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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者尸体就在冰窖门后,推开门就能看到。卢栎见过太多死亡现场,处变不惊,表情没什么变化,沈万沙可是吓了一跳。
任谁走在前头,门一推开立刻看到蜷曲的死者……近距离视野冲击,谁都会吓坏好吗!
少爷已经经历颇多,够胆大了,纵使如此,还是忍不住倒退一步,差一点没躲到卢栎身后。
沈万沙瞪着门:……呵呵,少爷才不怕!这才哪到哪啊,有本事给他来一打血尸!
卢栎感觉到小伙伴情绪紧张,拍拍他的肩膀安慰。
沈万沙顶住了,一回头——看到很多侯府下人吓的齐齐退后,脸白唇抖眼睛不知道往哪看,有那胆小的丫鬟已经翻白眼要晕过去了……他清咳两声,站直了走正了,体贴的挡住一众丫鬟的视线,不让她们面对死者,“怕什么,不就是死人么!”
卢栎:……
张氏封锁现场就是为了等卢栎过来,现在他与沈万沙到了,她就把大部分下人斥退,只留几个力气胆大都不算小的小厮,预备有需要时帮忙。
她也与杜妈妈退在一边,静静站着不说话,不打扰卢栎,任他看现场。
卢栎与沈万沙便往冰窖里走了一圈。
古代没有空调,古人对付酷热寒冷,是夏季用冰,冬日用炭。硝石制冰法可能未被发现,或者还未普及,在这大夏朝,大户人家一般都会置个冰窖,冬日储冰,来年夏日用。
身为侯府,崔家的冰窖建的又大又华丽,空间整齐不说,连墙角都雕着花。
卢栎看了看,这冰窖大概长十五米,宽十米,高八米,大约能盛一千二百立刻米的冰,如今靠门处的冰已取用五分之一,剩下的还有很多。
大概是府里主子少。卢栎正经见到的主子,也只有张氏,崔治,崔杰,庞氏的儿子崔汾年纪太小,用冰有忌讳;府里还有两个庶女,但女子体弱,用冰估计也不太多;剩下唯有一个地位不一般的宴安,需要好生对待,再没什么人有资格日日用冰。就算张氏心善,偶尔会赏下人,量也不会大。
冰窖大,存的冰多,夏日消耗少,这冰窖的温度……就可想而知了。
沈万沙搓着胳膊,一脸后悔:“怎么就忘了拿件棉袄进来穿!”
“没事,我们很快就能出去。”卢栎加快了看现场的速度,其实他也挺冷的……
脚步快起来,视线四下观察的速度也快了,但效率并没有减,卢栎集中全部精力,把冰窖从前到后认认真真看了一遍。
沈万沙一时忘了喊冷,就看着卢栎一步一个脚印的往前走,眼珠子灵活转动,那频率他看一眼都觉得眼花。随着眼睛灵动转动,卢栎的头也在移动,下巴角度更是随时调整,就像在跳一种韵律节奏奇怪的舞……
他走路的速度很快,眼神有种说不出的粲然锐利,就好像他这么轻飘飘一走,整个冰窖的场景都装到了他的脑子里……
等卢栎拉着呆愣愣小伙伴的手往外走时,沈万沙还没反应过来,“看、看完了?”
“嗯。”
沈万沙眼睛睁圆:“真的?”
卢栎一边朝门口方向走,一边与他说:“张姨说若无意外,取冰时间一般都是上午巳时和下午申时,冰窖没专门的人看守,但钥匙只有前后院总管事,以及她和杜妈妈手里有。各门落钥之后无关人员不准走动,想偷偷进入冰窖很难。”
“冰窖温度极低,地上结有薄霜,脚印一夜未经污染,非常清晰,极易辨认。所有脚印都集中在门口区域,死者并未往里走,也未发现她接近冰块的脚步,她好像不是来取冰的。”
沈万沙接话,“唔,所以才说她自杀呀!”
卢栎听闻此言没有说话,只眉尖微微挑了下。
“你不同意?”沈万沙想想之前庞氏崔杰的话,再想想死者梅香的尸体表征,“可她身边有高诚房间钥匙,荷包里还有砒|霜,结合前后……她这很像畏罪自杀么!”
不是沈万沙偏向庞氏崔杰,只是现今状况,好像只有这样一个解释,梅香把重要的东西都带齐,不就是表示放不下高诚,已经他报仇了么?
少爷眉毛扬的高高,“赫连羽那家伙这次一看错了,梅香才没有喜欢宴夫子,她是暗恋高诚的!”
卢栎笑了一声。
沈万沙歪歪头,“不过事情不能只靠猜测,小栎子,你看出什么来了?我只信你!”
