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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月几度叹西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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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即将要成婚的消息随着初夏第一缕清风传遍整个灵音殿,雨花台像炸开了锅,师姐师妹们纷纷揣测:那位能得到焚香谷首席青睐的女子,究竟是何方佳人。

    无怪乎他们如此八卦,因为你实在出色,自从十年前在天下武道会崭露头角,所有修仙门派甚至武林都记住了你。薛暮桥,焚香谷史上最年轻的首席,众位长老一致钦定的继任掌门,年少有为还兼器宇轩昂,哪个怀春少女不渴慕你为双修眷侣?

    就连我自以为波澜不起的心,在听闻你的婚讯,也忍不住死水微澜。只是我深知,你我之间,犹如葮玉萝乔,两不相称。

    四年前的我,尚未拜入灵音殿,乃是身负贱籍的教坊琴师。我们这种行当,白眼轻贱是家常便饭,每天担心的,是隔日的温饱和管事的教鞭。不能说不渴望金堂玉马,王孙公子,只是王孙公子只会当我们是一首诗,一副画,而非一个真真正正,有血有肉的人。

    如果不是四年前山海苑一宴,我们的人生不可能有半点交集。

    那一年河阳城遭逢大批妖兽侵扰,幸有焚香谷率众弟子前来助阵,大破妖邪后,河阳城主为群雄在城中包下最豪华的酒楼庆功,还请了城里的教坊乐班一旁弹唱助兴。

    轮我演奏时,恰好有些精神不济,恍惚中漏弹了几个音,本以为在乐阵中应无人发觉,谁知抬起头时,发现主位上有人频频回顾。

    出于好奇,我迅速端详了你——所谓翩翩佳公子,应该指的就是你这样吧:高大英挺,气度清华,相貌不是一等一的拔尖,却胜在气质雍容,卓尔不群,单看众星捧月的排座和河阳城主毕恭毕敬的态度,便知你的地位非凡。

    可惜你的神色太过冷漠,看人的时候,完全是身居高位者居高临下的睥睨。这样的人能和乐技女伶有什么交集?我笑了笑,阻止自己自作多情。

    然而第二天,山海苑的掌柜亲自来教坊,点名付酬,邀我去山海宛弹唱。山海苑在九州有十大名楼之称,如此盛情聘请我这种小琴师,实在令人受宠若惊。我一路忐忑,直到抵达天字号上房,看到里面擎杯自饮,从容闲适的你——

    “这位薛公子是我们楼苑的贵客,你以后只要单独伺候他一个人就好了。”

    掌柜的叮嘱意味深长,我好像听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得更是揣揣难安。

    他走后,你邀我落座,一派从容地笑问道:“雨浓姑娘可有拿手的曲子?”

    我本来有些慌,但见你老神在在的样子,便令自己镇定下来,调琴试音,弹了一曲‘月出笼’。

    这并不是我第一次与异性单独相处,只是我没有想到像你这样的人也是这样,更没有想到你能“看上”我。

    弹奏的间隙,我抬头看你:你犹在出神,微微眯起的眼睛,仿佛是投进玉茜丝绸帘里的日光太刺目,迷离而惆怅,一如那天在宴席上。我曾经无数次揣测那目光里的含义,而今才明白,你看的并不是我,而是你记忆里,让你觉得炫目的东西。

    一曲完罢,你击掌赞叹:“果然是声声动情,常听的人有福了。”语气里的欣赏不加掩饰,我只觉得脸颊微烫,心口雀跃。

    此后的你几乎每天都来山海苑,有时候只是听曲子,有时候会让我陪你去南郊走走,我们在花木扶疏的山间小道并肩而行,或笑谈市井趣闻,或细品宫商觉羽。

    你的态度一直和煦,我渐渐不再畏惧你。只是你对我一直以礼相待,从未逾越,让我松口气之于又有些失落:我向来自负美貌,多少人赞我色艺双绝,然而你却对我止步不前。

    你的行程很紧,除妖之事稍告段落,便要回师门复命,在河阳城的最后一夜,你带我来到城里最大的首饰铺,笑言道:

    “听了你演奏这么久,都没有好好打赏你——看看这里的配饰玉器,你想要什么?”

    你的语气再随意不过,应该是做惯了这种事,但我却从你的话音里听出了钱债两清的味道,几乎是本能的,我掉头就走。

    你一把拉住我,目光里有玩味,我不得不垂首解释:“能得公子青睐,为公子效劳,是雨浓的荣幸,哪还敢求赏赐?”

