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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网格式的窗户,阳光如水一样洒下来,于是在地板上刚好显出一张网,网中有两个病人,病人躺在床上,病床放在病房里,病房的门关着,那张网一直撒到门上。
每天早上,两个人从苍白的睡眠中醒来,都好象经历了一个漫长而颠簸的海上旅行,他们沉重地叹一口气,好象刚从死亡线上爬回来,相互看着网中彼此,说一句,早上好。
我来到这个医院的时候,护士告诉我,他们已经在医院里住了十三年,十三年没有人来看他们吗?没有。他们没有说住在那里吗?不知道,我来的时候他们已经住在这里了,其实就是说了也没有人会相信的。他们是精神病患者,这是一家叫做益康的精神病医院。
第二天早上,我到308去查房,门推开的时候,那张网也把我罩到了里面。两个人一个再看书,一个在看报。见我进来,都点点头,不过也只是点点头,然后就当我没有存在似地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我以为他们还没有看完手中的东西,就等了一会,可是,随着时间的流失,我才明白他们并没有意识到我的到来,他们的点头也不过是应付门被打开的一个惯性动作,因为门仍然开着,屋里的光线变得非常明亮。我不能一直在这里等着,于是自我介绍说,我是新来的医生,也许他们听到了这个声音,一个说,新的和旧的有什么区别?都是医生啊。另一个说,有分别,新的是新来的,旧的已经走了;新的是第一次见到我们,旧的我们就再也见不到了;新的是一个人,旧的是另一个人;新的我走出去了,顺便也给他们关上门,我听到他们的声音,透过门缝的间隙传出按理,如抽出来的一条软绵绵却坚韧的线,扯也扯不断。
我把护士叫过来,他们的病例在哪?她想了一会,说,开始有,后来李医生说,情况都一样就没有再记录了,那先前的病例在哪里?她找了半天,终于在一个落满灰尘的角落找到了,薄薄的一本,却用两种不同的字体写成的。先前有两个医生给他们两个人看过病?这是已经一句废话,不过我还是说了。哦,第一个是王医生,呆了六年,第二个是李医生,就是你之前的那一个,他现在已经在另一个市里做院长了,你是第三个。我挥挥了手,她走出去,走到门口的时候回头给我说一句,看你是新来的医生,我给你说句实话吧,其实在里面很轻松的,没有什么事,就是走来走去的,不过那些病人很烦人的,都是一些很怪的人,除了308的那两位,他们从来不闹事,只是习惯了,也就好了。你来这里多久了?差不多12年了。
一个人在精神病医院工作12年,是不是也算一个病人了,或者看透了什么。我从来没有想到我会做一个这样的医生,但是现实的种种还是把我逼到了这条路上,也许有一天我在这的身份就不是一个医生而是一个病人了。我没有问她为什么一直愿意在这里工作,我想再过一些天,我自己就会明白的。
这家医院坐落在城市的郊区,依山傍水,风景本来是十分优美的,可惜一道又高又长的墙把许多美好的连在一起的景物阻隔在了外面。病人在院子里散步,依然可以把眼光放到高墙上,看外面山上浓密的绿色或者黄色,只是就有了恍若隔世的感觉,看到的不是真实的。如同电影里的或者梦里的东西。山上种了很多树,也许不是人工的,风把一些种子撒在了这里,他们就在这里生根发芽了,多少年后,又结了果子,谁知道他们的种子又被吹到什么地方呢,我们也许都是造物撒下的或者抛弃的一个种子。院子里也有几课树,不知为什么,从来不见果实。
