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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独自留下来
时光飞逝,浮尘舞荡
我独自留下来,守望一眼苍茫。
潮汐把岩石留在大海边
我留在夜晚,与明月、幻想和梦相伴。
我被岁月留在往昔
就像太阳在东方的山巅留下他的处女。
我的生命留在童年
就像涉水者把衣裳留在岸边。
我和天空一同蔚蓝一同昏暗
我和大地一起沉默一起呐喊。
我的灵魂留在纪元前
为时间撰写冗长的序言。
时光飞逝,浮尘舞荡
我独自留下来,独享一片空旷。
(1991年11月稿,2007年1月改)
北陵王的故乡
我就是那个叫做北陵王的家伙
现在我要来说一说我的故乡。
北陵王的故乡,中国北方一个叫王锭杆的小村庄
在心里,它永远是我童年时候的模样。
北陵王的故乡,一个微不足道的地方
一个没有护林员、没有养蜂人的地方
一个没有河流只有水沟的地方
一个没有柏油路只有泥土道的地方。
北陵王的故乡,只有三种家禽:鸡、鸭、鹅
北陵王的故乡,只有三种鸟雀:麻雀、喜鹊和乌鸦
五种牲畜:马、骡、猪、牛、羊;
五种树木:榆、槐、枣、柳、杨。
北陵王的故乡,那烧不尽的野草有着太多的名堂
北陵王的故乡,几百号人分成王、陈、马三大帮
唯一一户姓孔的人家七十年代家破人亡。
北陵王的故乡,一个地图上找不到的地方
一个村支书一当就是四十年的地方
一个从没有出过大学生和大人物的地方
北陵王的故乡出了个北陵王。
我在那儿出生成长,度过了生命最初的时光
如今我已年过不惑,生命正在下坡
三十多年我的肉身不曾回到那个地方。
我寄居在坎川镇,一个被称为城市的地方
住着三室一厅130多个平方米的楼房
服役于政府机关,还隶属于一个政党
每月1500多块人民币的薪俸,生活已达小康
我的女人是城市里的女人,足够漂亮
我的孩子是城市里的孩子,人人夸奖
我的亲属是城市里的居民,生活安康
我出入于家庭、办公室、饭店和按摩房
夜里我还时常写点无关痛痒的诗歌
为的是把自己那点与众不同来标榜。
总而言之,在坎川镇我活得人模人样
但坎川镇并不是北陵王的故乡
甚至连所谓的第二故乡都算不上
一个活得人模人样的地方并不是故乡。
北陵王的故乡,一个叫王锭杆的小村庄
尽管三十多年我的肉身不曾回到那个地方
但我的灵魂一日也未曾离开过那个地方;
尽管到死我也可能不再回到那个地方
但我的骨灰肯定要埋在故乡的土地上。
北陵王的故乡,一个诞生和埋葬他的地方
北陵王的故乡,一个生人和埋人的地方。
(2007年2月3日)
皮拉尔神父
他是一个相貌平凡才能平庸的人
这一点他自己比谁都清楚
他具有高尚的自知之明的品性
所以他喜爱安静,渴望安静。
但在上帝所创造的这个世界上
要找到一处安静的所在是多么困难啊!
所以十三岁他就进入了神学院
直到八十三岁安静地闭上双眼。
在漫长的七十年的神圣工作中
他几乎未离开过神学院一步
除非是到镇子上去尽一个神父的义务。
在壁垒森严与世隔绝的神学院里
他以教授学生们圣经教义为生
除此之外他就安静地待在他的寝室里
低声诵读经文,用拉丁语写诗。
他把一颗活生生的灵魂整个儿交给了上帝
对那个充满了欲望的物质世界已经完全陌生。
他没有财富,财富对他毫无用处
他可怜的薪俸只够维持最低的生命;
他没有朋友,朋友对他毫无用处
一个无处不在的上帝已经足够
再多一个即威胁到他安静的生命。
他什么都没有,除了安静
他不允许任何事物破坏他的安静
安静,那是上帝专门为他打造的一副铠甲
那是终生都环绕着他的一圈光明。
而在上帝所创造的这个世界上
除了特选的几个人以外
我们跟平庸的皮拉尔神父是多么相同啊!