“尚未验尸,我没有任何确凿意见,只是——”卢栎尾音拉的有点长,“我听过上吊自杀的,投湖自尽的,写遗书从高处跳下来跌死的,却从没听说任何人想死时,找个地方冻死的。”
冻死过程长又痛苦,一个存死志的人,是想痛痛快快结束生命,他们只是不想活了,不是自虐狂想找虐,除非这件事对他们来说有特别的意义。
卢栎见到的所有冻死案件中,绝大多数都是意外,自杀冻死非常罕见。
而且现在还是夏天,梅香真想自杀,什么方法不行,非得在条件并不允许的情况下,千方百计弄到冰窖门钥匙,再想方设法于各门下钥后溜进去,自杀?
沈万沙想想还真是,“那梅香不是自杀?是别人把她杀了放过来的?”那这人还放了高诚房间的钥匙,以及砒|霜……就更复杂了!
“先验尸再说。”
两个人说着话,走回冰窖门口。因门现在开着,外面有热气扑进来,二人倒是没那么冷了。
他们刚刚说话并没有避着人,也没有刻意压低声音,门口的人都听到了,张氏秀眉微蹙,“梅香……不可能是自杀么?”
卢栎冲她扬起一抹微笑,“张姨不要着急,等我验完尸就知道了。”
因现场已经看完,卢栎接下来准备验死者尸身。死者已死,因久住冰窖浑身僵硬,这样验肯定是不行的,卢栎请下人帮忙,把死者移出冰窖,让尸体在室温下逐渐回缓解冻……
因是夏天,这个时间并没有用多长,问过张氏意思后,卢栎准备解剖。
解剖之前,他先检查死者身上物品,并脱掉其身上衣物。
她身上装砒|霜的荷包之前已经取下,砒|霜没有味道,但白色粉末太显眼,有一部分都漏在她的裙子上,被发现简直太正常。
死者穿了一身夏日浅绸裙装,因是女子,袖袋,怀里装有帕子,针线包等物,怀里还有个精巧袋子,装着几只碎银块。
卢栎把这些东西拿出来,确定死者身上不会有零碎东西了,去解死者腰带……这一解,被他解出一样东西。
“咦?”卢栎把掉在验尸台上的小东西拿出来,“少爷你来看,这是不是剔红漆器?”
卢栎对古代技艺不太了解,沈万沙却是个中高手,一看就知道了,“没错,是剔红漆器!”少爷就着卢栎的手,将小东西移到阳光下细看,“这手艺相当不错啊……你看,这杯面纹路,一边也不呆板,这么小还能刻的这么好,好东西啊!”
这是一枚精致的剔红酒盏,有杯有底,个头非常小,比一般男人用来喝白酒的浅盅还小,整个也才到卢栎的食指一半,卢栎觉得像他这样的成年人捏着很费劲。
这样的精巧之物,大约不是用来给成年男人饮酒的,不是给小孩子用,就是赏玩的。小孩子一般不喝酒……所以这酒盏,应该是一套,专门做出来赏玩的?
“大约是。”沈万沙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大。因是剔红漆器,少爷不免想起几日前看高诚房间时的发现,“这个是不是——”
卢栎解完死者身上衣服,开始戴口罩手套,“证据不足,还未可知。”
……
沈万沙拿好纸笔准备写尸检格目时,卢栎解剖已经拿在手中了。为免旁人害怕,卢栎并没有让张氏等人进来,房间里只有他与沈万沙,收到口信跑过来的官府人员,以及赵杼派给他的护卫。
卢栎轻轻呼一口气,开始:“验——”
“死者梅香,女,年十八,发散,衣乱,体蜷缩,指甲有血痕……”
“死者肤色苍白,体表汗毛竖起,□□手、脚、小臂,小腿有大量‘鸡皮疙瘩’……”
“死者乳(河蟹,没错就是那个敏感点)缩小。”
“死者身上无冻伤表现。”
“尸斑颜色鲜红……”
……
体表看完,卢栎解剖刀划开死者皮肤,开始检验内里。
“死者胃内空虚,胃黏膜糜烂,黏膜下有褐红色斑点状出血……”
“右心扩张,充满血液,色暗红……”
“肺充血,水肿,出血,色鲜红……”
……
整个过程走完,卢栎长长叹了口气,“死者系生前冻死。因冰冻环境,死亡时间难以确定,推测是在三更前后。”
“真的是被冻死的啊……”沈万沙感叹,他还以为是被别人故意杀害,死后弃尸呢!
