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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初秋的天气,夕阳散着金黄的余辉,映得天庭像一轮圆润的玉盘。树梢偶有秋风穿过,不禁风的叶子随就飘落下来,湖水泛着轻轻的涟漪。“洞庭波兮木叶下”其实何必洞庭,即使清浅如眼前不知名的小湖,也不免被渐劲的秋风唤起一层悲凉。坐在湖边的芥子,心情像这乍起乍停的秋风行过水面——时而漾起波澜,倏尔又停滞,禁受微微地颤动;又仿佛天空中一朵缓慢行进的云,含着微微的雨意,正捉摸着它的命运,像芥子三十九岁的生日心情。
作为石油界精英的女强人,芥子有着惊人的成就和耀眼的名誉。然而这一切在芥子的心中似乎都没有多少质感,如同自己的名字。在局里逢人毕恭毕敬地喊“舒工”的时候,芥子总是淡淡地笑笑说:“叫我芥子好了。”大家都觉得芥子为人很谦逊有礼,少有人注意到说话的芥子眼睛里并没有多少光彩。
芥子是家境还算过得去的舒家的第五朵金花,渴望儿子的父母实在是穷其方计,芥子出生刚满月的时候曾和邻村四个男孩家的最小的一个交换。介子的母亲眼睛红红的,毕竟是自己身上的肉啊,可是当芥子的父亲把芥子送过去的时候,男孩的父亲看了直摇头:“这丫头太单薄,小脸儿皱巴巴的像没长成的芥菜籽。”芥子的父亲知道人家是舍不得了,怎么说还是男娃能出力的。父亲失望地抱着芥子回来的时候,芥子的母亲倒是笑了笑,说:“换子不成,咱就借这个孩子的运道,再生一个,一定生个男娃!”芥子的母亲说得很有信心,芥子的父亲看看芥子母亲四十几岁的臃肿腰身叹了一口气,然后拉长了声音道:“能不能难说了,不过你说要借子,人男娃家说这个丫头像没成的芥菜籽,这丫头命薄,就叫芥子吧。”也许真是借了这个丫头的运道,芥子的母亲在第二年末果然生了一个胖小子,取名金子。
舒家的所有焦点都放在了这个胖小子的身上。芥子也就没有了自己,无论什么时候都得照顾拖着两条鼻涕、肮脏、难看的弟弟,并且不能反抗地让着他。芥子很内向,整天不说几句话,只是到了晚上,芥子就忽闪着大眼睛望着星空,芥子想每一颗星星都一定是和自己一样、长着大眼睛的小姑娘,要不她们怎么总是一眨一眨地和自己说话呢,芥子也和星星说话,还偷偷地做着梦——自己遨游于星际间,和星星游戏,摸星星一闪一闪的大眼睛,星星就躲着自己笑,芥子也笑。芥子简直痴迷于闪烁莫测的星空了,她用肉眼猜测着星与星的距离,在心里给每一颗星星都起了好听的名字。小小的芥子居然能够观察出季节日期的变换,星星们都在变换着位置,这让芥子更加痴迷,她想等自己长大了,一定要真的飞到星空去仔细地看看——其实这就是一个孩子最初的理想。
可惜芥子的梦想很快就破灭了:一天晚上,芥子又痴迷地坐在门前的墙上,看着星空做着梦,弟弟也爬上墙头来凑热闹,不小心摔了下去,伤得着实不轻,小胳膊立时红肿起来,芥子害怕极了。一向温和的父亲一巴掌打过来,严肃地告诫道:“他的命厚重,是咱家的一块金子;你的命轻薄,就像芥菜籽!以后不许你再上墙头望天!”