医院很安静,不是自然的静谧,有一种很压抑的感觉,总觉得好象有人正在忍受着什么,我想很多人在等待爆发,也许永远不会有爆发,那就是一种坟墓般的死寂。这里的很多人,在我一个月的观察后,我认为他们都已经习惯了这种没有纷争,衣食无忧的生活,连我自己都快习惯了。有时候这里也会吵吵闹闹的,吵闹的原因从来都解释不清,他们的吵闹好象只是为了吵闹,也许在打发这种固定的空气,只是在幽深的院子里,声音好象被稀释了,稀释成一种风吹落叶的沙沙声。有些鸟儿在树上,亭子里莫名其妙地唱着,总会有一两人在那里聚精会神地听着,如同倾听爱人的甜言蜜语。有三个病人还养了几只鸟儿,天天提着鸟儿在院子里转来转去,悠闲得让人觉得这只是一个敬老院。四个老人在河边打太极拳,不分昼夜地打,我看到他们的第一次,就觉得他们好象在那里面找到了无穷的乐趣。有人在河边唱歌,嗓子很好,声音或高或低,波浪般地起伏,只是并没有人来听,我觉得这是一个极大的浪费,他却自得其乐,也从来不注意身边的人。谁也不管谁,他们各自做着自己的事,并怡然自乐。
我有点不愿把他们当做病人了,在这里根本看不出来他们的病态,或许这才是真正的生存状态。可是当他们的亲人和朋友来的时候,他们就表现出一种疏离和陌生的样子,根本不愿意见到那些人或者根本不认识那些人,他们躲避,他们颤抖,他们哭泣,而在这样的表现中,我终于看出了他们的异常。
308的两位很少出门,护士说,他们每天的事情就是看书,思考,谈论,十多年来一直如此。他们一直都在一起吗?谁先进来的?只隔了一天,一直在一个房间,不过他们从来没有出过什么事,相处得很好。我产生了一种很想了解他们的欲望,好象探险,他们怎么可能这样生活呢?在我看来,也许只有植物人才可以这样。也许他们对生活太失望了,只能以消极的态度等待死亡,如一棵被砍断的树,只是在等待腐朽,或者是一块石头,不知道在等什么。
可是那天,我在门前听到他们的对话,我知道我错了。也许那块石头是我,一个自以为有了目标和信念的正常人。在听完他们的对话后,我发现我的坚不可摧的目标和信念好象一片海市蜃楼,美好而梦幻,达到了又能如何呢。人生是一场梦中的梦,醒了以后呢,还是另一个梦。原来我们都是一个被蒙了眼睛的驴子,不停地转着圈,自以为走了很远,其实还在那个地方。他们的谈论如一把生锈的钝刀,生硬地插进了我的肺腑,我感到有点呼吸困难,甚至喘不过气。
教授,我们接着谈论吧。
上一次,我们好象说到了迷失的困惑了。
是啊,当我做司机的时候,我的目标就是多拉一个人,然后把他送到目的地,在那一段路程中,我发现我们的目标就一致了,可是那并不我的目标,我为的是他的钱。我日复一日做着这样的事,后来我就糊涂了,如果是我的目标,为什么是别人替我决定呢?我到那个地方的目的又是什么呢?如果只是他们的目标,为什么是我拉他们去呢?再后来我连方向也迷了,很多次我连自己的家都找不到了,我开着车在路上不停地找,发现我的家已经融入这个石头森林中,如一滴水掉到了海洋,再也找不到的踪迹,或者它已经无处不在了,到处都是一样的建筑,一样的人,我的家到底在哪里啊?我的妻子呢?我的女儿呢?我一遍一遍地在这个城市中流荡,我的车没油了,我没有钱了,我站在广场上喊我的妻子的名字,喊我的女儿的名字。两个警察却把我带走了,他们说妨碍交通,扰乱社会治安,我说我找家人,他们就问我,他们在哪里啊?我说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的家在哪里了,他们说你知道你的家里的地址吗,我想半天,说了一个名字,他们说这个名字根本不存在,然后他们就把我带到了这里,我觉得这里也不错啊,再也不会迷失了。人生真的有太多的可能性,我们站在一个一个十字路口,不过我们并没有选择的余地,因为任何选择都是一样的。
司机老弟啊,你迷惑的是方向啊。现在你闭上眼睛,你是不是感到周围都是黑暗的?
那是当然的。
你知道哪里是南吗?
