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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红笑这封信语焉不详,可能知道张氏担心,略略说了些现况,更多险境,却是只字未提。信中一再叮嘱张氏,不可慌张,不可暴露曾与她见过的事实,否则自身性命会受到威胁。
这些话措词十分严重,说若张氏因此出事,她一辈子原谅不了自己;若她因张氏不密而亡,她必死不瞑目。
“阿笑知道,以我的脾气,若知道她有事,不可能放任不管,她吓唬我会丧命没有用,便用自己安危相胁……”张氏幽凉一叹,“我不敢拿她性命开玩笑,便将信收了起来,打扫自己痕迹,同谁都没有说。”
“谁知一晃十几年过去,阿笑还没回来。”
“我恍惚失望,觉得她在骗我,又希望她没有骗我,或许哪一天,我坐车出门上香的时候,就能看到她穿穿男式长衫,折了花枝顽皮对我笑的身影……”
这件事对张氏来说很痛苦,挚友从身边离开,生死未卜,音信全无,她的心态也从当时的无奈顺从,变成挣扎愧疚。如果她不听苗红笑的话,看到那封信立刻求援,会不会结果好很多?会不会事情并不像苗红笑说的那么严重,只要有人帮助,她就能度过难关?
她们就不必分离这么久,卢栎也不必过的那么艰苦……
“连兰馨来信问我阿笑的事,我都没说,今日若非你找上来,若非时间真的已经过去很久,我怕还是要犹豫。”
张氏双眸微阖,静了一静,才转头看向卢栎,上上下下把他打量一遍:“阿笑好狠的心,竟然让你住到那么偏僻的地方,找不认识的人来带你,我与兰馨这样的姐妹,在她心中竟不值得托付么!”
她话虽说的厉,但眉眼神情里流露出来的全是不甘幽怨,她应该是很想为苗红笑做些什么,可偏偏什么也没做到。
卢栎微微一笑,“晚辈现在不是也很好?娘亲应是怕连累了您。”
“大家姐妹,有什么可连累的。”张氏仍然很介意,“再者说,上京还有瞿家,我们这些人,难道连一个稚嫩小童都护不住?”
“张姨……”卢栎声音放轻,像在撒娇,“您别生气,您看我都平平安安走到您面前了,现在真是什么事都不怕了呢。”
张氏看看卢栎,再看看他身后侧的平王赵杼,墨脱王子赫连羽,沈家少爷,眉目略缓和,浅浅嗯了一声。
“那这封信……能让我看看么?”卢栎眼梢微垂,“我娘未留只字片语与我呢。”
张氏突然浑身一震,帕子捂眼,似有哽咽,“这信……被我弄丢了。”她声音颤抖,带着浓浓歉意。
“丢了?”卢栎很是震惊,他这坏运气,也是没谁了。
张氏整个人浸在悲戚情绪里,一时说不出话,她身边一直站的贴身妈妈给她递了杯茶,“夫人?”
她摆摆手不要,同时示意那妈妈说话。
那妈妈便上前一步,冲卢栎几人福了福身,“老奴姓杜,是夫人陪房,一直以来都在夫人身边,从未离开,当年夫人与苗夫人见面时,老奴也在身边伺候。夫人与苗夫人感情很深,苗夫人失踪,夫人就把信带在身边,半是念想,半是忧心这信成为苗夫人最后遗物。”
“因信签不大,方便携带,夫人走到哪都带着,十四年前往京外汤南庄避暑时,也不曾放下。谁知那年汤南庄遭了恶匪……夫人丢了几箱子东西,那封信,也在这些箱子里。”
汤南庄三个字似乎是勾起了什么不好回忆,张氏再也忍不住,突兀的站起来,颇为尴尬的道了声恼,匆匆走向隔了屏风偏厅。
厅内顿时安静下来,卢栎眉眼微锁,很有些不解,张氏……应该不是这么冲动的人。方才一番面见时间虽不长,但他能看的出来,张氏是个气韵闲淡,眼明心亮,聪慧大气的候夫人。
“夫人平常不这样,今日心绪起伏剧烈方才如此,几位千万别介意。”杜妈妈深深一福,不敢冷落了客人,小心翼翼替主人赔不是,便是再担心,也只敢朝屏风后看看,并不敢放下客人追去。
正厅气氛颇有些低迷,沈万沙却像想起了什么似的,问了杜妈妈一声,“十四年前汤南庄……可是流寇洗劫一事?”