此后芥子就一直认为自己就像芥菜籽,哪里还能飞到星空啊!芥子痛哭了一个晚上,告别了让自己快乐的梦想。芥子似乎再也没有笑过,直到小学毕业典礼上,班主任握着优秀毕业生芥子的手说:“你姓 ‘舒 ’,但愿你有一颗永不服 ‘输 ’的心。”芥子看着年轻女教师好看的脸笑了,芥子第一次觉得自己很轻盈。
芥子第二次觉得自己很轻盈,是在三年后。
初中毕业的芥子被认定是一颗读书会有出息的好苗子,芥子各种各样的奖状贴满家里一面墙,逢人来往夸奖总是赞不绝口,芥子父亲的脸上也颇觉光彩。可他又觉得女娃子到了这个份儿上也就知足了,于是想生生断了芥子求学的路,任芥子哭红了双眼。多亏省城回来探亲的芥子远房的表姐,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日后这丫头真能考上大学进城吃皇粮,也像自己衣锦还乡风风光光地走一遭儿,不是一样光宗耀祖嘛。芥子的父亲终于开了窍,于是芥子坐上了去省城远房表姐家读高中的车。汽车驰骋在窄窄的土路上,阳光洒在敞开的车窗旁芥子的身上,被风吹乱的头发披散在芥子的肩上,芥子侧过脸看不远处的小土坡,正开着一片一片小朵的黄色野菊花,夹杂在花丛中熟悉的狗尾巴草,不住地向芥子嬉笑着点头弯腰,再远处偶见雁阵横空,芥子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远行的飞雁,要去开拓一方灿烂的晴空。想着,芥子就笑了,这一笑让芥子青春的脸庞开满了美丽的花朵。
这一笑立时迷住了芥子戴着厚厚眼镜的表姐夫的眼。芥子是乡下来的“后进生”省城里的师生不怎么拿正眼看她,可是芥子没放在心上,在家里也是习惯这样子的了。倒是研究生毕业当着水利学院副院长的表姐夫一天三遍的夸奖,常常使芥子红了脸。芥子就在表姐夫夸奖的目光中成了这个小家庭的一员。勤快的芥子常常在表姐忙于工作时麻利地料理完家务,并且还承包了寄宿在幼儿园四岁的小外女的周末生活,在报社当翻译的表姐也颇喜欢这个能干的表妹;芥子也一天天地喜欢上了这个家庭和它所有的成员。听表姐表姐夫的谈话,芥子渐渐地发现了这个富裕的知识分子家庭的矛盾:表姐夫喜欢男孩,话里话外总是遗憾甚至抱怨,说自己是根独苗,七十多岁的老父亲做梦都想抱孙子,因为自己没能给他生孙子,说什么也不进这个家门;表姐听了总是拂袖走开。芥子明白如今的政策是一对夫妻一个孩,要是再生一个,表姐准会被报社开除,况且表姐的事业正如日中天。芥子想表姐夫或者表姐夫的老父亲也和自己的父亲一样,大概男人都喜欢男孩子吧;芥子有时模糊地想,要是像自己小时候还可以生弟弟就好了。
芥子十八岁生日的那一天,正好公布高三第一次模拟统考成绩,芥子本以为自己一定能进入老师划的有把握考上重点大学的线,可是成绩远远低于芥子的想象,甚至连一般线也没到,芥子被表姐夫关照过的教导主任狠狠地批评了一顿。回到家看见表姐出差留的条子上写着:“祝芥子十八岁生日快乐!”表姐夫摆了一桌子菜说:满十八岁就有公民权了,庆祝这个有转折意义的生日吧。芥子长了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过过生日,不是芥子没过过,是家乡没有给小孩子过生日的习惯。芥子哭了,第一次在别人的关注中痛哭了,第一次诉说了自己的懊恼。表姐夫温柔地劝说着芥子,芥子喝酒了,喝了平生的第一杯酒,表姐夫答应一定能帮助她上大学。芥子醉了,醉在了表姐夫关切的目光里,醉在了表姐夫温暖的怀抱里,迷蒙中芥子听见表姐夫说:芥子你要是给我生一个儿子,我就让你荣华富贵一辈子。
芥子清醒过来的时候,突然跳下床来拉开了窗帘,初秋的夜空宁静如水,满天纯洁的星子正讥笑地朝自己眨着眼睛,芥子突然觉得寒冷,回过身来对表姐夫很大声地说了一句:“你和表姐离婚吧!”表姐夫很清醒很淡然地笑了笑说:“芥子,原谅我吧,我喝醉了。”芥子盯着对面这个一直关注着自己的男人的模糊的脸,绝望地感觉到,自己真的就像一粒轻飘飘的芥菜籽,被人弃在地上又不经意地踏了一脚,芥子宿命地想这就是自己的命啊!