我们跟安静的皮拉尔神父又是多么不同啊!
(2007年1月31日)
沐浴在空虚的表象中
这就是你通过多年奋斗而获得的荣耀
那白昼的主宰为你戴上荆棘的冠冕
而黑夜的火焰却将它烧个精光。
这就是上帝对你长时间沉默的无上奖赏
你咀嚼、反刍,脸颊上一片晴朗
似乎那溃烂的欢乐也能像大海般昂扬。
这就是你肉体生活的全部真相
你嗫嚅着、战栗着,自足而凄惶
仿佛为一本名著添加了最后一章。
这就是人们籍此拉你入伙的堂皇借口
“来吧!让我们共享一片天光。”
你手擎一支火炬向着燃烧的太阳。
这就是人们籍此把你驱逐出境的理由
“滚吧!我们西装革履把肉欲的魔鬼包藏。”
而你早已一丝不挂,陶醉于时间之手的抚摸。
这就是死亡为幸福所做出的最终判断
纵使你在手舞足蹈中坚守着道貌岸然
纵使你在致命诱惑下保持着缄默无言。
这就是深不可测却清澈见底的潭水
这就是无形无影却销魂如吻的香风
这就是薄如素锦却清新魅人的白云。
这就是实现生命长寿的秘诀
这就是永葆生活快乐的指南
这就是虚妄的真实,真实的虚妄!
(1995年草稿,2007年2月改定)
飞行与静止
a。
我的时间仿佛空气一样澄澈而凄冷
我的生命就像泥土一样卑微而无名
我的视野里整个世界广袤而宁静,
我的眼睛尽情摄取着万物的繁盛。
我不舍昼夜做着毫无目的的旅行
我向着喧嚣的街市行走
子夜时分我栖身于肮脏的门洞;
我向着空蒙的远山行走
它飘忽的剪影使我身心俱疲幡然警醒。
我的心灵如石榴花在清雾中怒放
我支起所有人家紧闭的窗子
敲响他们沉寂多年的铎铃
我感觉到自己心灵的飞行
无声无息,自由不羁,恍如梦中。
b。
树木是可以触摸的。无人驱赶巢穴中的乌鸦。
那隐秘的姓名被包裹在激情的火焰中。
房屋的下面不是地狱是祖先的坟茔。
水在杯子里,在河床里,在老井中。
太阳照耀着这一切。无处藏身的是被切割的阴影。
那个张开臂膀丈量天地距离的人
高大而无形。风雨之夕我坐在屋顶下。
我看见了自己心灵那不可思议的飞行。
但绑在我手臂上的绳索尚未挣断
我还惦记着一顿裹腹的午餐
我还不知道黎明前的黑暗有多深
一副微笑着的面孔后面藏着几多凶险。
当静默还没有被奉为神明
自由就只是真实的谎言,真理的封面。
c。
我开始像矿工一样工作。我已经沉淀。
仿佛大风过去,暴雨停止,一切原地未动。
一个声音说;万物皆有神。我看见一把铁锹挥舞。
夜晚和冬天,我的姊妹,我的情侣!
我像洗心革面的囚犯一样坐着
你们围拢着我的身体目睹我死去;
夜晚和冬天,透明的寂静,喧嚣的雪
汹涌漫溢的脑浆,不屈的火!
还有漫山遍野的绿荧荧的手
还有无处不在的叹息、流水和石头。
但梦在继续,飞行在继续
一头山羊从土坡上奔下来
一位耄耋老者在村口的柳荫下枯坐
一个少女在拂晓时分的果园里等着!
