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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生前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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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一次没有目的的旅途。抑或,目的明确,并简单。

    时常不知道旅途的意义,为着什么人,什么事。因而可以卸掉负累,轻装上阵,mp3,一本书,手机,钱包。听着嘈杂的摇滚去读一本很浅显甚或低俗的书,于是音乐变得不可琢磨,文字也晦涩高深。手机是关掉的。乘车的时候手机经常收不到信号。不想和谁联系,却有偏执的强迫自己带在身边。于是这些都成了安慰,并不去思考它们的价值与可行度,只是带在身边。就这样,轻易的证明自己还活着。简单利落。

    有时候也是有目的可寻的。参观一次展览,参加一次聚会,见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或者久违的熟人。单纯的出差办公,当然,这样的机会不多。目的会让人找到方向感,于是平衡了孤寂与责任的关系。似乎是一种胜利,有些自欺欺人。预知了这些之后,目的就跟吃甜点的结果差不多,相对规程而言,它显然并不重要。所以继续没有目的的旅行方式。

    真正的目的,只能是虚妄的渴求。

    在口袋里摸烟的时候,车票掉了出来,对折工整的躺在地上。我捡起来打开,才想起这次的终点是上海。上海对我来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之所以去那里只是要和一个女孩见面。十七岁的女孩,小我八岁,属于既天真又可爱那一类。介于成熟与懵懂之间的孩子是最容易受到伤害的。疼痛使人清醒。只有带着伤疤,才能更冷静的看清这个世界。我想我可以再担当一次助人成长的角色。已经习以为常。

    我拔出一枝烟叼在嘴上,没有点,然后把票塞进口袋里。

    目光游移到窗外,黑蒙蒙一片。有时候会路过一个小站,微弱的灯光飘进来,让人昏昏欲睡。凌晨三点,冗长的黑暗与短暂的光明在我脸上交替重复。

    车厢里多数人都已经睡了,几种银色的鼾声和各种异味狼狈为奸,占据这个狭小空间里的每一个角落。除我以外,就只剩下坐在我对面的那个女人没有睡。她十指交叉抵住下巴,脸微微偏着,眼睛看着混沌油腻的窗玻璃。长时间没有卸妆加上旅途的劳顿使她看起来有些落拓。衣着是标准的女性白领服饰,胸前挂着草绿色翡翠吊坠,跟身体一起随着列车的震动节律性摇摆,更加显得单薄。她应该是一个灰色的人。我并没有与她交谈的欲望,于是低下头继续读一本名叫解释学与人文科学的书。保罗。利科,书上作者简介说是法国著名的哲学家和历史学家。这书同我的工作和生活一点关系也没有,里面写的什么我不知道,但可以确定的是我现在正在读它,聚精会神。

    倦意爬上眼皮时已是天光大亮。车厢里再度生机勃勃,几个老总模样的人正就是新疆的白天热还是刚果的白天热争论不休。我看一看表,距离到站时间还有四个小时。对面的女人依旧没睡,百无聊赖的绞扭自己的手指。你不睡觉吗?我问她。她抬起眼看我,摇摇头。看书吗?我把书合上,亮封面给她看。她笑一下说谢谢。我扭动几圈酸胀的脖子说,我有点困了,如果方便的话到了上海站麻烦叫醒我,可以吗?她点头,说,正好我也到上海。

    我双臂重叠趴在餐台上,闭着眼听列车重复而节律性的震动声。同一个声音,不断的重复,就像一个人的回忆。每隔几分钟,她翻书到下一页的声音会传来,似睡似醒的状态会幻化那个声音,成为一声隐约而苍白的呼喊。

    非深度睡眠时是很容易产生幻觉的,某种程度上可以将其理解为梦。但着梦又跟通俗意义上的梦有所不同,它是基于当时周围有代表性和穿透力的某种动静做出潜意识的衍生,因而深刻,因而残酷。

    在魂不附体的浮沉中,车厢的喇叭里传来播音员甜美的嗓音。我猝然站起,手臂发麻。因为长时间保持不变的姿势而使脑部有短暂的缺氧,略微摇晃之后,眼前的黑盲渐渐明晰。竟然没睡着。我说。对面的女人睖睁的望着我,好一会才把台上的书推到我面前。

    我们一前一后,缓慢的走出出口。妖冶的阳光似乎是在谄媚,晃得人羞于再看上第二眼。她回过头来,眼睛深深沉沦在长发的阴影中,似一个黑洞洞的深渊。

    再见。她说。

    再见。

    她将一个手提包挎到肩上,姿态从容的消失在人海中。我有预感我们将会再见面。预感往往若隐若现于一些微小的细节上,越是容易被忽略,就越是容易成真。而对于这个陌生女人,我只记住了她那对隐晦的双眼。