芥子青春的脸庞上盛开了两年的花朵骤然间凋零了,芥子的眼睛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彩。芥子说高三的压力太大了,于是住进了学校刚刚建成不久还散发着油漆味儿的宿舍。
一年后,十九岁的芥子成了远离家乡、也远离省城的另一座城市中一所重点石油大学的学生。芥子有些驼背的父亲腰杆儿似乎直了起来,背着五谷杂粮去感谢芥子的表姐表姐夫,表姐夫讪讪地说都是芥子自己要强,以后分配工作的时候自己一定再尽力,芥子的老父亲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一个劲儿地道谢。
芥子读大学的时候勤工俭学、刻苦努力,除了一个月写一封报平安的家信,四年来没有回过一次家,借口是节省路费,又能顺便温习功课,好拿下一年的奖学金。当时大学里正兴起了恋爱风,成双入对的才子佳人成了一道道风景。可是这风景与芥子无关,芥子悲哀地想自己从拥有公民权那一天起,就被剥夺了爱的权利,学业好、相貌不错的芥子,躲闪着一双又一双深情的眼睛。谁也没有想到的是毕业前野外实习的时候,芥子结识了一个给石油勘测局领导开车的小司机,两个人很快就好上了,毕业后芥子很顺利地去了小司机开车的局里。小司机能高攀上芥子自然欢喜,对芥子百依百顺。
小司机和芥子第一次回家的时候,给芥子背已经驼了很深的父亲一叠厚厚的人民币,头发花白了的芥子的母亲只是握着芥子的手垂泪。芥子没有多说话,只是临走时对不争气的弟弟说了一句:书念不好,但要做个好男人!
不久芥子就被小司机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做了他的新娘。可是新婚之夜醉意熏熏的小司机就翻脸了,吼着要芥子十八岁生日的那一夜。芥子没有解释,也没有哭,她早就知道这是自己的命,芥子想的是自己下嫁总算问心无愧了。幸运的是小司机对芥子还算不错,只要不喝醉酒——况且当司机很少有喝醉酒的机会的,更况且坐小司机车的领导,总是半开玩笑半命令地说:小司机你要给我侍奉好芥子这个人才!于是芥子的生活很平静,芥子的脸上偶尔也有笑容,只是眼睛里依旧没有多少光彩。尽管时不时地会有熟悉起来的人,半是开玩笑半是认真地问起芥子的婚姻,芥子都笑一笑了事。
芥子很努力地工作,成了局里小有名气的技术先进工作者。可是有一天小司机突然对芥子说:“咱们生个孩子吧,免得你名气大了,飞掉了。”飞——芥子模糊地想:自己飞翔的翅膀早已伤残在了儿时的梦想里,后来彻底折断在了十八岁星空的那个夜晚。芥子失眠了,隔着明亮的玻璃窗可以望见灿烂的星空——不挂窗帘是芥子对小司机唯一的要求,芥子似乎还能辨认得出儿时对自己笑得最甜的那颗小星星,芥子想要是生个有着星子般明亮眼睛的女儿——小司机很温柔地在芥子的耳边说咱们一定要生个儿子。芥子的心骤然间冷缩了一下,然后芥子望着星空意味深长地叹了一口气。
芥子怀孕六个多月的时候,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去医院做了引产。芥子躺倒在产床上的时候流着眼泪在心里祈祷了一千遍:“孩子——我的女儿,飞到天空做一颗永恒闪亮的小星星吧!妈妈会在每一个晴朗的夜空,注视着你、关爱着你!”这是芥子塞给做b超的护士二百元钱,护士才确定地告诉芥子是女孩的。小司机回来后一边喝着闷酒,一边责怪芥子怎么把自己的儿子给弄流产了,酒到多时还猜疑地骂到芥子十八岁的那一夜。芥子习惯性地没有解释,只是对着星空默默地流了一夜的眼泪。
