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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艳阳跟凤玲打起来,车间里像炸了窝。邵勇听到动静,赶忙从外面跑进来,一把扯开凤玲。凤玲见来的是邵勇,委屈地抽咽:
“这个老不死的,她打俺。俺爹俺娘,平日也不舍得动俺一根指头。她敢打俺,今儿俺跟她拼了!”
说完作势上冲。邵勇一把拉住,吼道:
“张老师是你师傅!谁给你的胆,敢欺师灭祖?你问问你姐夫,他敢不敢?”
凤玲没想到邵勇会向着张艳阳,不向着自己,更加委屈,不顾体面,当着众人号啕:
“俺这么大个人,让外人打,你不帮亲,你还是个人吗?俺告诉你,今儿这事,不给个说法,没完!”
邵勇气急,一跺脚,甩开凤玲的手臂,怒斥道:
“你多大啦?不知道南大洋干点事有多难吗?还在这里胡闹?听说学校办刺绣厂,乡亲们哪个不是能帮鱼帮鱼,能帮水帮水。”指了指大队更房,“你不是没看着,我马叔多大年纪了,整天围着厂子转,有什么干什么?要什么递什么,到底图个啥?不就是盼着南大洋好,盼着大家好,盼着乡亲们都富起来吗?”
风玲听邵勇压自己,吐了口唾沫,发现唾沫里带着血丝,舌头舔了舔腮,哼了一声,道:
“别像谁家长辈似的教训俺。废话少说!谁也不是小孩子,现在你是当家人,你就直说,是留俺,还是留她?”
凤玲怒目圆睁,手指张艳阳。邵勇从机台上拽过凤玲用过的撑子,指给凤玲看:
“你怎么就不能长长心呢!你看这针脚,长一个,短一个。我们咋要求的,要细,要匀。”他一翻撑子,“你看这背面,嘟嘟赖赖,一团子,一团子。这要拿商店里,卖给你,你要啊?”语重心长,“张师傅要求是严格。严格要求,那是对大家负责任。不严,能练出好手艺?不严,要祸害多少钱?你知道吗?”目光从凤玲身上移开,看向大家,“严不是病,严是爱啊!”
这时,一直冷眼旁观的张艳阳,拔开二菊和四苹,挤到邵勇身前,冷笑道:
“邵勇,你不用再说啦!这些日子下来,我看大家掌握得也差不多啦!就按凤玲这丫头说的办,我走!”
“张师傅,您不要和凤玲一般见识。今天谁走,你都不能走。”
邵勇急得汗都下来了。他深知,今天留不住张艳阳,等于釜底抽薪。刺绣厂烧起来的这把火,就可能因为这点意外熄灭。张艳阳是刺绣厂办下去的最大依仗,是核心竞争力。没有技术和技术开发能力,刺绣厂想走远,那只是痴心妄想。可凤玲听了邵勇的话,却不干了,她一蹦多高,嘶喊:
“邵勇,你个王八蛋,你欺负人!你话里的意思,谁听不出来?你当俺是傻子吗?你不想让俺在这儿,你明说!俺立马走!”
凤玲没讨到好,撒起了泼。把缝纫机抽屉一个一个抽出来,丢在地上。一抽屉零零碎碎,摔得满地上都是。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一捂脸跑出车间,向大队部跑去。看着凤玲的背影,大家都知道凤玲去搬救兵了。
预感到不好,邵勇安抚下张艳阳的情绪,提前给大家放了假。二菊和四苹帮着邵勇拾掇凤玲摔在地上的零碎,耳朵却竖起来,听着外面,看有没有人过来。仨人心照不宣,谁也不吱声,却都明白等的那个人是谁?