    上海的空气质量并不好。我打开手机,拨了那个女孩的号码。

    在黑暗中,我任由自己的手指在她的肌肤上上下移动,细腻而柔滑的触觉,带给我被彻底否定的真实感。这真实感源于一些业已遥远的过去。十七岁的少女胴体,充满了青春独有的发散张力,是有梦的年纪。于是相信一切都可以成为真的,于是宁愿牺牲,不惜一切代价。因为相信。因为相信美好,所以生命变得充实。充实,充满实际。这一点她迟早是要认识到的,等到那一天,她也会怀念曾经的时光,永远的活在过去。那时,眼前的事物越来越具体,终于不再相信。她也会睡得恍恍惚惚,耳边有缥缈的车声和人声。

    她的呼吸像一只翱翔天空的白鸟,自由而快乐,似乎是已经进入梦乡了。我小心的把她的手从我的胸前移开。她的手是纤悉嫩软的,在黑暗里散发氤氲的白色莹光,又像隔着一层水帘。

    我穿好衣服,走到窗前看上海的夜景。上海的夜晚是美丽的。因为有璀璨灯火的衬托,整个上海变得真实而迷离。车流是这个城市的脉动,永不歇止。冰冷的灯光明亮了前面短暂的路途,车就这样一直奔跑,直至天明。星光寂灭在苍茫的宇宙中。幽幽紫蓝色的天空,像一个魔咒,咒文融入这座城市的文明,融入我的眼。我在这片具体中搜寻。

    然而搜寻的是什么,我不知道。

    走到旅店大堂的时候,服务员们正在看电视。我推开玻璃门,听到电视里说:据日本有关部门统计,日本近年自杀人数处于逐年上升的态势,专家们分析出现折中情况的主要因素归咎于

    很清冷的风,带着尘土和压抑的因子。一路步行,地铁站里闷热异常。几个人很安静的看报纸。

    三天时间里,我都是白天睡觉,晚上外出。或去超市闲逛,或打的到黄浦江边,或坐上地铁,木然的转过一个又一个小时。

    食物,有遗失的欲望。

    夜风,有觳觫的眼神。

    速度,有寂亡的回音。

    我双肘抵在窗台上,不时将烟灰掸入风中。一抹残阳泣血西沉,仿佛对这个世间还有无尽眷恋。思绪低徊时,叶叶用手环住我的脖子说,理轩,带我走吧。

    我掸一掸烟灰。你应该好好念书,我不会是你的归宿。

    你说过你爱我,你说过你要带我走的。

    我们没定契约不是吗?那是键盘告诉你的,我从来没有这样说过。

    啪。她的手重重的落在我的脸上,清脆响亮。她怨愤的看着我,而这些,我早已习惯了。

    好了吗?我从始至终都没有主动过,我只是配合。这不能怪我。

    她的情绪渐渐安定下来,转身走到门口。拉开门时,她的手停在门把上,说,你很无耻。她的眼睛遍布凄楚的阴暗。

    叶叶,现实就是这样,你迟早是要明白的。没等我说完,她已经把门关上。

    夜晚,我推开房门,暧昧的红色灯光给走廊的地毯铺陈上一层不会流动的血,我踩在这滩丧失温度的血上,细数地毯上分布不均的孔。这些孔都是被一些品行低劣的客人随手扔的烟蒂烫出来的。它们深深浅浅,边缘的橡胶微微向外卷曲,中心暗黑,有的还残留着灰白色的烟灰。像一只受伤的小兽的眼睛,灰白的瞳仁充满了怨恨与绝望。

    坐上地铁,心中涌起一阵快慰的浪潮。我像一堵悬崖,被激烈的海水反复击打,侵蚀,然后自己的表面被剥离,又出现一个新的表面。在我永不止息的剥落与重生中,海也一步步的逼近我的腹地,但是心脏依然安然而盲目的跳动。它知道,海水永远也到达不了。那是一块禁止被窥视的领域,因为它本虚无。

    我身后一个人起身离开,腾出一个空位。我便坐了上去,手刚离开油腻的吊环,衣服又触到了肮脏却被磨得油光的椅背。已经无所顾忌,对一切丧失了信心,也就不会为鸡毛蒜皮日耿耿于怀。人想要变得慷慨大度,最实惠的选择就是冷漠无情。

    我从外套内侧的口袋里掏出mp3,一个声音打断了我下一步动作。

    什么时候离开上海?是上次在列车上遇到的那个女人,她胸前的翡翠吊坠在昏暗的光线里闪烁着黯淡的浅绿色光芒。渐变色淡黄棉t恤,牛仔裤,左边髋部有金黄色蔷薇花刺绣。

    不知道。我对未来一直很模糊。听口音你不是上海人。你怎么知道我会离开上海?

