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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等丫鬟流萤跟着画屏坐在廊下借着外头的阳光做针线。
她俩的名字都是夫人云氏起的,出自“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的诗句,银烛和轻罗年前俱被撵了出去,同批进府的只剩下了她们两个。
主子的大小衣裳自有府里的绣娘来做,偶尔图新鲜也会到绣坊里订些新鲜款式,轻易轮不到贴身的丫鬟。
这会儿做针线也不过是随着团姐儿的喜好,绣些贴身的小玩意儿。流萤的娘是外头巧裳坊里的教席娘子,一手错针绣线条长短交叉、分层叠色,很有些名气。流萤不过学了她娘一半的手艺,在团姐儿这儿就显出她来了。
团姐儿新近爱上了圆毛的兽纹,扁毛的、有鳞的一概不喜,还得要真、要新奇、要圆胖可爱。这些小偏好主子不会明说,只能靠底下人一点一点摸索。
流萤自打献上了一只白胖雪兔纹的翠绿底荷包,得了团姐儿的赏,就算在主子心里挂上号了。
当天便从画屏处领了不少丝线和布料,得空就做,如今团姐儿的荷包上、软枕上、斗篷里面都断断续续绣上了小鹿、小狗、小山羊等兽纹。
团姐儿脾气不坏,主母云氏也一向宽厚,逢年过节更少不了赏银;二爷将将三十出头年纪已经做到了正四品,只差一步就算得上上品官员了。
流萤没那些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想头,她今年已经满十二了,只等过两年求个恩典,家里头赎了她出去,嫁人生子,一辈子也就圆满了。
与其勾搭府里的爷们,还不如跟着姑娘自在。
可有这般朴实想头的也不止她一个。别看年前打发了一半各怀心思的人出去,日前云氏才露了个口风,说山月居要进新人,底下使银子、使人头活动起来的能从山月居直排到二门上。
流萤神思不属,一只狮子狗绣来绣去不成样子,只能把线挑出来剪了。好好一块青黛色的织锦缎,雨打沙滩似的密布了好些细孔,画屏瞥了她好几次,终于忍不住劈手把针夺了下来,小声斥道:“心不静就抹桌子去,别毁了姑娘的料子!”
自打迎春来了山月居,原本唯唯诺诺的画屏气势是越来越足了。尤其是奶娘刘妈妈走后,众人都以为窦妈妈该独揽大权了,谁成想画屏自个儿竟然顶了起来。
流萤并不怕她,四下一睃,咬了咬唇,避着人低声对画屏道:“刘勇家的今儿送新人来,窦妈妈和迎春都跟着去了……”
西厢如今仍是泾渭分明的两拨,以窦妈妈、迎春为首的一拨直接听令于郑老侯爷,窦妈妈定期亲自往前院向郑老侯爷汇报团姐儿近况。以画屏为首的一拨则仍听命于云氏,云氏平日里若有什么要吩咐的,通常会绕过窦妈妈直接找上画屏。
谁人心里都有自己的小算盘,不多时就选好了投靠的边。
画屏缝完最后一针,低头咬断丝线,拿远了对着光左右检查。“慌什么,咱们从小伺候姑娘大的情分,心里又没别的想头。只管好好当差,夫人和姑娘都忘不了咱们。”
流萤撇撇嘴,半点也不信这话。
别瞧画屏看起来四平八稳的,她心里要不慌,能跟她一道眼巴巴地瞪着大门做针线?早找各房的小姐妹四处钻营去了。
山月居院子中央朝南摆着一张水曲柳的四出头雕花鸟纹官帽椅,阿团人小,尚坐不满椅面的一半,后头垫了两层靠垫,脚丫子悬空却不乱晃,膝盖一本正经地并在一起。
底下站了个矮胖的仆妇,人都叫刘勇家的。刘勇家的笑得有些僵,周旋道:“二夫人这是怎么说的,挑人是细致活儿,怎么能叫姑娘动手呢?”团姐儿才多大,面上都看不明白,还能指望她照透了人的肚肠不成?
