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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姨娘同郑月明母女两个搂在一块,哭得梨花带雨。
“我的儿!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寇姨娘哭得活似郑月明命悬一线,而郑月明下半张脸窝在寇姨娘怀中,偏偏露出额上狰狞肿胀的竖痕,哀哀切切道:“祖母,您要为明儿做主啊!”
然而周围一众看客中,入戏陪演的只有钱氏和郑伯纶,郑伯纶搂着两人几欲落泪,钱氏捶着榻哀叹家门不幸。
冯氏怒火中烧道:“大年三十,哪家不是喜气洋洋的,就你们俩、你们……”号丧呢?
“够了!”郑伯纶指着冯氏,愤恨道:“你瞧瞧你,还有没有一点嫡母的样子?!”
钱氏在郑宜君的劝慰下先收了泪,将寇姨娘和郑月明唤到身边,一手拉一个,开口便道:“明儿莫怕,祖母知道你一时失手,心里愧疚呢。待祖母叫你父亲拿牌子去宫中请御医,断不会叫你留下伤疤。”
“母亲……”郑伯纶犹豫地看向二房,郑昙一席话说完,这句“一时失手”,他听着有些亏心。
阿团忍不住冷笑:“对不住啊,二姐姐,方才我脚下一滑伤了你,心里一样负疚呢。”
“那怎么一样!”钱氏瞪视着阿团和云氏,意有所指地眯起眼道:“小小年纪,心性便这般狠毒,睚眦必报,也不知是谁教出来的……”
钱氏惯会颠倒黑白,然而辈分摆着那儿,底下人人头上一个孝字压着,谁都不敢与她正面相抗。
云氏捂了阿团的嘴,不许她自行其是。郑晏趴在阿团肩头和她咬耳朵:“嘘!君子动手不动口,往后见她一回揍一回!”
阿团在云氏的手掌下嗤嗤笑了起来,钱氏的脸更黑了。
郑叔茂一直平静地听女眷们打机锋,此时突然问:“大哥怎么说?”
郑伯纶还以为他这是气狠了,和稀泥道:“明儿也有不对的地方,妹妹做错了,难道不能好好说?做什么非要动手!团姐儿也是,遇到这种事,只管秉明了长辈们,由长辈们做主,难道不比你们两个滚作一团好看?”
郑叔茂极轻地叹了口气,站起来搂住云氏的肩,道:“走吧。”
一屋子的人都惊了,冯氏讶道:“二弟要往哪里去?”
郑叔茂不慌不忙道:“团姐儿人小精神短,我们便先回房,不在这里添乱了。大哥也不必使人来叫了,待安置好了她们娘几个,我自会往前院招待族人。”
“胡闹!”钱氏怒道:“团姐儿做下这等事,还没受罚就想走吗?”
郑叔茂早厌烦了钱氏胡搅蛮缠的作风,碍于孝道不便对她如何,却也不愿妻儿在她面前零散受罪。
强硬地将云氏几个推去穿雪帽、大氅,自己对着上首道:“母亲若还顾及侯府名声,便收敛些吧,也免得二妹和四弟难以自处。”说罢便拱手告退。
钱氏被郑叔茂打了脸,气得砸了一地茶盏。心里却想,团姐儿粗暴狠毒,坏的是团姐儿一人的名声,往深里说也是云氏女教导无方,干她一双儿女何事?
何况便是捂住这事儿,也不能就叫她好过了,打手板子、跪祠堂,总得要她选一样。
郑老侯爷看戏似的吃糖嗑瓜子,直到二房的人走干净了,才仿佛刚刚看见寇姨娘似的,不经意般道:“咦,你是个什么玩意儿啊?”
寇姨娘的脸刷得一下,苍白得如同死人,抖着唇说不出话来。
郑伯纶连忙护着她道:“父亲,寇姨娘是儿子叫来的,月儿伤了头,冯氏……”他饱含怒火地瞪了冯氏一眼,犹带不忿道:“总要亲娘看顾着,才能安心。”
“哦,是个姨娘。”郑老侯爷随手捞过钱氏用的青花瓷茶壶,灌了一口残茶,嚼着茶沫子,道:“什么时候侯府的姨娘也能登堂入室了?稀奇。”
寇姨娘十根手指死死扣进手心里,冯氏眼神亮得吓人,得意得简直要给郑老侯爷叩首。
郑老侯爷说完却不看众人神色,自顾自地道:“今年年夜饭都在自己房里吃。老三家的领着孩子们回去吧,临睡前灌一副安神汤,免得惊了神。”
吕氏动动嘴唇,还要说些什么,想起郑季林往日的叮嘱,便低眉顺眼地领着郑昙、郑月珏两个走了。
又对冯氏说:“你也领着大孙女回去吧。”对郑月璧则道:“安安心心在房里绣嫁衣,别管这些个乌七八糟的事,你爹虽然糊涂,大事儿上还不至于绊了你的脚。”
打发走了两拨人后,问郑伯纶:“老大,你是嫡长子,你觉着咱们这个家怎么样啊?”
钱氏仿佛被“嫡长子”三个字刺了一下,捏着郑月明的手不免一紧,郑伯纶垂手而立,讷讷地不敢答话。郑老侯爷噗地吐出两粒瓜子壳,自言自语似的说:“老二说的对啊,这哪像一个家,简直像四个家。”
拍打拍打手上的残渣,一拍屁股走了。留下一句:“你们歇着吧,我上前院听戏去!”