休息了没几天,芥子又没日没夜地投入了工作。在连续两年的时间里,芥子又做出了惊人的业绩,成了局里破格提升的第一个最年轻的工程师。第三年芥子的双胞胎儿子出世了,喜的小司机开起车来仿佛生了翅膀,领导一个劲儿地说小司机你是得了两个儿子,不是汽车多了两个轮子。芥子的驼了背的老父亲和头发全白了的老母亲也千里迢迢地赶了来,说我们芥子这丫头就是命好还争气,是飞出小村庄的金凤凰,上了大学当了工程师,找了不用腿走道的女婿,只生一胎只生一胎咱一胎生了两个胖外孙子,哈哈哈。芥子老父亲的腰杆似乎又直了起来,芥子老母亲乐得嘴都合不拢了。芥子听了淡淡地笑了笑,没人注意到这笑容里有多少苍凉。
芥子的命还真好,小司机的姨母和姨父主动要求帮忙,这老两口的两个儿女都远在国外,并且目前都没有要孩子的打算,两个虎头虎脑的小家伙真成了老两口的宝。芥子依旧很投入地工作,依旧业绩斐然,依旧蝉联殊荣,成了局里甚至石油界大有名气的人物。在儿子们身上芥子并没有花费多少心血,孩子就顺利地长了起来。似乎转眼就成了小学三年级的学生,还都考进了学校的奥数班,前两天参加市里的奥林匹克数学竞赛还双双获奖了呢。
芥子成了周围人羡慕的对象,今年的三八妇女节市工会还再三地邀请芥子作报告,题目是家庭事业双丰收——一个成功女人的足迹,芥子委婉地拒绝了,芥子并不觉得自己是如何的成功。不过在出席市工会会议的时候,主持人还是详细地介绍了芥子的事迹,并邀请芥子讲话,芥子的话讲得很简短,只说了一句很经典的话:“其实没有什么,我做的,都是我应该做的,应该我做的,我都做了。”
芥子的工作似乎处于了巅峰状态,再拼命地努力似乎很有觊觎正空缺的副局长职位之嫌,芥子从心里没有这个意思。芥子想该攻克的另一个课题是如何把自己的两个儿子培养成好男人。好男人——从自己嘱咐弟弟的那一天起——这个问题几乎困扰了芥子二十年,到今天芥子还一直在捉摸着什么样的男人才是好男人。芥子生活中的男人不多:父亲一生奔波辛苦,养育六个儿女和一个家庭,如今还在拉扯着孙子;二十多年未曾谋面的记忆中的表姐夫早就升了院长,还有一大堆别的头衔,似乎功成名就;小司机除了没有接受更多的教育不懂多少科学外,只要不喝酒还是一个好丈夫,而且是一个百分之百的好父亲;天天见面对自己不错的局长,有点像表姐夫,功成名就,但眼睛总是不太老实芥子一直没有找到好男人的标准,但芥子决心要自己培养出两个好男人。
芥子就在想着这个问题的时候,迎来了三十九岁的生日——其实芥子只过了一个十八岁的生日,那以后芥子再也没有过过生日。在家乡到了四十岁的女人就被认作老太婆了,所以那里的女人倒是通常要隆重地庆祝——或者应该说是祭奠这三字头的最后一个与青春刮边儿的生日,无论如何对于女人这是有纪念意义的,以后说不定自己也成了老太婆了。从不看风景的芥子第一次还没有下班就偷偷地跑到了湖边,对着清澈的湖水送别自己三十九岁的青春。
手机响了,是儿子打来的,芥子终于站起身,拍拍衣裙上的尘埃。儿子说姥姥打来电话,说芥子今天过三十九岁的生日;另一个儿子抢过电话说爸爸做了一桌子好菜,妈妈你快回来吧;然后两个儿子抢着说妈妈今天学校作文竞赛我们都获了奖。芥子连声地说好,关了手机,芥子的嘴角动了动,芥子想笑但是还没有笑出来,芥子的手机就又响了,局长报喜说上面传来了副局长的任命书,通知芥子明天正式上任。芥子愣愣地站了半天,一滴泪顺着眼角缓缓地滑了下来,又一滴泪也滑了下来——芥子本来也没想哭的,芥子使劲地扬了扬头。
西边的日色早已迈过远处的峰线,沉到地平线下面去了,三三两两的蝙蝠飞出巢穴,向灰暗色的夜的帷幕下盘旋而去。芥子举步朝湖边已经看不太清楚的小径上走去,芥子有点悲凉也有点欣慰地想:自己以后就要成老太婆了,也就要进入不惑之年了。芥子想着,不经意地抬头,看见闪闪烁烁的星子布满了秋天的夜空,正朝自己诡秘顽皮地眨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