杜妈妈深深垂头,“正是。”
“那就难怪了……”沈万沙目光掠过屏风,也重重叹息了一声。
看起来这里面有事……卢栎问沈万沙,“十四年前汤南庄发生了什么事?”
“我只听家中长辈提起过,说当时挺惨的,具体内情却是不知道,”沈万沙看向赵杼,“王爷知道么?”
赵杼桌子底下握住卢栎的手,“非是山匪,亦非流寇,是边关危急,辽人趁虚而入,分了支千人部队,顺着大同,真定杀了过来。汤南庄在上京以北,紧挨着真定府。”
“辽人?”卢栎眼睛睁的大大,所以是战争了?
赵杼颌首,“辽人来的都是骑兵,暗夜偷袭抢掠,我方未来的及反应之前,吃了很大的亏。当时的武安候带着夫人家人,正在汤南庄别院避暑,很是经历了些危险。”
所以会丢东西真不是故意,而且提起就怕也很正常……
卢栎看了眼屏风,深深叹息,还真是运气太差。
杜妈妈大概担心卢栎不信,咬咬牙,将当时的情况补充了下,“那时别院一下子就乱了,别院虽是候爷的,但候爷一年难得去一次,对下人管束力没那么强,遇到险事,别院下人丢下主子就跑了,候爷与夫人身边除了从上京带走的几十护卫,就是些忠仆。”
“当时连命都要担心,哪里还顾得了旁的东西?对方的包围圈一点点缩小,夫人再想,也不好让别人拼出一条命,帮她把衣裳箱子找回来。身边人一个个减少,到最后吃的都没了,总不能大家都等死,夫人便把护卫集中起来,交于候爷,让候爷带着儿子奋力撕开一条口子冲出去找援兵,她则充当诱饵,引开敌人……”
“虽然最后援兵来的也算及时,一家主子都没出事,但那几天,夫人受了很多苦,援兵来后疯了似的找衣裳箱子,可怎么也找不到,夫人为此大病几场,哀哀叹息……”
杜妈妈表达的很清楚。那信真丢了,张氏为此非常愧疚,汤南庄的记忆对张氏来说几乎是人生中最黑暗的东西,她尝尽辛苦,丢了很多东西,但真的不怪她。
请卢栎一定相信,她家主母真的是好人,万没有故意隐藏之意。
卢栎其实一点也不介意。会提出看信要求,是他想看看能不能从中找到什么蛛丝马迹,但真丢了也没关系,反正他找苗红笑相关线索这么久,找不到特别重要关键的东西是常态,他早习惯了。
杜妈妈这么说,应该是张氏对他特别看重,看重的都有些小心了。
卢栎站起身,“夫人已然帮了很多,我岂会因这点小事计较?妈妈还是过去看看夫人,请她不要伤心,晚辈此前不知,并非有意勾夫人难受。”
杜妈妈正感念卢栎大度,正想转去看张氏时,屏风被推开,张氏出来了。
张氏大概洗过脸,鬓角有些湿,眼睛也还有些红,但衣服神态样样清楚干净。她过来冲着平王深深一福,“妾失礼了。”
平王摆摆手让她起来,“也是我等勾起夫人难过往事。”
许是发泄一番情绪得到了疏通,张氏浅笑吟吟,眉目舒展,整个人又恢复了端庄优雅的候夫人样子,与卢栎说:“今日你即来了,旁的事都不重要,见见你弟弟吧。”
她口中弟弟,应该就是张氏的儿子崔治。张氏与崔洛成亲多年,膝下只有一嫡子,到如今应是十五岁了。
“好啊。”卢栎笑着应了。
崔治是个端方少年,虽被寡母带着,眉目间并不见自卑郁气,应对间很是大方得体,冲卢栎行礼时特别认真,“听说哥哥一手本事技惊四座,弟弟心向往之。”
沈万沙在一边出主意,“那下次小栎子剖尸之时,你也来看呀!”
崔治眼睛睁的溜圆,非常激动,“可以么?”
卢栎无奈的揉揉沈万沙的头,“剖尸不好玩,气味难闻,尸体也很不好看……”
“这样啊……”崔治眼眸立刻黯了下去,满是失望。
卢栎不忍心,“这样,如果尸体表现不是那么吓人,你娘亲又允许,我便让你看。”
崔治立刻看向张氏,“娘——”
张氏乐的让儿子交朋友,再者男孩子哪能同姑娘一样娇养,是该练练胆子。她先是笑着应了,复又虎着脸提醒,“若你表现太丢人,下回可就不准了。”
“儿必不会给娘亲丢脸!”
