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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唐长兴二年,春,正月。
入冬的洛阳,有些冷。
淡灰色天际偶然可见几抹白,细雪伴风飘落在洛阳城内,因这不是太好的天气,城内行人渐少。
而就在这稀疏的景致里,临街而建的戏楼却有着旁人不敢忽视的存在感,因着白雪,只隐约看得大概模样。
冷风挟著碎雪拂入戏楼中,三层临窗席地而坐的人似乎并不畏惧寒气,整面的细竹帘子正高卷著,跪坐在软垫上的白衣青年,循着对面青年的目光,听着茶壶中沸水滚腾的声响,看着蒸腾而上的白水汽,唇边勾出淡淡笑意。
面对白衣青年的考究目光,玄衣青年只微敛起身,拿起搁在茶桌上的厚湿白布放在壶柄,老练的拎起茶壶将沸水倒入壶中,又迅速倒出。
眨眼间,沸水再次入壶,青年轻提手腕,反复三次。
一时间,雅致的厢间满溢着淡淡清香,似连空气中都因此流动不了。
见此,李重吉望着端坐于自己面前的玄衣青年,他身穿精绣玄衣,黑发中规中矩的束起,天生俊朗面容却不苟言笑,虽年二十有四,却能自由行走于安重诲与父亲之间的争斗,身处洛阳政权中心,却从未染上半缕不良习性,无论是哪方面都是不容小觑的人。
微敛心神,李重吉以指轻叩在光滑的桌面,似打趣似正经说道:“化基,这不是张叔最引以为傲的“凤凰三点头”吗?”
“嗯。”翟光邺边答边盖上壶盖,又以沸水浇遍壶身,是为“封壶”。
李重吉望着翟光邺的动作,展开随身携带的青扇,缓缓又开口道:“如此好茶,若惠明能品到该是不错。”
听言,翟光邺颌首沉吟,淡蹙眉,只挑出几对精致的瓷杯,将温烫好的茶汤缓缓倒入杯间,片刻后才微牵唇淡淡答道:“应该是挺好的。”
“你也觉得挺好的吗?”并不惊讶于翟光邺的敷衍回答,也并未忽略提到惠明时他的微反感,似乎不经意间说道:“我还以,你不喜惠明。”
“惠明姑娘温柔娴淑,我又怎会不喜欢?”不多一句,不少一句,翟光邺仍旧淡然处之,将方才斟着的瓷杯推至李重吉面前,淡应着。
话里多少无奈之意,任谁都听得出来。
“如此便好,我想惠明会十分喜欢你亲手泡的香茶。”李重吉微偏头望着窗外飘扬的细雪,一掌搁置在桌上,食指轻敲,若有所思。
“也许吧。”翟光邺温言相答,伸手端起温烫的瓷杯,淡应着。
“明日,便是接惠明回洛的日子。”李重吉自顾自掀开瓷杯盖,扑面而来的清茶香让他不由得舒心,细嗅着淡香轻啜薄茶,他看着翟光邺方才和缓的面容变得僵硬,又若无其事的说道:倘若惠明能在静月庵见到你,想必她会十分高兴。”
“……”原本清冷的明眸变得抑郁,翟光邺温言淡笑道:“惠明姑娘在静月庵潜心修行,我为世俗之人,又怎敢扰惊佛门重地。”
每当他提及惠明时,一向少言的翟光邺就会搜刮各种理由推辞与惠明相见,李重吉放下瓷杯,望着翟光邺的眼神锐利。“你忘了十年前的承诺?”
“化基未敢能忘。”翟光邺微摇头,面无表情的面容看不到什么变化。
“反正你俩都要成亲的,不是吗?”
“是。”
“那明日,你便和我一起前往静月庵如何?”
