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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
蜡烛不知不觉已经燃到了底端,微弱的呃光线几乎被黑暗吞噬干净。叶结蔓沉默地坐在挖开的土边,对沾上衣衫的脏污浑然不顾。她的手因为用力过度轻轻颤着,指甲被磨得翻了皮。叶结蔓低着头,视线一眨不眨地落在棺木上,面颊上尚有未干的泪痕,整个人静默得都像是要融入黑夜里。
纪西舞挨着叶结蔓坐了下来,没有说话,只是伸手轻轻拉住了对方,缓缓摩挲过叶结蔓受伤的手指,目光透着一抹疼惜之色。
这般坐了许久,叶结蔓方低声开了口,因之前哭泣太久,声音还带着沙哑:“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
闻言,纪西舞只是摇了摇头,平静道:“我从不曾对你失望。”顿了顿,她偏头去看她,黑暗里只有一双眼睛灼灼亮着。
“可我对自己很失望。”叶结蔓怔怔地望着棺木,那里面躺着的,是自己心心念念的爱人。然而就在方才,她没有战胜心底的恐惧。她怕,怕自己不能给纪西舞一个能跨过去的许诺。
纪西舞紧了紧叶结蔓的手:“你对自己太苛刻了。”
叶结蔓沉默了片刻,忽然轻声唤道:“纪西舞。”
“嗯?”
“你难道不怕吗?”
纪西舞的目光留恋地扫过叶结蔓,脸上是难得的认真:“我虽很少害怕,但这件事,若是说当真一点不怕,自是骗你的。”
叶结蔓想要转头去看纪西舞,然而心里对方才的事顾忌颇深,僵着身子不敢回头,只喃喃道:“果然啊……是我太没用了。”
“结蔓,我希望你明白,我们都不是圣人。”纪西舞的目光幽深清透,“要知道爱从来不是一切,也没办法克服一切,喜怒哀惧都是人的正常情感。方才的事,你不必太过介怀,更不必强求自己。”
“可是……”
“即便再相爱的两个人,也会有纷争,有疑虑,有数不清的坎坷,你我之间如果真的有未来,往后也避不开这些。”
纪西舞的声音像是这温柔夜风,一点点拂过叶结蔓微颤的心尖。
“其实这些道理,我知道你都明白,只是你心思细腻,太过顾及我的感受,才走不出去。”纪西舞叹了口气,“我往日曾那般伤害你,你反而都能谅解于我,如今这点小事,我又怎会挂在心上?”
叶结蔓的睫毛颤了颤,眼眶里渐渐盈满了泪,悬在睫毛上,像极了一粒粒琳琅玉珠。
片刻,她的头动了动,像是要转头,一只手轻轻按住了她的肩。
“不用急着接受我现在的样子。”纪西舞的头轻轻抵住了叶结蔓的耳朵,阻止了她回过身来看她,“慢慢来。若是当真得了漫长时日,即便心中不安,我说过,我还是愿意去相信你的。”
叶结蔓的眼睛眨了眨,原本凝结在睫毛上的泪珠终于悄然坠落。
“我爱你。”她的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垂下头去,泪水不断从指缝里往外溢出来,像是怎么都流不完似的。
“怎么又哭了?”纪西舞抬起头,忍不住笑起来,眼底却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水光。她摸了摸叶结蔓的头,随即侧抱住了叶结蔓的肩膀,将她整个人揽入怀里,声音低下去,“我知道,我也爱你。”
蜡烛终于燃到了尽头,爆出一串烛花,彻底灭了。
黑暗将两人的身影吞噬干净。两人也不动弹,只在这黑暗里无声相拥着,好像试图从彼此身上寻找到支撑的勇气。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马蹄传来,打破了夜的寂静。
天边渐渐起了鱼肚白。
“来了。”纪西舞抬起头来,往来处眺望,眼睛眯了眯。
视线里,一辆马车疾驰而来,坐在前面的女子,衣袂翻飞,神色紧绷,眉宇间透着三分英气。
赫然是纪筱染。
叶结蔓脸上露出一抹喜色,想要站起身来。许是坐了太久,腿已经有些麻了,加上身子脱力,很快晃了晃,跌入了纪西舞的怀里。
“小心。”
不过片刻,马车已经近了,纪筱染一拉缰绳,从马车上利落地跳下来,快步往叶结蔓走来。她的视线扫过已经挖开的坟墓,很快落回叶结蔓身上,脸上神色愈发凝重:“信中所说之事可当真?”