……
伤心事提过,便又是聊天说话,大家互相了解的时间。
做为候夫人,张氏消息不算闭塞,她即知道了卢栎是谁,自然也就知道了赵杼与他关系亲密。张氏很想多关心卢栎一些,但以往没有尽过心力照顾,这事上插手也不合适,便一边说话,一边暗暗观察赵杼,看他对卢栎真的好,还是逢场作戏。
沈万沙她清楚,是个性子纯真的少爷,赫连羽就又不熟悉了,张氏默默观察评估着……
尽管有些晚,她还是想尽一份心力,替苗红笑好好看着儿子。
……
外面暖风拂柳,蝉鸣声声,厅里放着几盆冰山,袅袅升着白烟,主人端雅大方,客人活泼有礼,气氛竟是不躁不热,十分适宜。
卢栎视线微垂间,不期然滑过屏风,看到偏厅书案。书案临窗,窗子现下开着,暖风吹过,将桌上书页缓缓打开……露出一张青墨写就的纸片:回首西风,何处疏钟,一穗灯花似梦中。
似是悼亡词,意境怀念又无奈,观其缠绵笔意,应是女子写就。
武安候府如今最大的主子就是张氏,正厅常来待客,偏厅该是张氏等待客人或小憩安坐之处,那这些字,应该是张氏写的了。
大概是悼念亡夫了。
卢栎心内感叹,张氏……是个情深之人。
……
叙完话,卢栎提出告辞,张氏想留他们在候府吃饭。若是自己一人便也罢了,但赵杼和赫连羽……卢栎有些犹豫。张氏不欲他为难,这才没苦劝,只同他约定,近几天,不拘哪日,一定要再来一次,她在府中准备好吃的玩的等他。
崔治也满脸遗憾,卢栎便邀请崔治到他的处住玩:“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过来,我若没事,一定会在家的。”
崔治看看张氏,见张氏点头,脸上的喜悦压都压不下去。
一行人走到庭中,路过的仆从皆靠墙垂手肃立,规矩极好。
卢栎视线随意扫了一下……就顿住了。
见他停住,不光赵杼沈万沙赫连羽,张氏崔治也有些不解。
“张姨,”卢栎眉梢微凝,面色严肃,“府上最近可否有人消失?”
消失?无故失踪么?
张氏眉尾微扬,似是不明白卢栎为何有此一问,但她想了想,还是认真回答:“未曾听闻。”
“那有没有派出去做事,暂时没回来的,有头有脸的下仆?”
“这个倒很多,”候府家大业大,张氏这个家主尚少有得闲,下仆们自然更忙,每日在外忙碌的管事不知凡几。张氏觑着卢栎神色,“你想找人?”
卢栎微微颌首。
“如此,需叫大管家过来相询,下面人怎么安排,我并不十分清楚。”张氏挥挥手,她身边大丫鬟立刻转身,去请大管家。
沈万沙悄悄拽了拽卢栎袖子,“小栎子,怎么了?”
卢栎指着靠墙下人里站在最前面长者……衣服上的绣纹,声音略低似含隐意,“那个,很眼熟。”
沈万沙没明白,眼熟?
崔治听到卢栎的话,开口问道:“那是我们府里家徵,可是有什么问题?”
“现在还还好说。”卢栎摇摇头,回头冲赵杼赫连羽歉意笑笑,他们恐怕得在候府多停留一刻了。
赵杼摸摸卢栎的头,似是明白过来了。
沈万沙急的跳脚,“到底怎么回事呀?”
卢栎便与他解释,“前日你在巷子口遇到的那个死者,里衣上也绣有同样家徵。”
即是家徵,他不理解为什么死者绣在里衣上没绣在外面,但他对死者观察一向仔细,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如果不出意外,死者应该是候府的人。
沈万沙长长哦一声,“原来如此。”叹完又抓耳挠腮回想,“我怎么就想不起来呢!”
赫连羽握住少爷的手,防止他伤到自己,“观察死者方面,没有人比卢栎更加仔细。”所以输给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不是少爷太弱,是卢栎太强。
沈万沙咂咂嘴,算是接受了这个理由。
大热天的,在庭中等不是回事,张氏又把卢栎几人请回正厅稍坐。
……
大管家姓刘,来的很快。不愧是老管家,对下面人如数家珍,谁现在应该在哪里,做什么事,没有他不知道的。
卢栎形容了下那日死者的相貌身材,多大年纪,身上穿着什么样的衣服,老管家想了想,给出一个答案,“有个叫高诚的外院管事,同您形容的很像。”
“他现在人在何处?”