觅松笑吟吟地挡在门口,撂下云氏的吩咐:“我们夫人说了,今儿挑的都是专伺候姑娘的人,合用不合用,可心不可心,都由姑娘说了算。”
刘勇家的悟了,怪道昨儿个特意吩咐了拣年纪小的送,估计不是挑正经用的,就是给姑娘选几个玩伴。心想二夫人这心可真够大的,哪家姑娘身边的人不是筛了一遍又一遍,生怕选了金玉其外、歪心烂肠的,教姑娘移了性情。这边可倒好,二夫人一撩手,居然由着姑娘自己做主了。
不过选玩伴算好事,比正经当三等小丫鬟松快,吃穿用度自不必说,若有本事把小主子哄住了,见天儿地被赏金赏银也不稀罕。
刘勇家的脑子里飞快地转过这些念头,撮了撮牙,先把那几个家生子提上来,尤其叫送足了好处的几家丫头排在前头。略略起个头,谱着几个人的长处介绍道:“四姑娘,这几个都是府里的家生子,这个老子娘都是灶上的,这个的爹是外头管铺子的林管事,这个手巧会盘头……”
阿团左边立着觅松,右边立着窦妈妈和迎春。听完刘勇家的一通介绍,微微颔首,看向窦妈妈,窦妈妈立刻会意,上前一步,仔仔细细地盘问老子娘并兄弟姐妹在哪里当差、以前在哪里做活、有什么长处云云。将刘勇家的没说到的地方问了个底儿掉,问完就退回来,一句嘴也不多。
那些个老子娘得力又或自己有点能耐的就逐渐大胆起来,抬起头讨好地冲阿团笑笑。
这回挑人的活儿是阿团主动揽下来的。西厢不能永远两套班子转下去。
阿团想得很明白,要么压倒一拨提拔一拨,要么就把两拨人整合到一起,让底下人眼里只有阿团一个主子。
可下人也是人,是人就有自己想法,不可能阿团一句吩咐就让他们摒弃前嫌,手拉手向阿团献出一颗红心了。
唯一令人意外的优势,就是郑老侯爷和云氏都放权放得特别痛快。
阿团空有一肚子花花肠子,奈何年纪实在太小,想要收服两边挑头的嬷嬷几乎不可能,刘妈妈就是因为这个被剔出去的。
那时候阿团还没腾出手,光心里调适还没平衡好呢,但也不能任由两边明争暗斗,争晚上陪夜的,争早晨梳头的,乌烟瘴气,觉都睡不安生,干脆先把窦妈妈亮出来总管一切。即便如此,西厢的人仍旧泾渭分明,衡量着站队,却独独忘了阿团这个正经主子。
其实这也是常理,毕竟阿团表面上还是个小肉团子,自己都做不了自己的主,何谈当大树供猢狲投靠呢。
因此,这一回,阿团从开始就不是小孩子挑宠物狗的态度,而完全是人资经理挑实习生的心理。
选出来的,都将是正经八百当亲信臂膀来培养的。
阿团一一扫过这一批家生子,开口道:“我想吃糯米团子,一个填红豆沙馅儿的,一个黑芝麻,一个花生核桃碎,不要炸的、煮的,上锅蒸熟以后滚一层熟糯米粉。你们去灶上给我要一份来。”
觅松立刻拧眉道:“姑娘,夫人可不许您再吃甜了。”
原本就十分惊诧的小丫头们闻言更不敢动了。阿团暗示性地加了一把火:“想好了你们往后伺候的是谁。”说完就不管她们了,叫刘勇家的把外头买的那一拨推过来。
那一群家生子见团姐儿真把她们晾这儿了,多少都有些慌神。只有一个尖脸的丫头二话不说跪下磕了个头就往外头走,而无论是觅松还是门口的婆子都没有出来拦的。
心思活络点的看出来觅松是在做戏,也悄没声儿地出去想辙了。剩下的还记着刘勇家的嘱咐过,进了侯府,第一项就是要守规矩,不能乱跑、乱看、乱打听。因此左顾右盼,还是犹疑着没动。
且说这一拨从人牙子手里买来的,来路也五花八门,不过最多的还是家里穷,养不起的。
这一拨刘勇家的就没那么了解了,只有一个识字的,两个会绣花的,叫她提出来夸了一句,剩下三个懵懵懂懂的,年纪也小,除了生的齐整点没别的特点。只是有碍观瞻的和病歪歪的早让管事嬷嬷剔除了,那根本就不能往主子面前送,因此这点齐整也就不能叫长处了。
阿团先问那个识字的:“谁教你的?”
