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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潭轻波,小舟泛行……潭水清透,倒映着盈盈满月。
岸边绿草如茵,花若娇颜。花草足足铺尘一里之地。花色浅紫,有神光流转。
一老者环抱双臂卧睡岸边,三两小狐狸簇拥他脚边。
有风轻拂,吹皱一潭清水,戏弄起老者衣袂。
重华走入这山涧,入眼便是一幕详和之景。恍如世外桃源,宁静怡然。
那老者发须稀疏,一身藏色旧袍,乍一望去,只如人界一个垂钓老翁。
重华将将踏入花间小径,老者似有察觉般,未回头已出声:“是,重华吧?”
重华双手作揖:“正是晚辈。请问可是般若前辈?”
般若老人睁开浑浊的双眼,淡淡瞥了他一眼,问道:“是冥王那小子叫你来的?”
“正是。”
“哼哼。”
重华只闻冷哼声由远及近,顿时一阵寒风袭上脸面,他匆匆退后,般若却是单手负于身后紧追不舍。
一进一退,重华退到树旁,将般若的攻势止住,微蹙起眉:“前辈这是何意?”
“哼,代我那小主人教训教训你!”
说罢,他一掌挥来,竟是轻而易举将重华扇退数尺!
重华撞上远处矮山,顿时只见石屑纷飞!
般若见他嘴角淌了丝血下来,犹不解气,冷冷一哼,就要再度出手,却又似乎想起了什么,愤然一挥袖,复又坐回岸边。翁里翁声道:“虽说一切都是千音小主人执迷不悟,可你未免忒无情了些,你若不挖她神魔之心,兴许她既重生也不至烂杀无辜!诛神台上,你杀她之时,可真是毫不留情啊!”
提起千音,重华不禁默然。
般若见他半声不吭,又是几哼哼,挥退了脚边狐狸,掀了掀眼皮,问:“至今,你可曾后悔杀她?”
重华答:“不曾后悔。”
“我看未必吧?!”
般若突然袭近,握住重华的手腕,将他拖入潭中央。
水面上,倒映着重华苍白的脸色,眉宇间仙尊印俨然已是墨色。
般若老人道:“若不悔,你又为何生了心魔?”他指着潭水,叹息道:“此潭为般若镜所化,在这镜里,可见自己前世今生。”说罢又望向重华:“你今次前来,想知道什么?”
重华静静盯着水中的自己,淡漠开口:“我想知道,冥王口中的六千年前,在我身上究竟发生了哪些我不曾记得的事和见过的人。”
“我还是给你看看小主人这一生吧!在她那处,你便会知晓自己六千年前,究竟做了什么。”般若叹了一声,缓缓升上半空,口中吟诵着讳莫难懂的咒语,双手结出的印复杂诡异。
“我以神之仆人之身,召唤镜灵!启!”
随着他话音一落,但见这整个水面,竟缓缓凝结成冰,偌大的水潭,眨眼间幻化成了一个古镜!
潭水成镜,镜中天光正好,浮云悠悠,春意盎然。
偏僻的小村庄依山傍水,男耕水织,孩童嬉戏。
一处农舍里,有对年青夫妇正逗弄着摇篮里的婴孩,一家三口,幸福和谐。
窗台上,趴着一个紫衣女童。
看到这女童,重华募的身形一晃,堪堪稳住身形,却被接下来的一幕惊的全身僵硬!
……窗外乌云翻滚,雨水突至。少妇道了声‘下雨了’,推着丈夫去关窗。
窗上女童茫然的看着青年走来,伸手关窗,窗门毫无阻碍的穿透女童的身体,紧紧阖上。
他竟未瞧见窗上女童!
重华震惊:“怎会如此?!”
般若说:“那应是千音小主人初次降世之时,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身负诅咒的她,虽与凡人一般,历经生死伤痛,却永远都不为世人所见。”
仿佛是应证般若的话,场景突然转换,变成了热闹市集。
小千音还是那小小的模样,只是脸色瞧着分外虚弱。
她摔倒在道路中央,几欲起身却又重重摔倒。她伸出手渴望有人施以援手,然而,人群熙攘摩肩接踵步伐匆匆,一遍一遍踩踏着她的身体来往离去。
没有人看见,那道路中间无助的孩童,星子般的眸一分分黯然,直至死寂,最终她的身体化做一丝烟尘,消散在空中。
重华仿佛置于镜中,仿佛立于她身旁,亲眼见着她历经几千年,带着一世又一世的记忆孤苦循环着生与死。那一双起初茫然的黑眸,渐渐染上苍凉之色。她生病,无人看见,她死去,亦无人得知。
她走过千千万万个城镇山林,历经一代又一代国家兴衰,世事变幻在她身旁如同一道道奔腾的河流,她一步一步走过一年又一年一世又一世!