不知道。
这就对了,当你不知道哪里是南的时候,哪里就都是南了。你开车太久了,就有一种茫然的感觉,以为自己是在一条船上,任何地方都可以靠岸,因为在哪里靠岸都一样,我们的目标就只是一个岸,可是波浪翻天,到处都有风险,哪里都靠不了岸。生命的不确定性就是因为未来的不可知性,我们虽然有经验,有理论,我们以为这样就可以解决问题了,然而我们总是失败多于成功。我一直在研究这个问题,我想找一个能够安全到达岸边的方法,可是到最后我发现人是不可能到达岸边的,人只有活在海中才能活着。我告诉我的同事,他们就说我疯了,我告诉我的家人,他们说我太悲观了,我为了抗议,就一个人走出来,我想用我的行动证明那是不可能的,于是我就来到这个地方,他们谁也不知道。我认为人是不可能到达岸边的,既然这样,还不如快乐地享受生活,而不是去追寻什么,我只带了一本书,只喜欢思考,这里是最好的选择。
上一次你说信念是自欺欺人,那么目标呢?是不是也是自欺欺人?我觉得很多东西本来都是没有的,人不过耐不住寂寞才做出很多看似聪明的事,当然其实幼稚愚昧得可笑。以目标来说吧,我们对目标的定义就是奋斗的指向,也就说在没有实现之前,它一直都是一个幻想,人看来非得依靠幻想才能活着吗?一个漂浮在空中的气球,很美丽,然而却离我们很缥缈,我们没有台阶接近它,能我们带上去的东西,都没有坚实的依靠,当我们漂浮在空中时,费尽周折,也许我们抓住它时,它却爆炸了,这就是目标,所有的东西都是骗人的。
是,目标就好象一个无解方程式,但是当我们解答时,我们并不知道它是否有解。我们用各种理论去证明,去求解,所有的方法都用完了,我们还不敢确认,我们怀疑也许是哪个部分出错了,于是一遍一遍地求证,直到很多年以后,有一个人说,这个方程是无解的。我们就会憎恨这个人,为什么?因为他说出了事实,这就证明了其他的人都很愚蠢了,所以他们要惩罚他。这时我们就看到,我们已经偏离了当初的目标,就暂时称为目标吧,我们的努力得到一个这样不是答案的答案,所有的人却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们已经不知道当初努力的目标了。再过很多年,人们发现当初被惩罚的人原来是这么的伟大,人们称赞他,讴歌他,这时就会出现另一个命题。历史就是这样一圈一圈的轮回。我们记载的只是一群人和一群人的毫无意义的斗争,人类却洋洋得意地称之为进步的斗争。当初的目标呢?没有人不知道了,因为那本来就是一个不存在的东西,注定被人们忘记。
护士走过来,刘医生,你站在门外做什么?门里面突然什么声音都没有了,我瞪了护士一眼,拉她走回值班室,她一直迷惑而胆怯地盯着我,在后面慢吞吞地甚至有些抵触地挪着步子。
到底怎么了?到底出了什么事?我一点都不知道啊。你不要怪我啊。
我没有怪你啊,我只是想问问你,关于他们的事你都知道什么?