(1995年10月草稿,2007年2月6日改定)
某人
早餐以后他骑上自行车到局里去工作
黄昏时候他骑着自行车下班回家。
天天如此,月月如此,年年如此。
从二十二岁大学毕业到如今几近天命之年
他在这里已经工作了近三十年
度过了所谓人生的黄金阶段。
现在他是一个要害部门的科长
而多少年前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办事员。
他从一个白身成为一个有头有脸的人
从一个人民群众成为一名党员
从最初的懵懂无知到如今的上下逢原
从多年的人微言轻到现在的虚荣体面
一个在场面上混的正常男人所必须具备的
他基本上都具备了——除了
钱不够多,官不够大,出入没有专车。
好在他欲望不强,也从不好高骛远。
但在这几十年的工作生涯中
他从未怎么考虑过为什么坐在这里工作
坐在这里工作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已经没有了目标,没有了思想
他已经活到“不知道为什么活着”
他就像在一条庞大的船上安全地逐流而行
不管不问哪里是岸,哪里是终点;
有时他自觉像被关在囚室里的罪犯
因为不明罪在何处,所以时常抱怨
那遁逃的念头频频发生,但都只是一闪念
他说一切我都已习惯。
不过深夜里躺在床上
瞪眼凝视着黑暗中的天花板
他回顾着自己这大半生,竟泪流满面——
靠,像我这样活一辈子真他娘的操蛋!
(2007年2月13日)
在王家坟地沉思
我再也不可能回到老家去生活了,再也不可能
回到那个叫王锭杆的小村庄
回到那个宽阔的庭院
回到那几间年深日久的房子里去生活了。
王锭杆村已经很陌生
它将愈来愈陌生,最终只剩下一个名称;
那个宽阔的庭院已经荒芜
它将愈来愈荒芜,最终面目全无;
那几间房子已经颓败
它将愈来愈颓败,最终倾覆成为一片废墟。
我的老家最终将消逝得无影无踪。
但我还会时常回到王家的坟地去
每年至少四次:大年初二、清明节、农历七月十五和十月初一
以生者的身份,怀着对死者的尊敬和怀念。
我们兄弟三人,带着我们的儿女
驱车数十公里,来到王锭杆村南的一块土地。
在坐落着六座坟茔的王家的坟地里
在内心的沉默中,在亘古未变的天空下
我们焚烧黄纸,我们掘土拥坟
我们燃放鞭炮,我们跪地磕头
最后失落地站在六座坟茔之间
向着苍黄天底下那萧索的王锭杆村迷茫地张望。
六座坟茔埋葬着十个人
他们是我的祖先,他们已死去多年。
我清楚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辈分和名姓
但他们的面目已模糊不清;
我能描述他们每一个人生前的某个生活细节
但他们一生的行迹已残缺
但他们整个生命的悲苦和欢乐
已成为一首遥远的无词的歌。
埋葬在坟茔里的尸身早已腐烂
连同装殓那尸身的木棺,而埋葬在
坟茔里的骨殖也已与土壤打成一片。
大地上的人都有一个栖身之处,包括死者。
六座坟茔就是十位祖先死后的房屋。
相对于祖先们生前所居和死后的住处
我们的表现竟有些悬殊———我们
任由老家的房子在岁月的风雨中颓败下去
而对这六座土坟丘却倍加呵护。
是的,他们的尸身或骨殖已腐烂或弥散
谁也不可能将肉身还原
但在我们的内心深处,在我们的梦境中
他们的无形之躯就伫立在面前
他们那毫厘无损卑微无名的灵魂仍在倾诉。
因为今天是生者和死者相会的日子。
张望着萧索的村庄,凝视着全新的坟茔
我的心不由得陷入悲怆和沉重。
我知道,六座坟茔由少到多依次递增
一个人死了,从老家的房子里迁至坟茔
现在,十位祖先先后进入永恒。
我更知道,随着岁月的流逝,加之命运的无常
这里的坟茔还将依次递增
由六座到七座,由七座到八座
大哥大嫂的、我和妻子的、弟弟弟媳的
活着的人将依次进入死者的行列。
多少年之后,我们的儿女也会像我们一样
每年至少四次,带着他们的儿女
从四面八方赶到这王家的坟地来
在亘古不变的天空下,为更多的祖先上坟。
他们也还会像我们现在一样
在坟茔边烧纸、拥土、放鞭炮、磕头
怀着对死者的尊敬和怀念
呵护着我们死后的房屋一年四季常住常新。
但他们是否也会站在坟丛之中迷茫地张望?
张望那个永远不会消逝的名叫王锭杆的小村庄?
那是我们的老家所在的村庄
在我们心里,它已经只剩下一个名称
但在他们心里呢?所谓老家是什么?
在他们儿女们的心里呢?老家又是什么?
村庄、故乡、农村又是什么啊?
(2007年2月19日草稿,3月16日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