“活人冻死,身体呈卷曲状;体内代谢降低,血液中氧气不能被组织细胞利用,氧和血红蛋白含量变高,故尸斑呈鲜红色;肺循环氧合血红蛋白不易分离,遂肺及左心血液亦鲜红,右心血液暗红……”
卢栎一点点解释,说着说着发现自己措辞不对,沈万沙和周围的人都懵了,满脸都是‘听不懂’。
他笑了笑,“嗯,刚刚是我师门仵作术语,有些你们不大理解,但这些征状表明,死者确系生前冻死。”
最重要的一点他还没来得及说,死者胃黏膜糜烂,黏膜下有褐红色斑点状出血,这是‘维斯涅夫斯基斑’,九成的冻死者会有此征象。可惜没有仪器,不能切片观察,但缩合所有表象,他很确定此次验尸结果。
沈万沙等人更是对他有绝对的信任,这方面卢栎是专家,他说是生前冻死,一定是生前冻死了!
……
卢栎做好尸体缝合,脱下罩衣手套,净过手,沈万沙就跳过来,迫不及待的说:“我想到了一点!钥匙!”
少爷眼睛发亮:“梅香手边只有高诚房间的钥匙,冰窖门的呢?她怎么进去的?若是她自己过去,肯定要先弄到冰窖钥匙,尸体身上,身边都没有,说明当时她一定不是一个人!她同别人一起去,别人有钥匙!”
卢栎颌首,小伙伴你终于想明白了:“梅香系生前冻死,必然在活着的时候经历长时间痛苦,人有生存本能,死志再强烈,这时都不一定熬的住。若她有钥匙自己打开冰窖门,受不住时很有可能会离开,她走不了,当时一定有第二个人。不管梅香有没有拿到冰窖钥匙,这钥匙现在一定在当时的第二个人手中,这个人将冰窖门锁住,困住了梅香。”
梅香必定强烈挣扎过,否则指甲为何损毁出血?
“这样的话,疑点就更多了……”沈万沙摸着下巴,“梅香尸体旁边有高诚房间的钥匙,荷包里有砒|霜……看样子就是在留恋高诚,为他报仇,此前庞氏与崔杰扯皮,高诚之死很像是他们做的么!如果梅香不是自杀,那凶手做一切……”
“凶手对侯府内所有事情了如指掌。”卢栎替他说出后面的话。
沈万沙拳捶掌心,“对,就是这个话!庞氏高诚中毒可能是此人所为,有可能高诚之死也是这个人做的!”
二人对视一眼,非常有默契,“先去问问梅香同屋!”
问过之后,就能证明他们猜想对是不对了!
沈万沙乐的眉眼弯弯,笑的牙见不见眼。他就知道,他与小栎子才是最合拍最默契的!那个讨厌平王一直杵在小栎子身边,镇日打击自己,正好那人不在,他终于明白,他才不笨,他最聪明!
哈哈哈哈哈哈!
少爷性子本就活泼开朗,很有感染力,这样发自内心的开心,更加耀眼,小脸红扑扑,大眼睛清亮亮,小眉毛几乎要飞出去……卢栎心都要萌化了,少爷怎么能这么可爱!
他手痒的不行,揉了揉沈万沙的头。
沈万沙顺势抱住他的手,“小栎子,以后就咱俩好,不跟平王那个臭脸王,墨脱那个骚包王子玩!”
卢栎不忍心拒绝,“嗯。”
沈万沙一边说话,还一边朝空中挥舞拳头喊口号:“我们是无敌探案团!虽然没武功个子小……天下没有破不了的案!”
卢栎:……
情绪平息下来,是要继续解案子的。卢栎与沈万沙见了与梅香同住一室的丫鬟,秋莲。
秋莲是个相貌普通,性格文静的姑娘,张氏叫她过来后,她一直站在外面等,卢栎解剖半天没出来,她也一点不着急,行礼,说话都很平和。
卢栎问她,与梅香关系怎么样,梅香平日里与谁走的特别近,有没有心上人。
秋莲回道,梅香是个极好相处的姑娘,同谁都聊的来,同谁都能说得上话,可若说与谁走的特别近……好像没有。她与所有人距离都差不多,大都能称上一句熟人,但好到说心里话程度的……反正,她是不知道。
要说稍稍显出来走动多点的,也就是高诚了。高诚是管事,有时事情多的忙不过来时,梅香会帮他;高诚空时,也会从外面买吃的带给梅香;高诚喝酒误事时,梅香比谁都生气……
“婢子亲眼看到到她们吵架。”秋莲道,“梅香处事伶俐,从未与人脸红,她能与高诚吵起来……婢子想,可能他们关系特殊。”
“你觉得梅香喜欢高诚?”