我还以为什么事呢,你把我吓了一跳,这个啊,也没有什么事啊,他们就是经常谈话,我不是给你说过的吗?但是一有人听他们就不说了,也没有人认真听过,疯疯癫癫的,乱七八糟的,听李医生说,好象是哲学之类的,我才不相信,两个疯子懂什么啊。说不定疯子就是你自己。是你是你!她说着,做了个怪脸,出去了。
从此我对他们就有点刮目相看了。这样的结果就是我经常到308房,甚至后来加入他们的谈话。这个过程是艰难的,因为他们不相信我,我只有施展出一个正常人使用的换取别人信任的方法,这样做对于两个这样的人实在有点不人道,不过我没有办法,而且最终我得到了他们的信任。我知道左边的人是教授,右边的那个是司机,他们也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就是说的话常让人感到不可思议,但好象又很有道理,护士却不这么认为,他认为我也疯了。我并不在乎,也许不做医生,而是做一个病人,住在这个医院,也没有什么不妥当的。
在这个封闭的小小的空间里,阳光网一样撒下来,光线中,无数的细菌,尘埃,流动着,翻腾着,如一条河,河水流过我们三个的身体,过滤着我们的声音。玻璃窗上粘着两只死去的蚊子,触目惊心,却又如两只琥珀,悬在窗中仿佛展翅欲飞。窗外是一棵高大的梧桐,落尽了叶子,只余下筋骨般的枝桠,不知所谓地插在空中。我对那两位说,呆在屋里久了,到外面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吧。
这里的空气也不错啊,我很喜欢这种腐糜的药味,和人的精神内质是一样的。
出去做什么,外面那么冷,所有的东西又好象都带着攻击性,一不小心,他们就伤了你,还不如在这里安全一些。
两个人一唱一和,协调而默契。我无能为力了,这已经是我第四次向他们提出建议,每次的回答都有不同的理由,只是最后的结果总是一样的,那就是不可能。第一次的理由也许是最真实的。教授说,我们已经与这间房子融为一体了。司机说,就仿佛长在屋子里的一块砖。也许吧,连我都感觉到他们已经成为这个房间的一部分,如同放置在那里的一块砖一样自然,而且必不可少。房间离开了他们,就失去了这间房子特殊的意义,而他们离开房间,我不知道会意味着什么,也许是死,也许是新生,也许一如既往,所以我还是把带出去了,用是强制的方式。
那天是一个不错的天气,冬日的阳光温暖地抚摩着人们厚厚的衣服,却抚摩不了病人那冰凉的灵魂。他们由于长期不走路,连走路的姿势都忘掉了,象两只鸭子一样摇来摇去,颤颤栗栗的,走的很慢,甚至不能说走,只是很机械地移动,表情很恐慌,我不时扶一下教授,有时又推司机一把。他们一句话也不说,甚至连周围的景物也不看,目光呆滞地盯着脚下,生怕踩到什么,或者掉进什么里面,我对他们讲解着周围的事物,他们也没有任何兴趣。但是却很频繁地回头看我,我知道他们的意思,他们是想早点回去,可是我当作没有看见,只是催促他们快点走。
河边,那四个老人又在打太极拳,缓缓地,悠悠地,如四只笨拙的熊,他们打的很一致,每一个动作都丝毫不差。不远处,一个人正在用嘹亮而百徊千转的嗓音冲击着空气。教授和司机闻所未闻,麻木地走着,好象还躺在床上,只是在床上翻翻了身,教授的嘴蠕动着,我听不到他说什么,也许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重复着那个动作。一个遛鸟的中年人以一种很快的速度撞倒了司机,然后从司机的身上跳过去,丝毫未停,他跑着,突然在一棵梧桐树下,倒了,再也没有站起来。我迅速地走过去,他已经没有了呼吸,但是我说,他不过是病犯了,没有什么事,另外几个遛鸟的病人跑过来惊恐地看着我,后面是司机和教授,我看到司机的眼睛越来越大,大得要突出来,达到了和鼻子一样的高度。我说没有什么事,大家都散开,可是所有的人都没有动,他们观望着死亡,并和那个人一起分享着死亡,体味着死亡。我把那几个遛鸟的人推开,拉着教授和司机往另一边走,阻力很大,司机怎么都不肯走,目光定格在那个死去的人身上,说,是不是我把他撞死的?是不是我把他撞死的?我说,不是,不是,他没有死,只是病犯了,躺一会就好了,走吧,走吧。我用力地拉着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他拉走,没有想到他竟然还这么有力,那个看起来走不稳的司机,他的身体里还有力气。