她终于累了。
累的她不想独自一人在只有她的世界里颠沛流离。
从此她在哪里生,便在哪处死,病了不呻吟不悲呼,麻木的等待着年华渐行渐远……
时光匆匆,不知春秋几度,那一日,她又是病入膏肓,懒得再移动一分,趴在一处小溪旁静待死亡来临。
突然有一个声音对她说:“你生病了吗?”
她的生命里,从未与人交谈过。这声音传来,她亦是当成耳旁一缕清风。
可那声音却是固执的很,又问了一遍:“你怎的了?是否生病了?我听闻凡人生病需看大夫,你为何趴在溪边?”
她终于意识到,这人真是与她说话。
此时,她只是一个十一岁的孩子。而那个第一次与她说的人,是一个约摸十五六岁的少年。
少年很俊,面若冰晶般白皙透明,眉目如画,唇红齿白。
一袭雪衣,玉冠束发,宛如画中仙子,仙气绦绦。
见她痴痴的望着自己,少年清冷的面容柔和了些,微微一笑:“我叫重华,你叫什么名字?”
“千音。”
她说的极小声,少年重华未听清,便又追问了一遍:“什么?”
“千音!千音!我叫千音!我的名字叫千音!”她重复着自己的名字,呆呆地望着他,泪如泉涌。
少年重华有些手足无措,笨拙的擦拭着她的眼泪,待她止了哭,又问:“你怎会一个人在此处?你亲人呢?”
一道清脆的声音此时传了过来:“重华重华!你在同谁说话?”
那少女裙衣飘飘,容颜绝丽。
正是少时无思!
镜外重华凌空伫立,全身僵直,脸上血色尽失,冰霜般冷凝的神色终于龟裂!六千年前,他确确与无思一同游历六界,也去过人界,可是……
他喃喃道:“我,何曾见过千音?”
一旁的般若老人幽幽一声长叹。
镜中,自从少年重华救了她之后,不论去到哪里,她都亦步亦趋。
她一天天长大,对他的依恋越深,十六七岁的年纪,正是情窦初开之时。
两人朝夕相伴,他怜她宠她至极,为了她,他长剑高挂为她洗手做羹汤,为她走遍万水千山,去找一个解她诅咒的法子。
可是时光不等人,生死无预料,转眼间,她已是二十岁的大姑娘。
他仍是蹁跹少年郎。
那一年那一日,冬末初春的时节,料峭春风吹开天空里沉重的云,露出了水涤过蓝天。
她的生命亦走到了尽头!
死时他答应陪她一辈子,他说会找到她每一次轮回,他还说过娶她为妻……
然而又一个轮回,他却未守承诺。
她一世一世的寻他,成了深入灵魂的执念。直到那一天,她又回到曾与他生活过的小镇上。为了与他再见一面,她舍了神性,选择了成魔。
百年之后,一个名叫逍遥的城中,多了一个叫‘千音’的乞丐!
画面停在太阿殿里她初见重华的那一刻她哭泣的脸上……
镜面缓缓消融,又化做了碧绿潭水,水里倒映着重华的身影,微风拂来,只余水波粼粼。
般若将他拉回岸上,见他眸光深邃神情怔然,一时摸不透他的心思,叹了叹,道:“世间诸事,皆有因果。小主人是被天道遗弃的末世神,本不会在人间留下任何存在的痕迹,你因有神之血脉,才得以见到她,陪了她一世。待她一世尽,见过她的人有关她的记忆里也会随着她的一世终结而丧失。你未遵守承诺,亦是因为你的记忆里,从未有过她的存在。你给她种下情因,使她心念动摇,化身成魔,才有了这一世的果。”
“无崖那封印习自神族,我是神的仆人,解此封印并不困难,你若想解,我便给你解了。”顿了顿,又道:“你若想将千音这一页翻过去让这一切成为历史,便不需我多事,你也离开吧。”
重华道:“替我解了吧!”