大队部的哭闹声渐渐平息,等了一袋烟的工夫,也不见凤玲姐夫,大队长邵普过来。邵勇略一沉吟,示意二菊和四苹先行离开,自己整理了一下心情,迈步去找六哥邵普。
大队部里空空荡荡,静得像空山,连心跳声都能辨出个数。邵勇两步迈进传达室,问老马头邵普走没走。老马头也不隐瞒,说在呢。
邵勇穿过长长的直廊,敲开走廊尽头那间办公室的门。邵普枯坐在办公桌前抽烟。见邵勇面无表情地进来,没有起身,指了指桌子上的茶缸。邵勇会意,提起桌上的暖水瓶,给邵普和自己倒上水,端起来,放在嘴边吹缸子里冒出的热气。
邵普早猜到邵勇会回来。邵勇来了却不说一句话,分明是在等自己的态度,邵普先开口:
“邵勇,凤玲做得不对。我已经说了她一顿。开始她嘴还硬,死犟犟的。”邵普夹着烟的手抬起,啜起嘴唇,深吸一口,鼓着腮,缓缓呼出,“俺这个小姨子,被爹妈惯坏了。刁蛮任性。俺不是不知道。”端起茶缸漱了漱口,“你牵头办厂,你嫂子跟我说了不下三四次,让凤玲进来,算是走了你的后门。原打算进了厂,学门手艺,好找婆家,谁成想,净出妖娥子。明天我抽空代她向张师傅赔个不是。”
邵勇继续吹着热气,听邵普话说到这儿,咕嘟喝下一口。邵普等着邵勇对话,邵勇却耷着眼皮,继续抱着茶缸吹。邵普被晾在一边,觉得好没意思,不免有些生气:
“当初是俺求着你不假,可杀人不过头点地,你好歹点下头,这事儿也就过去啦。瞅你这个死相,到底是咋想的嘛?说说看!”
邵勇慢条斯理道:
“事儿明摆着嘛!理也不在凤玲这边。她怨我不向亲,可我总不能不分黑白是非吧!我也难,希望嫂子能理解我。”
邵勇没有切中正题。邵普翻了下眼睛,有点急:
“俺们都是人前站的人,遇事向理不向亲,这个不用你教,你哥懂。教你哥做人,你还欠着火候。你就说,凤玲你咋弄吧!?”
“没想咋弄。厂子离了张师傅不行。张师傅不能走。”
邵勇头也不抬地吹着气。
“你别总光顾着吹!吹!吹!你有话就直说嘛!只要能让俺过了你嫂子晚上这一关。”
邵普使劲吸了一口烟,皱着眉,眯着眼,把烟屁股用力按在搪瓷烟灰缸里,使劲搌。
“凤玲别绣花了,我看她实在是学不会。”
邵勇沉吟片刻,透过茶缸上的热气,偷眼观察邵普的表情变化。听邵勇的意思不善,邵普皱起的眉头瞬间拧成了疙瘩,却没有接话。他知道自己这个兄弟精着呢,跟自己说话卖关子,又不是一回两回,急着插话,自己就输了。遇事要有静气。邵普劝告自己。见邵普老神在在,根本没有跟自己的节奏走,邵勇叹了口气:
“谁让是嫂子的妹子,六哥的小姨子呢!跟我跑销售吧!免得跟张师傅碰面,俩人都不自在。别忘了,跟张师傅道歉,话可是你自己说的,不能反悔啊!”
邵勇一仰头,一口把缸子里的水喝干。邵普站起身,隔着桌子,在邵勇结实的肩膀上捣了一拳。凤玲的事儿说定,哥俩搂脖子抱腰出了门。
第二天,车间里的员工都在窃窃私语,议论张师傅与凤玲的事,到底是个什么结果。上班的点儿早过了,可是张师傅没来,凤玲也没来。午休里,也没见俩人的影。大家都在心里胡猜乱想——莫非俩人都不干啦?!
下午复工的时候,大家却惊讶地发现,凤玲的机位上,坐着一位年轻、清纯、俊秀的姑娘。二菊和四苹都认得,忙凑过去,打招呼:
“呀!这不是晓丹吗?”
“唉!晓丹妹妹,你怎么也过来学刺绣啊?”