“应该在邢州收帐。”
卢栎请老管家细说。老管家便道,高诚去往邢州的工作半个月前就派下来了,他准备得宜后,于三日前出发,照马车行进速度,现在应该在邢州了。
要远行,人不会在候府,也不会在上京,所以只穿了绣有家徵的里衣,外裳则换了出门穿的体面衣服……
卢栎点点头,明白了。
张氏端详卢栎神色,眉头压下去,捏着帕子的手也握紧了,“是不是有什么不好的事?”
卢栎眼梢微垂,想怎么说合适……
张氏神色凝重,声音里透着刚强,“有事只管说,我虽是寡妇,却也撑得住。”
卢栎最是欣赏聪明坚强的女子,闻言也不再犹豫,直接说,“前日朝阳大街巷子口发现一具尸体,很像贵府下仆高诚。”
“什么?高诚死了?”老管家非常惊讶,“没去邢州?”
张氏却十分镇定,只顿了一顿,就问卢栎,“那具尸体现在何处?”
“应在府衙停尸房。”
张氏即刻下令,“刘叔,派个腿脚麻利的去府衙停尸房认一认,看是不是高诚。若是,请差吏过府调查,提醒府里人配合,另派一人去往邢州,若不是,也即刻转来报我。”
“是!”老管家匆匆离开,安排去了。
正厅一时又安静下来。
崔治有些不理解,“娘,不过是个下人,要这么大动干戈么?”官府差吏们哪是好打发的,有了官司,就得打点。
张氏正蹙着眉思考,好像没听到他说话。
杜妈妈便出言解释道:“按说家里死个下人算不得什么,奴婢的命本就不值钱。可咱们府的人在外枉死,家主若不管,会寒了下面人的心。若是别人看不惯咱们家故意为之,咱们就更不能退,需得找回脸面。”
崔治面色复杂了看了张氏一眼,微微垂眸。
是啊……他娘是寡妇,容易被人看轻瞧不起,更应该硬气些。
他有些恨自己长的慢。
张氏有想尽力破案的意思,卢栎便不能呆看,“若张姨不嫌弃,我来帮忙罢。”
“如此,偏劳你了……”张氏看向卢栎的目光有些复杂,“你头次上门,家里就出了这种事,我这做长辈的没照顾过你一天,反累你来帮衬我。”
卢栎摆摆手,“没事。”
沈万沙也帮小伙伴说话,“夫人且放心,累不着小栎子的,小栎子可聪明,破案可快呢!”
虽然候府派去认尸的人还没回来,卢栎已经觉得,死者十有□□就是高诚。遂他开始问问题,第一个就问高诚来历,性格,可与人有积怨。
杜妈妈福一福身,上前两步回话。
若问她府里是否有人丢了,她也不确定,需要问问下面,但若指出确定的人,还是个有头有脸的管事,她却不会不知道。
“高诚是候爷入住候府时,崔家送来的世仆……”
崔洛自小贫穷,没什么家底,先帝给他封了爵,他连个得用的人都没有,一应下人,全是上京崔家帮衬,这高诚,便是崔家挑选送来的。
此人非常忠心,很会办事,也很负责任,但凡交给他的任务,就没有办不好的,若非平日里好那一口酒,现今也不会只是个管事……府里上下对他的评价非常统一。
崔洛仙去,张氏寡居,为免名声不好,张氏治府极严,规矩很重,管事们层层监查,不允许有内斗。杜妈妈从未听闻高诚与谁有积怨,所以他在府里应该没有仇人,若有,这消息一准瞒不住,早报上来了。
“忠心,会办事,负责任,但凡有工作,一定能高质量完成……”卢栎念着几个关键词,“这个高诚,很聪明么。”
杜妈妈道是,“不管谁,能在咱们候府做到管事的,都不是笨人。”
“聪明人擅隐藏心思,遂他真要有什么东西想瞒……”卢栎看了看张氏。
张氏闭了闭眼睛,“知人知面不知心……所以我才想尽可能掌握更多。”
线索太少,暂时分析不出什么,卢栎想了想,“我能看看高诚的房间么?”
他提这个要求不过是顺便,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没想到……高诚的房间给了他很多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