***
湛蓝的天空下,太阿仙山巍峨依旧。
自玄齐从诛神台将流光带回太阿,流光便一直沉睡不醒,这一日他居然起了反应,让玄齐等人惊喜不已纷纷前去探望!
日落时分,东方才自流云殿走出。
飞至空中,俯瞰着太阿群山,一时心潮激荡。回想这些年的风风雨雨,真真恍忽如梦。
叹息一声,正欲收回眼,转眼时余光瞧见远处一抹单薄而熟悉的身影!
他起先一惊,遂激动的全身发颤,连声儿也一同颤:“师父——!”
太阿仙山外,有一处广阔平原。飞沙枯草在昏黄的落日余晖里或盘旋或招摇。
东方飞到此处时,见重华仿佛失了全身气力,步履虚浮蹒跚而行,脸色惨白更甚衣衫。
见了东方,他怔怔问道:“东方,你小师妹在何处?”
东方分明瞧见,他尊贵如神的师父,那从来波澜不惊的眸中,滑了一滴透明的东西……
落日夹在远处双/峰之间,背对夕阳的重华墨发凌乱,衣襟处,处处染血宛若开得正好的红梅。
东方咽了咽蓦然冲到鼻眼间的酸意,将他扶住:“师父,这些年您去哪儿了?”
重华却突然无力直立,狠狠扑进沙里,沙石覆盖的他,满身狼狈。
东方不知这百年间自己师父究竟发生了何等变故,手忙脚乱扶起他时,他轻声道:“千音定是恨我至极……”
“不会的,小师妹恨谁都不会恨师父!”
“她会。”重华极轻极轻的开口,那声音比羽毛更轻,却带着令人心酸凄切的悲凉。
他推开东方,转身欲走。
东方急道:“师父要去哪里?”
“她那样恨我,定然不会甘心死去,她不是要毁这六界吗?六界尚存,她如何甘心死去?为师要去寻她!”
“可是……”万千年来,未曾听过落下诛神台还能不死之人。东方挡在他面前,眼睛通红:“师父,自欺欺人也改变不了小师妹已死的事实!您是重华仙尊,怎可如此颓废!!”
风起,钢针般刺骨!
重华紧捂胸口,缓缓倒向地面,一丝鲜血顺着他青白的唇角划落。
吓得东方嘴唇抖的如筛糠,仙力如水般将他护着,仍止不住重华口中越来越多的血:“师,师父……”
“无碍,为师不过是……不过是,想她了。”
重华轻轻闭上眼,千音音容笑貌犹在眼前,她留给他的,只有那一抹旋转舞姿。
而他给她的,直至她死去,都只有欺骗与伤害。
“千音,那彩虹为师不要了……”
这样的重华,东方不忍去看!
**
流光险险被玄齐救回一条命,饱睡了一场,醒来之后又同从前那样,炼炼丹种种花草,闲暇时便泛舟打盹儿,似乎无事能上他心头。
一日,玄齐得空又来看望流光。
流光正泛舟于莲池里寻莲子,透过朵朵莲花,笑盈盈的打量着身着掌门冠服的玄齐。
“听闻重华回来好些日子了,你怎的不摆摆掌门架子,将他赶了?”
玄齐双手拢在袖中,瞥了他一眼:“你从前不是整日希望尊上落魄么,你真该现在去看看,或许你的人生就没有遗憾了。”
玄齐自幻海静修了几年出来,仿佛一昔之间变沉稳了许多,心思也深了许多,不似往日那般鲁莽。整日端着掌门形容,言行更是严谨。
这般咄咄逼人实在少之又少。
流光手头一僵,挥手间一抹风带着小舟到了玄齐身边。
“他那样无情的人,这世间还有事情能将他击倒么?”
玄齐默然睨了他一眼。
流光嘴角一勾,笑的愈发妖娆:“莫非疯了不成?”
“天南说,怕是距疯那日也不远了。”顿了顿,玄齐道:“尊上体内无崖的封印似是解了。”
流光笑容渐渐敛去,半晌,啐道:“他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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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咱不虐了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