“二菊姐,四苹姐,我来学刺绣,你们不欢迎啊?”
金晓丹落落大方地抓着两人的手亲热。
“我可是走了大队长的后门才进来的,你们可得帮帮我,不能看着我掉队。”
“放心吧!都是好姐妹,俺们不能丢下你一个不管的。”
二菊义气地大包大揽。
“丹,俺们小学是同学,以为你上了高中,咱们就再也不会见面了呢!”
四苹的语气透着点酸。二菊挥手打了下四苹的手臂,暗怪四苹哪壶不开提哪壶。金晓丹却并未在意,坦然道:
“高考参加了两次,这辈子也算没有遗憾啦!不念书,总得找点事做。你们说,对吧!”
金晓丹一甩满头乌黑的秀发,露出雪白细腻的脖颈,长长的睫毛扑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俏皮地眨了眨。
“丹,你是醉翁之意……四苹什么来着?”
二菊摸着金晓丹披在肩上的长发,爱不释手,溜到嘴边的话,却忘了半句。她转头求助似的看着四苹。四苹皱着眉,瞪了眼二菊:
“你自个卖醋酸倒了牙,倒看起俺来?”
“四苹同学,经常皱眉头会老的!”
金晓丹拉过四苹打趣道。四苹自知学识不如金晓丹,拿金晓丹的玩话当了真,闪电般变出圆圆的小镜子,仔细察看起来。
仨儿人正唠着贴心话,不觉邵勇陪着张艳阳从大队部出来,邵普把他们送到车间门口才回去。张艳阳双颊红润,气色不知比昨天好了多少。邵勇推开门,一眼扫见凤玲机台上的金晓丹,不免一愣,双眉瞬间一拧。暗忖:
金晓丹怎么来啦?怎么事前没有人通知俺呢?可现在是班上时间,不便问仔细,只有等到下班后再打听了。
张艳阳并没有过多关注凤玲以前坐过的机台。开门见山,着重强调了绣花打针的问题。这个问题产生的原因,主要是手脚不和,人机不协调。脚踏得快,手跟不上,缝纫机会变成脱缰野马。打针,就像马尥蹶子。手上的动作幅度过大,或者过快,都可能导致打针。
她警告大家,心急吃不下热豆腐。要慢慢熟悉动作,由慢,逐渐加快。针码的大小,也如此。要由小慢慢变大,呈现出渐变的过程。不要忽视基本功训练,这直接决定绣品的质量。张艳阳做事兢兢业业,边讲解示范,边挨个纠正学员错误操作。
忙活起来,时间过得快。金晓丹还没有把针码练好,前后的姐妹,已经开始收拾机台收工。晓丹本想独自留下来加练一会儿,却见邵勇站在门口看着自己,心里慌得像揣着一只小鹿。她尽力磨蹭着时间,等车间里的人都走干净,好与邵勇会合。
二菊和四苹看出了邵勇和晓丹之间的猫腻,故意拖到最后,把晓丹恨得牙根庠庠。俩人坐在一起捅捅哒哒,嘀嘀咕咕,叽叽呱呱,声音时大时小,时断时续。晓丹就如同洗澡被人偷窥,浑身上下不自在。总算等到这俩坏蛋笑闹着走了,晓丹才红了脸,解开发带,一甩秀发,双手拢成喇叭,皓腕翻转,扎了根头绳,束成一根马尾垂在脑后。
邵勇约了晓丹,肩并肩穿过学校后面的小树林,向着南大洋湖边走。一个高挑帅气,一个婷婷玉立,惹来不少羡慕的目光。
满满的暮春,南大洋最美的时节。杨柳拂堤,娥黄淡绿犹在。葱郁的柳林间,只闻莺啼,却不见鸟的影子。岸滩上的莆、苇、蒿、水葱、三楞草,比筷子都高了。一望无垠的湖面,映衬着晴好的黄昏。水蜻蜓在湖边盘旋。湖面上,颉颃的小燕子,投下隽逸的身影。静静地听,能感觉到万物都在生长。
金晓丹脸颊绯红,她的心被一种莫名的冲动俘获,小鹿一样狂跳着,冲撞着她的肋骨。跟身旁的这个男人在一起,有着说不出的甜蜜。天地间,只有她和偷偷喜欢的人。她突然产生一种幻觉,一种说不出名字的东西,却真真实实地在心底悄滋暗长。
春光是美好的,青春是美妙的,帅哥美女相依相偎的画面,一定很养眼,很怡人。在金晓丹胡思乱想的时候,邵勇轻声开口:
“晓丹,你的情况,我知道一些。你能来厂里,我非常高兴。”
“是吗?”
