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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上的牧民放羊骑着马,中原黄河边的农民不比草原牧民,他们放羊不用走很远的路,往往就在村庄周围。所以有些人放羊常常要搬个凳子或提个马扎,往村头、路旁,或沟边地角一坐,任羊在身子周围吃草、散步,或卧在一边休息。
这样的放羊其实也是一种休息,体会一种缓慢的乡村节奏。有时放羊人把头往裤裆里一耷拉,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朦胧中听不到羊咯嘣咯嘣吃草的声音了,慢慢抬起头,缓缓睁开惺忪的睡眼一看,羊也卧在身边睡觉,于是人把头再次耷拉回裤裆,继续睡。
村庄里的放羊人不分男女老幼,谁闲下来了谁去放,谁想起来了谁去放。反正在家里闲着也没事可干,也相互间没多少话说。就是有话,也都是留到晚上说,要不那漫漫长夜更不好打发。不过通常放羊都是老人的事,老爷子或老太太。他们搬个凳子、柱根棍儿,慢慢悠悠从家里走出来,走出巷子、穿过村子来到村边,羊就跟在他身后,或跑前跑后,只是不离远,离远了喊它们一声,它们就会跟上来或停下来等一等。也有牵着的。只要用绳拴住一只大些的羊,人牵着,其他羊都会跟着走,不乱跑。
青壮年人放羊的少,他们这个年纪事情多,活重,一家老小吃饭穿衣的担子全压在他们身上,他们很少有闲,便很少有时间放羊。偶尔出来放一两回羊,也都是收工以后,赶着羊出来会友:本村各自下地几天没见的人,外村的因不常去赶集难以相遇的,说不定在收工后放羊的这点时间就能遇上。两家的羊们相遇后一阵欢喜,相互用鼻子拱一拱闻一闻,再低头各自吃草。两个人见面相互递个烟,唠唠家常和地里商情、收成。这个年龄段的人放羊不搬凳子,他们精力旺盛,不用坐下来打盹。他们会拿个长杆儿或鞭子。他们需要把羊赶得走起来,到他们要去的地方去。他们放羊往往有固定的几个地方,想见谁了就到能会着的地方去,今天会不着明天再去,三五天总能会着一次。这种会面往往是不约而同的。
孩子们放羊比老人少些,比青壮年的人多些。孩子放羊爱结帮,上学前放学后或者学校放假,他们各自赶着自家的羊,后面跟着狗,到村边集合。这样,羊很快成了一大群,人也成了一大伙,相互都有了玩伴,于是向稍远些的黄河边的滩地浩浩荡荡而去。跟着孩子们出去,羊们是别想卧下来休息的,有时来不及吃几口草就被拉下了,就有土块飞过来,或有孩子飞奔过来踢几脚。孩子好动,羊也得跟着动起来。羊多了,草就被吃得快,在一地停下来也就没草可吃了。像人都不爱吃别人的剩饭,没有那只羊愿意吃别的羊刚刚吃过几口又踩过几蹄子的草。
有些爱学习的女孩子在假期放羊时,拿上书本,约三两个女伴,把羊朝堤坡上一散,席地而坐,在一起看书、写作业。羊自然会安静下来,不像跟着那些男孩子那么野跑。
这一带属黄河下游平原,河水流到这里水势平缓、河面宽阔。这里的人也憨厚朴实、脾性温和。不只是羊温顺、安静,连狗都谈不上凶猛。狗甚至一生也不会大叫一声,只顾埋头夹着尾巴做狗。
我相信这里的羊能听得懂人话,尤其能听得懂老人讲话。老人不拿鞭子、不抛土块,只和羊絮絮道道地说话,羊就全懂、全听。老人放羊都是和羊说着话放,商量着放。“今天我不舒服,咱就不走远了,就在村边对付着吃几口吧。我知道这儿的草不如水边的草好,你就委屈一下吧。”“今天咱去西边那块玉米地边吧。好几天没去了,那里的草又长高了,几口就能吃饱了。”
人有时也骂羊,像骂人一样骂羊。因为某只羊走得离庄稼地近了,或其他羊向前挪了几步,有只羊没挪,那就往往要挨骂。还有时候什么都不因为,羊也会挨骂。人老了,没什么可骂了,在家里生了点闷气出来就会骂骂羊发泄。甚至一棵草、一棵庄稼都会无缘无故地遭骂。这都是骂着玩的,也或许是骂人的。他只是骂骂而已,不会去伤害谁,不会去伤害一棵草、一棵庄稼,更不会去伤害一只羊。
草有草的活法,庄稼有庄稼的长法。羊在乡村是最听话的畜牲,人骂了它,它即使能说话也不会还嘴。
我今年8月的一个清早,在杨马庄河滩的高梁地里蹲着拉屎时,就听见一个老爷子骂羊。我是从高梁地的另一头进去的,听见他在地边骂道:“揍你个小舅子,这不吃那不吃,哪恁多好的给你吃!”不知道的人会以为这老爷子是在教训孙子,其实偌大个河滩只有他和他的羊群,还有一个他并不知道蹲在高梁地深处的我。
羊不但不会欺负人,还理解人,尤其理解老人。老人喜欢安静,它便不多走动,不走远。不像跟着一些半大孩子出来,也可能是被驱赶兴奋了,它们有时会在一片滩地里撒开腿跑起来。羊跟着老人很规矩,不会乱跑,更不会偷吃庄稼。羊不是不知道庄稼好吃,只是它不去吃。它知道不该去吃,人种了庄稼和养了它一样,是件不容易的事,它不能再给人添麻烦惹人生气。羊比许多人都强,都懂事理。
跟老人出来时间过久了,老人还把脑袋耷拉在裤裆里睡不醒。羊有时就会自己走掉,一只一只自己回家。家里人见羊回来了,老爷子过了一阵还没回来,就知道他还在放羊的地方睡着。于是就去人把老爷子叫醒,帮他把小凳子提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