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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庄妃是特意让她来见英国公夫人的,所以才让拂冬去,盯着她换了衣裳首饰。可为什么要让她见国公夫人,宋静节心里隐约猜到了一个答案。
这些日子去永安宫,常能碰到世子,世子教她画画,带她走遍了御花园的每个角落。她才知道哪些藤蔓底下有废弃的秋千架,假山里头竟有四通八达的通道,走在里面阴冷冷静悄悄的,让人又害怕又觉得刺激。
她问他是怎么知道这样的地方的,世子却只是笑,那种笑容她最近见了太多次。她画画的时候,偶尔抬头世子就是这么看着她的,眼神像是落在她身上,又像是透过她看到更远的地方去。落寞、思念、欢喜、伤恸,她不知道人的眼睛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情绪,却知道他是在想二公主,那个和她长得有几分像的二公主。
他说二公主的小名叫夭夭,她泡茶的时候,他会出着神带笑说一声:“夭夭,莫淘气。”她一出声,他眼角的温柔笑意就会霎时破碎,变成深沉的伤痛和绝望。
所以后来他在远望亭负手远眺,突然说一句:“夭夭,以后我带你黄山,比这里看的更远。”然后回头看她,她便咬着唇不作声,他笑的欢喜不尽,过了一会,再转头看风景。
她不知道他到底回没回过神来,可他没有对着她再露出心碎的神情,她就默默松了一口气。
心里酸酸胀胀,像是吃了一枚半熟不熟的葡萄,宋静节话渐渐少了,只听着世子自己不时说一句:
“夭夭,给你扎的美人风筝做好了。”
“夭夭,六珍居出了新的桃花糕。”
“夭夭,我们把你埋在桃花树下的桃花酒挖出来喝了好不好?”
……
她静静听他一声一声冲自己喊夭夭,从最初的惊慌讶然,到最后还能露出一个浅笑微微点头,就看到他笑得更温柔,满眼要溢出来的甜蜜和宠溺。她只觉得心里的酸,一点点蔓延到眼睛和鼻尖,却还是仰头对他笑。
从前读书,看到“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她半懂不懂,拿了几颗红豆在手里把玩,想着相思入骨,究竟是个什么滋味。如今看着世子,却觉得入骨都不够,已经浸进五脏六腑,侵入每一寸血液里去了。仿佛人只要还活着,只要身体里的血还是温热的,脉搏每一次跳动,都在呼喊着一个人的名字。他笑的多么淡然温润,呼喊得就多么热切凄厉。
夭夭。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从来薄幸男儿辈,多负了佳人意。她的母亲也曾被父亲捧在手中放在心头,可红颜未老恩先断。所以她看了那么多的话本,偶尔有书生佳人的轶事,她只心头冷笑,且看书生当真得了功名,娶了佳人,还会不会再为了她风露立中宵。
有时候想,世子若也是这样的人该多好,就不会微笑的时候眼底那么荒芜,身影那么寂寥。天高海阔,扔下他一个人,让他怎么过呢,夭夭。
夜深人静的时候,她也曾想过,被这样温润如玉的男子深切爱慕的二公主,究竟是什么样的人。都说自己和她生的像,哪里像,眉毛,眼睛还是鼻子,嘴巴。
她不介意世子把自己当做二公主,只要能让他片刻展颜。这样情深的人,世上还剩得几个。
可她不知道当中出了什么差错,英国公夫人竟来见她。庄妃正想搭上英国公,怎么会错过这样好的机会。宋静节不懂情、事,可她懂得利害,懂得联姻。
辗转反侧,一会儿想到世子高洁如山的样子,一会儿想着他对二公主的深情,一会儿想着自己,一会儿想着夭夭,模模糊糊竟也睡着了。
再去永安宫,宋静节有些踌躇,心里既害怕,却也莫名有些期待。咬咬唇,还是去了。
给贤妃请安时,世子并不在,宋静节也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有些失落。自己去书房把画卷铺开,却半天下不了笔。
等笔落下了,玉冠也画好了,头线也勾出来了,才反应过来竟然不知不觉画了世子的样子,暗暗心虚,马上就想收起来丢了,身后却响起一个声音:“怎么不画了?”
宋静节吓了一跳,一回头就对上一双含笑的眸子,不是世子是谁,宋静节张口结舌,脸也红了。
世子走到她身侧,看她这个样子,还轻笑出声:“怎么吓着你了?”
宋静节咬着舌尖才镇静下来,脸上的红晕还没散,可好歹脑子能想明白事了。画上连脸型都没勾出来,只看得出是男子的头冠,却怎么也分辨不出是谁的,便强作镇定,努力稳住声音:“从前只画过花草山水,所以今天想学学怎么画人物。”
世子低头看她指尖用力捏在宣纸上,粉嫩的指甲修成整齐的半圆,此时却别压成红梅色,也不揭穿她,低头咳了一声:“人物不该这么画,应当先画骨再画形。”
宋静节悄悄吁出一口气,赶紧接着问:“怎么画骨呢?”