    “你既贴恋我心,不若我将你梳笼了如何?你也别接待别人了,我将你置在河阳一处别业里,找几个丫头服侍你,得空便来。”

    “公子若有心,别说别业外室,雨浓就是一辈子都呆在山海苑都心甘情愿。”

    你勾起唇角,似是笑了,伸手拂过我的鬓发,凝眸看了我很久:

    “陆雨浓,有没有人夸过你,实在聪明解意?”

    我不是聪明,我只是知道,在某些并不势均力敌的男女关系中,需要欲拒还迎,以退为进。你可以说我轻浮没傲骨,但一个为生存发愁的人,哪有资格讲傲骨?我既然已经厌倦生张熟李的迎客生涯,又何必介意自己是交际花魁,还是禁脔玩物呢。

    那天晚上,你没有让我回教坊,我们在山海苑上房的卧榻上交项缠绵。你怜惜我未经人事,动作既轻柔又充满技巧,进入的前一刻,我忍不住问你:“公子心性坚毅,绝非浪子班头,雨浓何德何能,能得公子垂幸?”

    要知道你即将执掌大局,统领一派之众,与乐技女伶暧昧不清,实在无益修身立本。

    而你回答地轻描淡写,半点风月也无:”没什么,就是觉得太寂寞,不想时时刻刻都称孤道寡。“

    我的心立刻沉了下去,但身体仍是曲意迎合,攀上顶峰的瞬间,你将滚烫的面颊埋进我的肩窝,呼唤我的声音温存似水,令人闻之酥软:”小雨小雨!“

    此后每次缠绵,你都会这么叫我,在最亲密的时刻,在最失控的刹那,然而奇怪的是,在平时,你只喊我‘雨浓’。

    梳笼之后,我们很少有机会见面,见了面,也是直奔主题。公事缠身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为你添香的红袖,不单单只有我一个。

    我见过你和其他的娟秀佳丽相处,一样带着轻微的倦怠和不耐,心情不好的时候就爱理不理的,谁都不肯见。像你这样的男子,相貌器宇金钱权势无一或缺,早就被女人宠坏了,既然环肥燕瘦俯首即是,自然无需多费心力。

    我从没奢望永久,这样的关系能好一段就算一段。我也知道你并不喜欢这样的关系,因为你从来没在我这里过夜,我还知道你不会相信我的情意,因为你就觉得这是场钱色交易。

    还真就是交易。

    飞不进你的世界,也温暖不了你的视线,注定了日后悲剧上演。我有一种重锤打棉花的无力感,但谁舍得主动离开你呢?你慷慨大方,是最称职的金主。给不了真情挚爱,还有其他的好处,除了帮我赎身,还将我安置在你河阳城的别业里,年贡柴,月贡米,珠翠金银,绫罗缎匹,时时受用。

    我以为你对所有人都是一视同仁,直到我见到孟织羽。

    她是你的同门师妹,听说是在百兽幽谷里遇到了妖兽,与她同行的焚香谷弟子已经身亡,送到河阳别院的时候,她一身衣裙都泡在血水里,危在旦夕。

    我看你指挥众人为她配药止血,还加派人手上天音寺请妙手医僧法善大师,一向镇定自若,举重若轻的你,为何会有那样焦躁惊痛的神色?好奇之下,我溜到西厢,看到你坐在床沿上,俯首为她清理发丝上的血渍,一遍又一遍,心痛而焦急地喊着她:

    “小羽,小羽”

    仿佛春日里挨了一道惊雷,我霎时愣在原地:小雨?小羽。

    仔细凝目看她眉眼,只见其乌发雪肤,柳眉菱唇,腮旁一对酒窝如漩,眉眼之间与我有四五分相像。

    我几乎是立刻顿悟了自己雀屏中选的原因,那一刻的感觉简直无比复杂,:原来除了玩物,我还是个替身。

    怀揣着某种不甘和好奇,我毛遂自荐,在她养伤期间为她贴身料理,并暗暗观察,收集情报:

    那个名叫孟织羽的小姑娘出身官宦,祖上是隆西节度临阳郡王,乃世代簪缨人家。观其举手投足,端然大方,看着年岁小,其实已经及笄了,整个人全无世事侵染,天真烂漫得很。

    这就是你喜欢的姑娘?说实话,我羡慕她,因为只有养尊处优,被人视若拱璧,才能养得出这般全无机锋的娇俏模样。

    我甚至阴暗地揣测:或许像你这样身处利益集团的第二把交椅,又不得不低调行事,平素应该是很压抑的,只有面对单纯如白纸的女人才能得到彻底的释放吧。

    她在别业里静养了三个月,与外表一样,她丝毫没有察觉我是有备而来,谈及你,也是一副心无城府的样子:

    “这回多亏有暮桥大哥,要不是他及时带人到百兽幽谷,估计我和芷岸都回不来了。可笑我当初还以为他不待见我,嫌我家道中落,不配跟他的师弟定亲呢!”