    直觉,女人的直觉一向是很准的。我只是路过。

    我记得你来的时候没带行李

    衣服可以买,走到哪儿,买到哪儿。

    一直在走?

    对,一直。

    她低下头,长发散开在胸前。随着身体的晃动一同摇摆的头发毫无生气可言,如同一片随风飘零的花瓣,全然没有自主的意愿,只是听凭命运的安排。她在绞扭自己的手指。和第一次见她的情况一样。人在不知所措的时候,通常会做一些毫无意义的举动,潜意识里这就是解决逡巡与矛盾的最佳方法。

    以飘零作归宿。你我一样。我说。

    她别过脸去,面部阴暗一侧正对窗外的黑暗。我戴上耳机,嘈杂空虚的音乐淹没了其他单调重复的声响。

    下车的时候,她说,我明天下午离开,有兴趣的话可以一起走。

    我们同路吗?

    会同路的。

    时间还早,我沿着马路缓慢步行。无数的巨型广告牌一段一段的闪烁着五彩缤纷,广告牌上的字体像人的脸,在不同的光照下会有不同的颜色,于是它的本色便难以琢磨。路过人行道的时候,注意到直接画在路面上大大的白色路标,两个偌大的箭头分别指向两个不同的方向。为什么我要按照路标前行?不知道这路标是不是画给司机看的,不论是或不是,我有我自己的方向。

    那个方向叫做苟延残喘。

    前面围了一群人,都在仰头看高压电线塔。上面坐着一个人,还有一辆警车停在人群之外,警灯骄傲的眨着眼睛。我走过去的时候,塔上的男人已经自动下来,然后被人推上了车。上车之前,他高声的向人群叫到,狗和人是平等的!狗和人是平等的!不知是谁接着喊了一句,既然狗和人是平等的,那你为什么不给狗也办个身份证呢?

    被推上车的男人有激动的情绪,表情失望,眼神忧郁。谁能知道一条狗与主人之间曾发生怎样的故事。谁能知道当一个人对现实绝望之后,感情依附的选择结果会是什么物什。也许他把他的所有都给了他的狗,包括生命。只是别人不明白。他是值得同情的。同情并不意味着可悲。而应该是惺惺相惜。不同的是选择的结果,比如有人选择猫狗,有人选择故乡,有人选择工作,有人选择远方,有人选择的只是旅途。

    叶叶站在门口。头倚着墙壁,年轻的脸庞有失落在浮动,目光在我的身上起落。带我走。她说,我已经为你抛弃了一切,没有你,我什么都没有了。

    我说,我不会是你的归宿。我惯于了一个人,我不喜欢被人打搅。

    拒绝是必须学会的一个过程,关乎成长,无关冷酷。暗红的灯光射进瞳孔,但绝不会永远照亮它深邃的黑暗。

    我送叶叶离开。夜晚的天空突然下起了雨。风雨晦暝中,叶叶说,我会记住你的。

    记住。记住恒常是一个充满讽刺与无奈的词。既然痛苦,为什么又要记住?既然害怕痛苦,为什么又要时时想起?很多东西忘不了。我们一生都在学习如何遗忘,可是最终学会的,是遗忘自己的生命。

    你真的是这样认为么?那个女人坐在我的对面,化了妆,清爽润和。长发向后扎起来,前额留下两股往两边分开,垂到胸前。盛装而笑。仍然挂着那条绿色翡翠吊坠,只是它已经阴浊无光,摇摇晃晃无所依附。列车轰隆轰隆的行驶。在城市与青山绿水间穿梭,在天与地之间缓慢流动。

    她说,我们一直是生活在过去的。因为速度。列车的声音可以证实这一点。你和我现在相距半米,我生活在你的过去,你也生活在我的过去。

    我可以清楚看到她的眼睛,没有光泽丧失聚焦点。像一条深穴里的蛇,只凭身体去感知周围,而眼睛只是摆设。我生活在你六亿分之一秒的过去。我说。

    她笑。你是一个理性的人。

    所以我总是很随便。今晚为什么穿这么漂亮,是有什么节目么?