叶结蔓点点头。
“竟然如此神奇之事……”纪筱染不敢置信地皱了皱眉。
“不管成功与否,我和纪西舞都想试一试。”叶结蔓与纪西舞对视了一眼,彼此眼中都是毫不犹豫的坚定。
纪筱染虽觉荒唐,但沉默了片刻,还是点下了头:“我知道了。”她低头望向棺木,像是做了什么重要的决定,“天快亮了,我们开始罢。”
碍于天色将亮,纪西舞回到了槐木鬼符里,叶结蔓则与纪筱染一道下到了挖好的墓坑中。两人一起用力,开始推棺木。
“这样不行,”纪筱染见棺木纹丝不动,去捡放在一旁的铁铲,插入了缝隙之中,整个身子的重量往铲柄压去。
一声闷响,沉重的盖子终于被撬了动,不一会便被推到一旁,露出里面的尸体来。
因是上好的棺木,加上时日不久,纪西舞的尸身尚未腐烂。瞥见面容的刹那,叶结蔓的身子颤了颤,几乎要站立不稳,只觉得一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
“抓紧时间。”纪筱染见叶结蔓有些怔忪,出声提醒。两人合力将纪西舞的尸体搬了出来,又费了好大力气才抬上马车。
太阳自东边露了角,晨光将整个墓园开始照了亮。
而此时,客栈里已经乱成了一团。
“怎么办,少夫人到底去了哪里?”安儿的声音里带了急切的哭腔,“这都上下找遍了,还是没看到人。”
裴尧远紧紧皱着眉头:“问过客栈掌柜了吗?”
“问过了,说昨晚并没看到有女子出入。”
“会不会出了什么事?”安儿担心得不行,“少夫人手无缚鸡之力,要真碰到了歹徒,这可如何是好?”
“别自己吓自己,昨晚我们就在隔壁房间,可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听到。”一旁的舒儿看起来冷静许多,伸手拍了拍安儿的肩膀,随即望向裴尧远,“三少爷,我方才找了找,发现少夫人的包裹也没了。”
裴尧远的目光晃了晃:“你的意思是,她自己离开的?”
“恐怕很有可能。”舒儿低下头去,神色沉吟。
裴尧远心中一动,眉间神思烦忧。他隐隐觉得,舒儿的猜想是对的,只是……他望向眼前两个丫鬟,正色道:“倘若当真是她自己走的,她一个女子,这般着实令人放心不下。你们伺候少夫人有段时日了,可知道她会去哪里?”
“这……”安儿挠了挠头,望向舒儿。
舒儿抿紧了唇角,一言不发。
“舒儿,安儿,”裴尧远皱起了眉,“此事事关重大,你们若是知道什么,切记不可隐瞒。”
“昨日少夫人和安儿倒是出了门,”舒儿神色有些踟蹰,“回来的时候看起来心事重重,我在想,有没有可能去了那里……”
“安儿,昨天少夫人去了哪里?”
听到三少爷唤她,安儿哭丧着脸道:“昨天我陪着少夫人去找了灵媒。”
“灵媒?”裴尧远有些惊讶,“去找灵媒作甚?”