    短短数语,已将我的疑惑尽数解开。难怪这般显赫人家,竟会放她外出修道。难怪你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游戏花丛的背后竟藏着这样一个难以启齿的因由。

    直觉告诉我,不该知道得更多,可就在我准备退下时被她拦下:

    “你知不知道暮桥大哥把芷岸安排在哪?怎么这么久了,芷岸也不来看我?”

    是跟她一起送到别业的少侠吗?我一时没想其他,口比脑快地据实以告:

    “听说那位少侠天灵盖碎裂,送过来之前,就已经没救了。”

    我没有料到有口无心的一句话会瓦解你们数日善意的隐瞒,织羽听闻噩耗,当场就气血翻涌,昏死过去。

    我惶恐不安,急忙喊人,恼恨自己泄露了口风,忘了她现在内伤颇重,禁不起半点刺激。

    当天夜里,你面沉似水地闯进晴芳阁,风雨欲来的样子,应该是知道了我的无心之失。可你不动声色,端坐在太师椅上,用不紧不慢的语气,将对我的处置缓缓道来:

    “我前几日与青云门门人一同饮宴,听闻其派的柳长老雅好丝竹,便向他举荐了你。那长老年过四旬,正当盛年,观其人温文尔雅,不见粗鄙,应不会亏待你。”说到这里,忽又转了话头:“当然了,若你不想去,也可以回教坊去,听说袁妈妈自你被梳笼后,十分肉痛,至今都没有找到替代你的乐女呢!”

    果然是翩翩佳公子,连分手的话都说得如此委婉怜惜,这般温言软语,比雷霆之怒更让人绝望,因为我从你的话里听出了驱逐的意味——你是不会再把我留在你身边了,连下家都帮我找好了。

    见到孟织羽之前,我一直以为,与你的情缘,是鱼跃龙门,雀栖凤梧的神话;直到站在她面前,我才明白,那些两心交织,情意萌动的瞬间,只是我一厢情愿的自以为是,我和你之间,充其量,只能算一出笑话。

    在你甩门而去后,我当即就收拾细软,连夜出城。除了必要的衣物盘缠,甚至连你送的首饰珠翠都不敢带——我不能让你再把我抓回来,像礼物一样送予他人。

    冷情如你,怎么会知道自从得知孟织羽的存在起,我内心的惧怕和惶恐——前人那句名言说的好:以色侍人者,能得几时好?我那样害怕失去,担心被人弃若敝屣,于是一直矜矜战战,曲意奉迎,谁料最后还是红颜未老恩先断,泪尽罗巾坐到明。

    逃出河阳城后,我也没回教坊,回去了只怕再度被卖,于是辗转托人,去了灵音殿。

    拜师入教之艰辛,已不必细表,这个教派收徒不问出身,只看对乐器的天赋,恰好符合我的状况,入门这几年,以我的天赋和努力,不说出人头地,至少能安身立命。

    再回顾前尘,仿佛昨日一梦。我仍然还是会频繁地想起你,然而我审问我自己:对你的情感,是源自女人对男人真心的渴慕,还是虚荣的慕强?我留恋的是你这个人,还是留恋那种在你光环照耀下,对所欲所求无不点头的畅快?

    抛开身价和品行,任何一个女人都会欣赏爱慕你这样俊逸出众,风度卓然的异性,但我更希望今后的自己,能在彼此平等尊重的基础上去遇见,去结识。就像我和孟织羽,后者之所以能得到你的倾心爱慕,不就在于她来去潇洒,毫无所求,不必像我这般顾及前后,对你卑躬屈膝,摇尾乞怜么?

    如果将来我还会爱人,如果我会涉足姻缘,如果我有女儿,有了孙女,我会告诉她们关于你的故事,同时告诉她们,如果可以,最好永远都不要去涉及钱色交易。

    这种雇佣关系不公平的地方在于,对方随时可以解约,收回赠与的所有东西,而我们却用自己最好的青春年华,去兑换那些锦衣华服,香车宝马的短期使用权——对他们来说,可能这些连成本都没有。

    不要把自己的青春提前变现。也不要把自己的未来看得太轻贱。

    是谁说过,世界上最让人羞愤的,不是爱过一个贫穷的男人,而是你的感情,被一个所谓的成功人士残忍地蹂躏并且践踏,于前者,至少在那样一段可以示人的人生历程中,自己曾经美好而纯粹;而掺杂了世俗欲望的感情一旦被人玩弄,留下的,只能是永远难以启齿的羞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