着长长裾袍、头戴竹冠的是地方小吏,这部分人吃香比较文雅;自动和别人拉开距离。凡是脸膛黑里透红,裹不经染色羊皮袄的,应该是种田人;一个个捧了大陶碗,蹲在土墙根,嘴里‘哧溜’‘哧溜’吃的欢。还有腰身粗圆的农妇,体态发福的商户,油头滑脑的行商小贩……
刘彻阿娇一行人自然不可能与贩夫走卒共处。
好在大户人家的迎宾,一双识货的利眼是必备的。聂家执事只一眼,就鉴别出为首两个少年气度非常,穿衣打扮色彩方面虽谈不上绚丽,却都是暗纹交织的珍稀长绒锦,非富贵之家不可得。
殷殷勤勤地将刘彻陈娇等人请入正院,迎宾执事忙不迭地遣人去通知家主。主人的动作很快,贵客们踏入正客厅没多大功夫,聂姓巨商就迎出来了。
聂富商四十岁上下的模样,面白有须,身宽体胖;两只小眯缝眼,一笑就直接变成两根弯弯的短线,辨识度高超。
依宾主礼仪寒暄上几句,聂巨富马上旁敲侧击地探问起两位贵客的来历身份来。
阿娇刚想回答,未料被旁边的彻表兄抢了一步先。胶东王刘彻不带眨眼地朗朗大声道:“吾从弟,姓窦氏……乃南皮侯之少子。”
“?”馆陶翁主陈娇闻听此言,一个愣神——这,怎么回事?
此时的正客厅,泰半已满。
一句话传出,整个厅堂都静了下来。窦家啊!窦皇太后的窦家!!炙手可热,帝国第一外戚!!
“哇!”巨商眼睛一亮,朝着阿娇翁主重新敬礼,这通点头哈腰:“少君,窦少君……久仰,久仰!”
‘久仰个鬼啊!’馆陶翁主心底犯恶心。
怨不得皇帝舅舅看不起商贾。商人就是没节操,没风骨,逮着点机会就攀附权贵。相信此时此刻之前,这姓聂的都不知道世上有窦少子这号人。
娇娇翁主睁了凤眼,扭头去瞪胶东王表兄,表达无声的质问:‘请问我什么时候改姓……窦啦?从兄……打的什么坏主意呢?
刘彻皮皮地笑着,挤个眼,又挤挤眼……目光专注,含义深刻,且坚定无比。
‘又来了?这个从兄彘!’
于是,馆陶长公主的女儿明白,
在接下来的两个时辰内,不管是乐意还是乐意,她陈阿娇势必得姓一回‘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