世子执了一支笔,蘸了墨,在纸上轻轻扫了两笔:“人的脸啊,就像是房子,骨头就是地基房梁,眉眼头发都是泥瓦砖石。所以要先把骨头画好,你看把脸型定下来,才能画五官发冠。”
几句话的功夫,就有了一个端坐的男子画像,线条虽然简单却很生动。宋静节看着就把之前的事忘了,满是仰慕的看着世子:“您画人物也这么好。”
世子抬头看着窗外,突然笑起来:“夭夭专攻山水画,我画人物更多。”片刻就回了神,看着宋静节来不及掩饰的惊异,含了两分抱歉:“我来给你画一幅吧。”
这倒是不敢想的,宋静节喜上眉梢:“真的?”
世子摸摸她的头发,摇头微笑:“你坐在窗前,我给你画。”
宋静节连忙抚一抚衣裳,又抿了抿头发,在窗前的炕榻上正襟危坐,一动也不敢动。
世子另拿一张纸,用青玉雕四君子的镇纸两边拉开,一提笔抬头看她这个样子,忍不住弯了眼睛:“你喝茶或是看书都可以,不必这样。”
宋静节微窘,拨月乖觉的递了本游记过来,宋静节把书放在桌上,半晌却没翻动一页,一点也看不进去,眼睛不时就飘到世子身上。可画人像要的时间久,渐渐的书就读进去了。
世子许久没有画过人像了,下笔初时还有些凝涩,慢慢就顺手了。
其实不是他擅长画人物,那时候他和夭夭一起画山水,两个桌子并在一起,他和夭夭站在对面,一抬头两人就相视而笑。
夭夭画起画来很专注,就算天地变色了她也是不知道的,所以也不知道他不时就会抬头看看她。渐渐的山水画就放在一边了,润了笔开始画巴掌大的鹅蛋脸,灵动的美目,挺秀的琼鼻,小巧的小巴,连云鬓上的那只蝴蝶钗的翅须都勾了出来。
多少个闲适静谧的下午,夭夭在那里画着山水,他就一次一次画着夭夭。
从垂髫画到豆蔻,一张纸那样轻薄,可时日久了,一只匣子却都装不下了,小匣子换了大匣子,上了锁,钥匙只有他一个人有。
水磨的功夫,便是原先画不好的,后来也变成了最擅长的。夜深人静无心睡眠的时候,点了灯,提笔就能画一幅出来,画上的少女对着他微笑,眼神狡黠又温柔。
夭夭走了以后,他也曾想过,是不是那时候画的太多了,所以才忘不了,因为无论隔了多久,他都能想起那张画了无数遍的脸,就算她已不在眼前。就算心里不去想,手指也忘不了,画笔也忘不了。
他许多年没有画过人像了,教二公主这几年,花鸟画过,山水画过,只有人像,他从来只说不画。
不知是不是近来心情难得的舒畅,他突然又想执笔画一画,眼前这个女孩子和夭夭有两分像,可他更清楚哪里不像。夭夭坐在那里看书,是不会这么把书放在桌上的,她会卷起来拿在手里,书把巴掌大的小脸遮得严严实实。可他若是一出神,她就是在书后面露出一双妙目来,清灵灵的歪头看他,好像在笑话他不专心。
记得有一回她看的是唐诗,不知看到哪里了,卷起来的书背面却是李义山的那首《无题》,他一眼就看到“身无彩凤□□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对着那双秀丽的眼睛,他也忍不住红了耳朵。
夭夭也不爱穿马面裙,嫌弃裙面笨重,偏爱一层叠着一层的百褶裙,看着飘逸轻软。裙子的褶皱他画了上千回,记着她说的飘逸,下笔不能重,对,这一处要轻一些。
还有露出的一点鞋尖,夭夭最厌烦鞋上绣大朵大朵的花,觉得忒俗气,却喜欢蝴蝶蜻蜓。再取一支笔,沾了深红色,轻轻一点就是一只蜻蜓,再用黑色添一双眼睛,勾出近乎透明的翅膀。
从头画到了脚,世子直起腰来,执笔再看一遍,少女梳了朝云近香髻微微侧坐着,书抵在下巴上,歪了头双眼含笑,琵琶袖的上袄,百褶裙盖着脚背,露出一点点绣着蜻蜓的鞋尖。
这幅画不错,世子含笑抬头,或许是画的久了,窗外的光似乎闪了下眼睛,他看到一个女孩子坐在窗边,专心的翻着桌上的书,一咎发丝在耳边落下来,勾在脸颊上。
世子再低头看一眼画上的人,双目依旧笑盈盈的看着他,他不禁往后退了一步,霎时白了脸色。
是不是不管隔了多久,无论站在我眼前的是谁,提笔画出来的都是你,夭夭。
我能骗自己的心,却骗不了手中的笔。
宋静节这才被惊醒,抬头看过去,见世子站着,以为画好了。抿着酒窝就走过去,却见他手上的笔掉落在地上。
宋静节微微吃惊,快步走过去,这才见世子脸色不好,看他魂不守舍的样子,伸了手要去扶他,余光却瞟到桌上的画,手就顿住了。
下笔流畅细致,少女像是要从画中走出来。她知道哪里像了,眉眼有些像。都是远山眉,眼睛也像,是圆圆的杏仁眼,可鼻子嘴巴额头都不像,连这个发式她也从来不曾梳过,她没有这样的衣服,也没有绣了蜻蜓的鞋子。
宋静节心里有些空,泛着微微的涩,迷迷蒙蒙转头去看世子,却只见着他的背影,白衣萧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