护士把那个死去的病人按照程序送进了火葬场。我走进他的房间,那只鸟笼还挂在窗前,鸟儿在笼子里跳来跳去,并不知道它的主人已经死了,丝丝滑滑的声音割裂着我的耳膜,我想它也该得到它的自由了,就象它的主人。我打开笼子,鸟儿在笼子里徘徊一会,倏地飞走了,我以后再也没有见过它,就电影里看到的经验,我以为它应该会回来。可是鸟是没有感情的,若有感情它更不会回来了,它会诅咒那个应该死去的人,并在笼子里大喊大叫,因为那个已经死去的人一直束缚着它的自由。看来电影不过人的一厢情愿罢了,人总是从自己的感情出发,却不知道原来每个个体都有自己独特的生存方式,我想上天大概也是这样对待人类的,所以人类不会感谢他,虽然给他立庙建寺,那不过等于鸟的鸣叫,乃是慑于他的力量而已。
我把教授和司机拉到一边,他们却再也不走了,执意要回去,我只好答应。但是我站在那里没有动,只是说,走啊,走啊。等着他们走,我想知道他们是否能找到来时的路,司机走在前面,东张西望,试图找到一点来时的痕迹,在一个路口,两个人争论起来,司机要向右边走,教授却说要向左走。
我们出来的时候,在左边拐弯,回去的时候就应该在右边拐弯,一来一回,才能形成一个圈,一个轮回。
不对,应该是从哪边来的,就从哪边回去,就象生与死,生命从一个冥冥的未知的地方来,还要同样的方式回到那个地方,才能达到平衡。
我听着,听着,连自己都迷糊了,因为他们说的的确都很有道理,要不是我经常在这条路上散步,我自己都不知道往哪里走了。他们的谈论越来越高涨,然而没有主题,没有裁判,只有我一个听众,不知疲倦,忘了时间,忘了场所。最后教授说,好了,明天再说吧,我要睡觉了,转了一圈,然后望着我说,床呢,我的床呢?我怎么会在这里?
午后的阳光倾泻下来,金色的羽翼在教授的乱发上跳来跳去,有风,冷冷的,薄薄的,让人感到很惬意。我说我们在外面,走吧,我带你们回去。
回到哪里啊?这里不就是我们的地方吗?
那你们住的地方都有什么东西啊?
两张床,两张桌子,两个盆,一个门,一个窗,四面墙,一个人。
就一个人吗?
他们相互看看,坚定地异口同声地说,一个。
我感到很惊奇,他们竟然连自己都忘了,甚至根本不知道还有一个自己。
这里和那个地方有什么区别啊?
好象什么都不对啊。
那就对了,这里根本不是你们的地方,你们知道怎么回去吗?
他们没有说话,转着身体,带着疑惑的眼神扫着周围。
我带他们回到308房间,打开门,问他们,是不是很熟悉?
好象来过这里啊。
这就是你们住过十二年的地方。
十二年是多长时间?
那你知道你有多大年纪吗?
不知道,那我就没有办法给你说了,你看到外面的那棵梧桐了吗?它落十二次叶子,就说明已经十二年了。
这是我今天犯的最大的错了,我又一次加重了司机的毫无希望的挣扎,司机的目光发散着,好象有一种蒸腾的雾气正从身体里消失,我走过去把门帘拉上。
一切都没有阻挡住,护士第二天告诉我,308房死了一个人,我立即想到司机,跑过去,果然。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如一间空洞洞的房子,双手死死地抓着被单,从他的睡姿看,有挣扎的痕迹。我问教授,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教授正躺在床上看一本书,我又问了他一遍。
他说,人总是要死的,今天死和明天死有什么区别,尤其象他这种人,已经想到死,或者说死已经刻在他的身体里了,不死,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死了,没有什么不好,不要大惊小怪的。
可是他明显有挣扎的痕迹,也就是说,他并不想死,他也许是恐惧,因为他昨天亲眼见到有一个人在他面前死去,而且还把他撞倒了,他一直怀疑是自己害了那个人。我作出要争论的样子,同时把护士推出去,关上门。
我不会再给你争论什么了,他已经死了,我再也找不到一个人说话了,我以后再也不会说话了。
可是我想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死的,请你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是不是和昨天那个人有关?
他把眉头皱起来,两只眼睛挤在一起,许久,说,他只是用错了方式,也许他是对的,从左边来的,就应该从走边回去,可是这样只能回去,而找不到出去的路,出去的路该怎么走呢?一个圈,往哪里走,都是一样的,根本就没有出路,死,只有死,才能从圈中掉下来,他只是想试一试,所以他死了
他并没有看我,只是在自言自语,但我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我打断他的话,又问了他一个问题,你要换房间吗?
我为什么要换啊,这里很好。
一个月后,因为女朋友的缘故,我调走了,不知道他过的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