“这我也不知……我一直呆在外面,少夫人独自在屋里与灵媒说话。”
“不管怎么说,你俩随我先去一趟。”说着,又转头吩咐贴身小厮,“虎儿,你带着裴府的礼先行前往城北叶家,我们随后就到。”顿了顿,“如果少夫人回去娘家的话,就派人通知我。”
“好的,少爷。”
“驾——”
马车在街上疾驰而过,车厢晃荡得颇为厉害,只是上面的人无暇顾及。叶结蔓担心尸体磕碰到,一路都用手紧紧抱着。
因棺木质地上乘,纪西舞的尸体保存得颇为完好,只是脸色比之前放置灵堂时见到的要显得更为青白一些。
顾忌天气渐热,尸体离开棺木后腐烂加剧,两人一刻不敢耽搁,直奔灵媒住处。所幸已经到了城南,终于在正午之前赶了到。
大门打开,岳晗儿探出头来,四下张望了会,确认没有人看到,连忙使了眼色:“请快进来。”
岳晗儿倒是头回看到纪筱染,神色显然怔了怔,视线又扫过纪西舞的尸体:“咦?”很快,她就反应过来,有些惊讶,“你是前阵子回到苏州的纪三小姐?”
“我早就不是纪家小姐了。”纪筱染头也不抬,“叫我纪筱染便好。”
“可真像啊……”岳晗儿忍不住在心里感慨,这两人也着实太过好看了些罢。顿了顿,方想起正事,“婆婆已经在里面等着了。”
叶结蔓与纪筱染合力将纪西舞的尸体往里抬去。
果然,一推开门,就看到正襟危坐的灵媒。原本对方微微阖着眼,此时听到动静,方睁了开。
“你们来了。”
纪筱染第一次见到模样诡异的灵媒,脸上虽有些惊讶,却比一般人镇定许多。两人按照灵媒的示意,将尸体轻轻放在了地上。
室内光线昏暗,没有窗户,地上东南西北角各放了一根蜡烛。本就不大的房间,尸体往地上一摆,几个人顿时站立得就有些局促了。
“婆婆。”叶结蔓恭敬地唤了一声。
灵媒的视线往地上的尸体望了一眼:“离正午还有一刻。”
叶结蔓有些紧张:“此次……可有危险?”
“自然。”
“你当真能让人起死回生?”这时,一旁的纪筱染突然开了口,面色有些古怪。
灵媒目光落在纪筱染身上,缓缓打量过去:“怎么?纪三小姐不信?”
纪筱染看起来分外冷静:“这般荒唐事,我如何能信?”
灵媒似是觉得好笑,脸上浮现出奇怪的神情:“到时候你便知道了。”她的视线移开去,落在纪筱染身旁,“纪小姐可准备好了?等到正午时分,你虽是最为虚弱之时,但你的身体阳气未消,尚可一试。到时候你静下心神,努力融入尸体里。因你与身体的连接已经消失,所以这段过程会有些吃力,你需靠自己的意志力进行,忍耐住这股排斥带来的不适。”顿了顿,“若是换做别人,我也许会有些不放心,不过你既能承受戾气反噬之痛,此次成功的可能倒是很大。”
闻言,纪西舞轻轻点了点头。
纪筱染顺着灵媒的视线落在身旁的虚空之处,神色有些微微动容。
“喝了这个。”灵媒转身自身后的桌子上取过一只碗,里面浸着有些乌黑发红的物事,看起来有些黏稠生恶。纪西舞眼也不眨,接过来便一饮而尽。
“晗儿,将蜡烛点上。”
“是,婆婆。”靠近门口的岳晗儿闻言,掏出准备好的火折子,将房间四角的蜡烛都点了上。诡异的是,随着房间逐渐亮起来,温度却开始迅速低下去。
“你两先出去罢。”灵媒蹲下身去,开始摆弄纪西舞的尸体,口中催促道,“时间快到了。到时候会有些动静,万不可闯进来,否则后果不可预料,知道吗?”
叶结蔓咬了咬唇,紧张地点了点头。
她正欲与纪筱染退出去,纪西舞忽然唤住了她,俯身在她耳边说了什么。
“我知道了。”叶结蔓脸色变了变,有些凝重地点了点头,“我会小心应对的。”言罢,深深望了一眼纪西舞,目视着对方渐渐消失在了布帘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