钱氏胸脯剧烈起伏着,左右一睃,留下的郑伯纶、寇姨娘、郑宜君,个个头垂到胸口,恨不得找个地缝躲起来。找了个由头,怒道:“大夫呢?请了这么久还没请来,跑腿的都死外头了?!”
外面有个小丫鬟,连滚带爬地进来磕头,战战兢兢地道:“大夫请、请来了……昂少爷直接请到……二房去了……”
承平侯府这除夕夜过得热闹。
族中耆老在前院吃过饭,回家就琢磨了起来。侯府里的下人们来去匆匆,彼此见面用眼神打个招呼,话都不敢多说。
等阿团抹过药膏,喝过药汤,郑叔茂觉得可以把教育问题提出来说一说了。“阿团,跟爹爹说说,你打人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阿团下意识地找云氏,才发现云氏和郑昂兄弟俩都被郑叔茂支出去了。垂着眼睛小声道:“没想什么。她打我,我就打回去啊。”
“那打完以后呢?明姐儿人事不知地躺在地上,你怕不怕?”
“我手底下有数呢,爹爹。”阿团死不悔改,狡辩道:“我才多大劲儿,哪儿至于就砸晕了,她是吓得,要不就是装得。”
郑叔茂沉默半响,直截了当地说:“你心里头没把明姐儿当家里人看,是不是?”
阿团一哽。
这时她才意识到,堂姐和学校里的同学是有区别的,祖母、伯母等人也不是普通的同学家长。
“砸伤堂姐,是为不悌;顶撞祖母,是为不孝。‘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欤’,罚你从明天开始每天诵读百遍。你认不认?”郑叔茂静静地望着阿团,半边脸被桌上的烛火映的明亮闪烁,半边脸没入昏暗的夜色当中。
阿团垂着眼睛,手指纠结在一起。心里小委屈地想,姐姐、祖母又怎样,难道辈分高,就可以随便磋磨人了吗?
前世除了母亲,半个亲戚也没有的阿团,可能需要很久才能理解大家族里的条条框框,然而此时,她还是乖乖地小小声地应了个“嗯”。
“罢了。”郑叔茂低低地叹了口气:“是我不该强求。”
阿团上回和郑晏打了一架后,连着好些天又狗腿又谄媚地围着郑晏打转,眼神里明明白白地露着后悔和心疼。郑叔茂便当她懂得知错就改,知道友爱兄弟,便没有多加苛责。
可这回打郑月明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明摆着的报复。和郑月明额上狰狞可怖的伤势一比,郑晏脸上的青紫看着就小儿科了。且之后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就敢开口讥讽,生怕自己落了下风,哪怕形式不利也梗着脖子不肯受气。
郑晏也一样,想都没想便站在阿团一边,完全没有试图调停姐妹间的争端,只有护着阿团的心,一丁点都没考虑郑月明。
郑月明在他们心里,只怕和别的府里的小伙伴无甚区别,玩得好便一起玩,玩不好就拆伙。可拆得七零八落了,哪里还叫家呢?
夜间,迎春听着外面热热闹闹的鞭炮声,小心翼翼地给阿团换药,眼圈红红的,嘟囔道:“老夫人心都偏到胳肢窝里了,一样的孙女儿,怎么眼里就只容得下一个呢?”
阿团闭着眼感受额上清凉凉的药膏,平心静气道:“你用不着替我抱不平,我不在意那个。”
窦妈妈赞同地说:“姐儿这般想就好了,女子在这世上所遇不平事甚多,吃一二哑巴亏又能如何?善恶有报,谁人心里自有一杆秤。关键还是自己要想得开,心要宽。”其后又絮絮地说了些女子要娴静淑德,不可轻易动手云云。
阿团笑了笑,没应声。
窦妈妈的意思她懂,不奢望太夫人疼爱便不会伤心。只是吃亏是福的言论,她不认。
且这会儿阿团也回过味来了。
诵读百遍……这不是当初老侯爷拿来罚郑晏的手段嘛!郑叔茂教训得严肃,最后却只留了这么个不痛不痒的惩罚,听起来怎么像高举轻放呢?
隔天正月初二,是出嫁女回门的日子。礼单是早已拟好的,只等一早将礼物搬上马车便好。
侯府的低气压盘旋了一天两夜,无论大房、三房怎么想,反正二房是迫不及待地出去透透气了。
郑叔茂陪着云氏去福寿堂向钱氏请安、取对牌时,钱氏连面都没露,推说身上不舒坦,让邱妈妈将对牌送了出来。
邱妈妈绷着脸,阴阳怪气道:“照规矩,儿媳理应榻前侍疾……”
郑叔茂连钱氏的脸都不给,哪里会理会一个婆子。左耳进右耳出,眼风都没扫邱妈妈一下,叫云氏身边的大丫鬟取了对牌,径自出了门去。
气得邱妈妈在后面跺脚,一掀帘子进里屋告状去了。
四辆马车侯在角门,云氏带着阿团与郑晏乘前一辆,觅松与窦妈妈跟在主子身边,其他下人乘第二辆,礼物放在最后两辆。郑叔茂自然骑马护卫在旁,郑昂不肯被当作小孩子看,也牵了一匹马。
郑叔茂控马过来,贴着车窗对云氏嘱咐道:“你多费心,小心看顾着这两个魔王。莫让阿团吃了发物。再有阿晏力气大,玩闹起来,不要弄伤了元衡和二月。”
“我晓得。”云氏隔着帘子与郑叔茂说话,也叮嘱道:“你在前面少喝点酒,尤其别让昂哥儿沾酒。承渊要闹,你也不用给他面子。”
郑叔茂想起他那不着四六的小舅子,心里一哂,低低地应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