金晓丹忽闪着长长的睫毛,满眼是小女生的欣喜与好奇。她嘟起通红的小嘴,配合吹弹可破的鼻子,白腻瓷滑的小脸,煞是娇羞可爱。
金晓丹皮肤好的简直不要,不要的。鼻梁就像中国地图,标着一条浅蓝色的河流。邵勇不敢多看,咽了一口口水,转头看向浩瀚的湖面。他似乎感觉到起风了,满湖都是鳞鳞的波纹,跳跃着夕阳的余晖。
金晓丹斜了一眼邵勇,暗骂:真是禽兽不如。可毕竟是女孩子,必须保持矜持,她耐心等待着邵勇,非常想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对自己表白,那是她乐于听到的!
“可我觉得,你到厂里当工人,不合适。”看金晓丹神情明显一滞,赶忙解释,“你高中毕业,作个绣女,大材小用。”
金晓丹悬着的心悄悄放下,暗暗长呼一口气,无奈道:
“二次名落孙山,我努力过了,不想再考了,认命了,我不后悔。”
虽然语气轻松惬意,可金晓丹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却出卖了她。满脸的无可奈何,也印证着她内心的挣扎。
“现在,不修理地球,也不被地球修理,就是我目前最大的愿望。当个绣女,不错,蛮好的!”
金晓丹自顾自点着尖削的下颌。邵勇看着金晓丹魂不守舍,茫然无从的样子,真是心疼。虽说自己没有参加高考,可同样经受过放弃梦想的挣扎与折磨。换位思考,他不难体会金晓丹梦碎的心酸与痛苦。自己能做的,就是帮她找到自己发挥的平台,带着希望开启崭新的人生。
“如果你不反对,我找六哥邵普和陈校长说说,你来学校代课吧!学校的环境更适合你。”
“真的吗?太好啦!你是老师,我也是老师,还能天天在一起,我喜欢,答应你啦!”
邵勇肯为她着想,让金晓丹差点欢呼雀跃。她极力从邵勇的言行中分辨,哪些是关心,哪些是理解,哪些是同情,哪些是友谊,哪些是爱。她觉得自己现在就是一座雷达,虽是隐隐约约,却接受到了邵勇爱的电波;虽然微弱纤细,却炽热持久。
金晓丹原打算让邵勇陪着自己绕湖走上一圈。她是女孩子,打小被家里看得紧,只在南大洋近村的一面挖过野菜,从没有到过湖的另一面。人,就是这样一种奇怪的动物,在未曾抵达以前,远方,因为未知总是令人神往。
俩人并肩走了一段路,在湖岸上站了一会儿,没等金晓丹把重要的话说完,邵勇就说他还有事准备回去。金晓丹游兴正浓,本想让邵勇陪着自己再往前走走,像小时候撅起了小嘴。邵勇却理也不理,睬也不睬,直接上手,把她从湖堤上拉下来。她故作不愿地大呼小叫,发泄着意犹未尽的不快。她搞不清,邵勇是真有事,还是假有事,不便胡搅蛮缠。
晓丹依了邵勇,俩人沿着来时的小道儿往回走。转身之间,正见村舍间炊烟缭绕。那画面温馨,冲淡,空灵,美得让人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