“好。”
李重吉见他应着,便只微笑,随后便闲聊了洛阳趣事,而翟光邺都只是沉默寡言,偶尔作回答罢了。
所幸李重吉并未在戏楼逗留过长时间,准确的说,应该是在确认翟光邺明日会与李重美一起前往静月庵之后,便无甚闲聊兴致,寻了一个借口便离开了。
待着李重吉离开之后,翟光邺只望着蒸腾的热水汽,尽管他的半面与半身已被细雪濡湿一片,却依然坐在原位,丝毫不想动弹。
“少爷,雪又下大了。需不需要把帘子放下?”小厮模样的清秀少年推门而入,见着他不动也不言不语,终是忍不住,挨过来低声问著。
“不必了。”翟光邺摆了摆手,偏柔的嗓音有些醉人,只这嗓音中的清冷似也要融进这雪色中。
话落,翟光邺伸手收回方才未用完的茶叶,又重新放回茶仓里,小厮见此连忙想去帮忙,而翟光邺则道:“茗衣,今天让你站在门外好久该累了,先歇着吧。”
茗衣听此,慌不忙的开口道:“小人哪里有什么累的,少爷你和重吉少爷说话才累呢。”
一想起站在门外偶尔听见得只言片语,再加上向来重吉少爷经常对翟光邺所说的话,茗衣倒是猜出了几分,不禁抱怨道:“每次重吉大公子和重美二公子找少爷你,不都是因为惠明小姐的事情吗?”
说到李惠明,茗衣不禁有些抱怨,便有些大胆说道:“要小的说,少爷您就不应该过早订亲。”
翟光邺收回散落的茶叶,垂目似在笑。“哦,为什么?”
“不是茗衣我说大话,现在洛阳城哪家少女不对少爷您暗付芳心想要嫁给您,可您倒好就因早早就和惠明小姐订下婚约,既不能与哪家闺秀琴瑟和鸣,也不能去花楼解闷。”茗衣年纪虽小,不过对于翟光邺将近十年的生活倒是了解的透彻,若是平常人家少爷,就算与闺秀订婚,也都会去花楼解闷。
可就因少爷的订婚对象是惠明小姐,再加上惠明小姐两个哥哥对少爷的监视,让少爷着实有些……累。
越说真是越替翟光邺抱不平,茗衣不禁皱眉絮叨:“关键是这都十年过去了,别说洛阳人了,就连少爷你都不知道这惠明小姐是长得是圆是扁是美是丑。”
翟光邺拾理着茶包,听着茗衣话里的意思,他不禁轻呵一声气,才又说道:“你这脑袋瓜子现在想的蛮多的,素日里怎不见你把这等功夫用在读书上?”
茗衣听出翟光邺话里的打趣,不禁耷拉着脸才说道:“少爷,我这是为你着想啊。您说李将军为什么把她指给你?不会真如城内传言那般,惠明小姐是天生…”
“茗衣。”温言细语,却及时让茗衣住口,而茗衣也见着翟光邺的难看脸色及时的将喉间的话咽了下去。
“惠明姑娘她,”翟光邺望着茗衣探究的奇怪目光,心里不知如何来说出提及李惠明时的奇怪,只轻叹道:“将来,是要成为我妻子的人。”
茗衣低头沉默,算是不作答,而翟光邺见着茗衣的别扭反应,才缓和面容淡笑说道:“我们走吧。”
“是,少爷。”茗衣也不敢再说些传言,生怕又惹得温和的翟光邺生气,只回答道。
出了戏楼,便瞧着雪又飘落在地,似因这突降的大雪,街道并无几人来往,而鹅片大的雪花轻覆在街道齐整的青石板上,层连层蜿蜒至远道,银白色似要与暗淡的天色融为一体,甚是美丽。
“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翟光邺拂了拂身上的碎雪,接过茗衣递过来的厚厚披风披上,目光不禁变得深邃,十年前,也是这样的天气。
梅花开的这般好,入眼之处,轻枝尽是微红淡白。
迷蒙细雨中,只见一灰袍青年立于梅枝下,听到细微的脚步声,便转身见十三、四左右的俊朗少年,微愣半晌才淡吐言道:“光邺,你当真立了那誓言?”
翟光邺见着青年不忍的面色,微抬头对上他的眼眸,一字一顿的说道:“您给我和她下咒时,不就早该想到了吗?”
“化基,你……”似规劝的语气,灰袍青年语重心长的说道,虽想解释却怎也张不了口。
“张世深。”翟光邺细念着青年的名字,步到他的面前才缓缓说道:“这是我最后一次喊你的名字,从今以后,你我再无任何瓜葛。”
说罢,少年愤然转身,淡墨衣袂勾画出圈圈弧度,只留灰袍青年独留在梅树下。
翟光邺并不能忘记,他与李从珂的约定,他十年前立下的誓言。
“苍天在上,后土在下,我翟光邺今日愿娶李惠明为妻,生生世世不分离,若违此誓,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若违誓言,天诛地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