这个问题让秋莲有些为难,她觉得梅香与高诚关系特殊,好像互相有意思,可两人相处时并没有多少浓情蜜意……
“婢子没嫁人,可能看错了,但婢子见过两人恩爱的样子,好像与梅香她们不同……”秋莲脸有些红,“婢子本不欲说这些,但夫人说婢子必须说实话,是否正确,自有贵客来判断,遂……”
“嗯。”卢栎摆摆手,让她不要紧张,“梅香与高诚走的近,只你知道?”
秋莲摇摇头,“大家都看的到。”
所以几乎所有下人都有这样的误会:梅香心仪高诚。
卢栎目光微闪,又问:“梅香最近买过砒|霜?”
“买过的,”秋莲点头,“说屋子耗子多。”
所以她有砒|霜,也不是秘事。
“梅香平日里可流露出喜欢什么人的样子?”
“没有。”
这一点卢栎倒觉得很正常。根据现有信息分析,梅香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如果有什么事不想被人发现,就能藏的很好。可那日李推官正厅问案,他位置绝佳,确信自己没看错,梅香对宴夫子……
卢栎捻了捻手指,换了一种问法,“除了高诚,梅香最近可有与哪个男子走的过近?并非什么春|情之意,只是有事。”
秋莲这下眼睛微微睁大,好像想起了什么:“有的!”
沈万沙着急:“谁!”
“宴夫子。”秋莲歪着头回想,“有日高诚不知道怎么想的,要请宴夫子喝酒,宴夫子拒了,他就提了两坛好酒到宴夫子房间,宴子是君子,没把他赶出来。可房间安静没多久,里面就传出瓷器破碎的声音,两个人吵架了。紧接着,高诚狼狈出来,脸上还被瓷片划了一道,血淋淋的……梅香听说了,很不开心,找了晏夫子两次。后来高诚去世,可能又想起此事,梅香又找了宴夫子几次。”
“宴夫子……”沈万沙声音喃喃,“怎么哪哪都有宴夫子,他是不是有嫌疑?”
他本是无心问出,不想这一句话几乎令在场所有人侧目。大家纷纷发言,宴夫子乃正人君子,大家同处十几年,不可能看不透……
沈万沙回想宴安的模样气质,也有些泄气。那样一个芳兰竟体,仙露明珠,风仪无双的人,怎么会是杀人凶手?一点也不像么!
可秋莲既然说了梅香与宴夫子有交集,就得问上一问。
又是在侯府正厅,卢栎与光万沙在张氏,杜妈妈的陪同下,见宴安。
宴安气质清华,一举一动似浑然天成,优雅无两。他进门先朝张氏行礼,眸色平和,神情端肃,未见任何不对之处。张氏侧身避过,指着卢栎沈万沙,说他们有问题要问。
宴安给出了合理解释:梅香找他不过是想为高诚说和,他行事向来随心,万事不欲勉强,便言一切随缘。梅香显然对此不满意,才找他多次。
宴安真的是个君子,容貌举止合宜恰当,不会让人觉得半点不舒服,也不会让人有任何误解。比如他对张氏……这一刻,卢栎完全看不出他对张氏有意思,之前的感觉就像是个误会,他误解了宴安眼神里的内容一样。
卢栎觉得奇怪,正想再问,赵杼来了。
赵杼觉得时间晚了,来接他回家……
卢栎无法,只得与张氏道别,约好明日再来。张氏笑吟吟相送,说正好明日无事,她亲自做两道菜给卢栎尝尝,都是以往苗红笑爱吃的,看他喜不喜欢。
……
可第二日,卢栎一行人过来,并没有吃到张氏做的菜。
因为宴安过来自首了。
他找到卢栎,直接说:“高诚是我杀的,梅香也是我杀的。”
卢栎几人齐齐一怔,沈万沙愣了好久才回神,“真是你杀的?”
宴安眸子微阖,微风拂起他发梢,露出左眉长长伤疤,“是。”
这还得了?卢栎几人赶紧找空房间,与宴安说话,侯府也瞬间炸开了锅。
宴安很安静,情绪自始至终没有起伏,讲述了杀人经过。连卢栎等人的问题,也好好回答了,竟是天衣无缝!
沈万沙嘴巴张着,半天没合上,“真的是你啊……”
宴安眼梢微垂,唇角牵起一抹温柔入骨的笑容,“是。”
……
条条样样都对的上,连细节都很严谨,沈万沙虽然觉得很可惜,还是认为,可以结案了。
正在他发言建议结案之时,一道声音从门外传来:“你说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