    她闭上眼睛,抚摸胸前的吊坠,说,是有节目。今天是我的节日,一生只有一回。她有修长的手指,动作看起来优雅至极。同时也决绝无比。我把手放在车窗的玻璃上,食指顺着雨珠的轨迹一点点往下滑。它们的轨迹是清楚而紊乱的,每路过一个地方总会留下一条透润的痕迹,是它自己的一部分。手指突然顿住了,一颗水珠在玻璃的另一面分裂开,划出两条不同方向的纹理。我迟疑,不知道应该追随哪一方而去。

    不问点什么么?她说。

    我说,我不是喜欢去打听别人隐私的那类人。

    是么?

    但我喜欢说故事。有时候说给自己听,有时候说给别人听。抉择的理由是看对方是否懂得。

    你认为我会懂得吗?

    不知道。那个人的女朋友买了一对爵尼情侣表,其中一只是他戴的。说让这对表见证我们的天荒地老。那个男的很用心的工作,在他准备继承他父亲留给他的公司那天,他检验到自己患了癌症晚期,于是他把公司交给了他的哥哥。女朋友离开了他。

    这么简单?她笑。

    因为这个故事很俗,所以不必详细。

    那后来呢?

    没有后来。我不知道后来的故事。

    她把撩拨吊坠的手放到餐台上,双手合十。说,让我来告诉你。从那以后那个人开始四处漂泊,只是为了遗忘他的女朋友。而现在他正对坐在他对面的一个女人讲这个故事。

    我双臂抱在胸前,扬着脸,冷冷的说,我不是那个儿女。我有工作,我不会漂泊。

    你说过你和我一样的。她怃然的说。

    列车几近全心全意的向前推移,不顾那些被落下的时间在后面执着的追赶。这让人沮丧。

    我说,我要到站了,你呢?

    哦还想坐一会,好好看一下,留恋,感恩。

    她有自己的打算,虽然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但我仍在心底默默祝福她。我戴上耳机,高亢尖锐的音符有刺穿一切的力量。闭上疲惫的双眼,恍惚是另一个维度。有一个艺术家雇了一个女人在自己的公司里朝自己开了两枪,射穿了七个内脏。然而他奇迹般的被救活了。他说在昏迷中他看见两个彼此交融的空间,但它们又以一条线分隔开。他说不清楚这种感觉。在他高高的跳起,快要越过那条线的时候,他醒了。这件事发生在八十年代的美国。那个艺术家在两个月后死于其他原因。

    她站起来,说了一句什么。

    我取下耳机,说,刚才我看到一条线,你正准备越过它。

    她诧异,但很快归于平静。说,音乐乏味么?

    是。我点头。

    如果是我,我会选择永久安谧。她转身朝车厢末端走去。肩胛骨清晰可见。飘忽的步伐却又无比坚定。忽然,她回过身来,说,你叫什么?

    梁理轩。我叫梁理轩。我大声的回答,我希望她能记住,就算是很短暂的时间。

    我叫岚。她微笑着继续挤过人群,把手放在卫生间的门把上。目光镇定,神态从容。吊坠静静垂下,死了一般。她仰头看天花板,努力而缓慢的呼吸。

    为什么?我猝然站起。心中一阵失落。

    因为空虚。她的声音从喧嚣中分离出来,如同骨肉謋然。

    独自步入另一个领域,不用再殚心极虑的苟且偷生。

    上车的人们匆匆忙忙的把行李往架子上堆,我拨开人群下车。抬手看表上的时间,上面镶嵌的细碎钻石幽晃着鬼魅的玄光。十二点整。她已是昨天。

    夜色溟濛,灯火沁透淡薄的雾气,泛起一段一段似真亦假的影像。医院里,医生说,幸运的话,你还可以活一年。他的语气平淡,近乎麻木的平淡。这正是我喜欢的态度。见多了生离死别的人,已经没有任何可以再撼动自己。这是这座城市最大的医院,也是死亡发生率最高的场所。走廊里有消毒药水的气味,像风信子一般浓郁,也像风信充满嫉妒。

    我微笑着穿过草坪,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突然伏倒在草地上,脸紧紧的贴着墨绿色的草。眼睛闭着,神情恬淡安详。

    怎么了?一个护士匆匆赶来。说了不要乱跑,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了?

    怎么回事?我停下脚步。

    护士一边猫下腰准备抱起小女孩一边说,这小家伙明天就要动手术了,成功的几率并不高,但如果失败的话,她就会

    小女孩忽然推开护士的手,别出声,我在听。

    听什么?我在她旁边蹲下。

    我在听,小草生长的声音。

    小草生长的声音。莹澈和润的嗓音,这个小女孩是一个天使。

    天空的云渐渐散开,月光晕出一片蒙胧,我掏出手机。

    叶叶。忘了我,我知道这很难做到,但你务必忘了我。我不爱你。我也没有时间了。叶叶,对不起。

    2005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