那丫头是这一些里面个头最高的,一走一停也很有章法,这时就先福身,然后规矩又温柔地答道:“回姑娘的话,奴婢原是梁府的丫鬟,蒙主子抬爱,陪九少爷启蒙,读了半年书,些须认得几个字。”
刘勇家的连忙补充道:“与人牙子那边都交割清楚的,身契也是在官府备了案。虽是罪奴,但一应手续都是干净的。”
这个阿团不太懂,就望向窦妈妈等科普。窦妈妈便贴在阿团耳边小声道:“梁大人原是通政司的誊黄右通政,去年犯了事,革职抄家,丫鬟们都拉出来卖了。”
阿团当然不认识什么梁大人,只觉得这世道人命真贱,尤其是丫鬟,明明有血有肉能跑能跳,却和架子上的花瓶没甚区别,说卖就卖。
强迫自己将这点不合时宜的心思放下,回过神来不放心地多问了一句:“罪奴能买?”
“能。”窦妈妈眉梢都没动一下,答道:“没造册的不算官奴,不禁买卖。”
阿团点点头,再瞧那两个会绣花的,随手扯下腰间一个大红色的滚边荷包,指着上面用金线绣的小胖猪问:“给你们花样子,能绣出来吗?”这两人就没前面那个那么懂规矩了,其中瘦点的那个点头如捣蒜,大声道:“姑娘,我会!我娘、我姐都是绣娘!”剩下那个原本是有点犹疑的,见旁人应了,才连忙跟着道:“我也会!”
阿团看了一眼迎春,冲这两人努努嘴,迎春立刻拿出提前备好的绣样、针线和素麻布,将两人单独带到一边,竟然当场叫她们绣了起来。
刘勇家的看到这些,哪里还不明白。团姐儿题目备了一套又一套,显然是个有主意的。
见阿团细细打量剩下三个外头买来的,不动声色地退后半步,冲仍站在原处的几个家生子狂打眼色。当下又有四个明白过来的赶忙出去,只剩了一个冥顽不灵的仍低头杵在原地。
这三个和阿团的差不多高度,头脸洗的干干净净,但明显面黄肌瘦,特别是当中一个,颧骨突出,袖子底下露出来的半只手细瘦得像鸡爪子。
阿团冲几人招招手,待她们到得近前来,平和地问:“在侯府当丫鬟有月银,一个月还给两天假,放了假,有了银子,你们想干嘛呢?”
左边第一个小个子的下意识地抬头,同阿团的目光甫一相触,立刻如同受惊的兔子般缩回眼睛,吭哧吭哧道:“回家……给俺爹娘……”
右边那个看起来爽利点,哼了一声道:“我才不给他们!他们把我卖了,往后就别想在我这儿拿一分钱!”又望着阿团,表忠心道:“姑娘,我不要假,我就在你身边待着!”
阿团顺着问:“哦,不要假啊。那银子呢?不补贴家里,你自个儿存着?”
“不存,买珠花。”右边那个的目光飞快地从阿团头上的玛瑙串子上溜过,小声道:“就买姑娘这种。”
迎春忍不住嗤笑出声。
这也是个蠢的,就三等那点可怜月例,攒一年还不够姑娘头上一颗珠子的钱。窦妈妈皱眉扫了她一眼,迎春立刻收了笑,严肃地转回头去接着盯着两个小丫头做针线。
阿团不置可否地点点头,等着最后一个回答。当中那个最细瘦的目光有点呆滞,待觅松替阿团催了一遍,才慢吞吞地答道:“姑娘,我家没人了。您要是愿意,就赏我口饭吃,我不怕脏累,吃苦下力的活儿,都能干。”
“怎么……就只剩你一个了?”阿团声音轻轻的,像是怕吓坏了她。刘勇家的心里吁了口气,四姑娘还是小啊,心软面嫩。
那丫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干巴巴地道:“病了,没钱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