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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是老实地道的农民，靠几亩薄田为生，却喜欢种花木。亲戚、朋友家移种的，自己插活的满院都是。虽是些极普通的花木，却为小院增色许多。
父亲手闲下来时，依花而坐，如老僧抱定。有时拿了剪刀修剪，轻手蹑脚，百般呵护。几乎天天如此，成了一种习惯。
父亲人脾气好，但有时也难免触他之怒。父亲喜欢书法、绘画，尤其爱画竹。竹子根儿是父亲托人捎回的，刚栽下不久，父亲天天浇水，新生的竹笋却每每被老母鸡破坏。那次父亲火气大了，非打死它不可，亏了老母鸡还引群鸡仔，父亲下不去手。
那是一场雨后，地上钻出四五个倒螺丝钉状的竹笋，老母鸡还未来得及啄食，它们已蹿出地面一尺多高，竹笋翻出新叶，俨然一片小竹林。父亲说：“竹子遭受多次打击，我以为它要死的，原来是在蕴积力量！看！才几天工夫，它们就不怕老母鸡了！”
父亲高中毕业，正好赶上“文化大革命”没有继续自己的学业，几十年来却手不释卷。早上他总拉一把靠椅，临竹而坐，细读慢品。竹子经一夜润泽，看去竹叶挑露，清翠欲滴。父亲的心浸润在书里，竹滋润在朝雾里。一次，父亲读了本关于花木插种的书，便欣然骑车前往，带回几枝月季。精心剪裁，分成几段，摸上农药，棚上薄膜，于是便日日盼。约半月之后，枝上吐出嫩芽，接着伸了个懒腰，舒展成叶子，成活了十多棵。父亲很高兴，脸上笑出了皱纹，还哼起了豫剧。末了，父亲扭头对我说：“书真是好东西呀！好好念吧！”
父亲老了，手里拿着剪刀却要四处寻找，待我们提醒时，他便摇着头笑。父亲就站在刚开过花的月季前，咔嚓咔嚓的，把它们剪的低矮平整。父亲说：“唉！对于弱小的事物，人们总能报以同情和期盼，一旦强大了，又多会给以打击或中伤。好在月季不怕这个，越剪越旺，新枝会不断的从伤口处爬出来。”那天父亲有了新发现，贴着鸡窝墙发出一棵杏树。我去看时。见它一条独枝挂了绿叶在风中摇曳。父亲表扬了我，说这棵树极可能是我抛的杏核长出的。小杏树有了照顾，长得疯快，没两年就超过了鸡棚，我仰面看它，不少细枝从树干向外伸展，父亲很高兴。可杏树腰太软，总倾倒在鸡棚上，又惹父亲担心。
我们一天天的长大，居住不便，后院要盖些房子，花木都移种到前院，还需拆了鸡窝。父亲有些犹豫，怕小杏树会倒下来，父亲的想法应验了，小杏树斜下来，树干弯成弓形，叶子几乎拂地。父亲拿来杆子插入地下，将它扶起。可每遇刮风下雨，又重蹈覆辙。我又要扶时，父亲阻止我说：“老依赖别人怎行？得靠它自己！”奇迹出现了，小杏树离开鸡棚数月后，竟直着身子站了起来。春天，它弯曲的枝上零星的挂上小花，花粉白色的，看了使人振奋。
杏树让父亲兴奋，葡萄树却叫他伤心。从亲戚家拿回的葡萄树死了。它在亲戚家时，枝繁叶茂，吊着满树玛瑙，一串一串的，招孩子们的喜欢。剪了枝移种到我家一个多月后，竟纹丝不动，它也许留恋故土呢！我说把它拔掉吧？父亲不同意。直到藤子把邻居家的小孩拌倒时，父亲才下定了决心，挖出来，却惊奇的发现根上已生出小芽，父亲很恼我，赶紧又埋进土里，可惜它再也没有发芽。父亲叹息说：“它在你舅家曾果实累累，给孩子们带来多少欢乐！而今到了咱家，还没缓过劲来，就被我们这些无知的人们夺去了生命！”葡萄藤僵直的竖着，似乎在向人们表露着什么。我怕父亲触景伤情，偷偷的把它拔去，扔掉了。
父亲要出远门了。姐姐出门还没有嫁妆，我和弟弟已到了找对象的年龄。父亲有些无奈，五十多的人了，还要到离家千里举目无亲的地方去谋事赚钱。父亲陶醉于养花木的闲适生活，临出门时生了许多留恋，站在花木前有些感伤。静默了许久说：“离了就好呀！儿子，替我照看它们！”
我送父亲上了车，我的泪来了，心里满是负罪感，是我们赶走了父亲呀！父亲见我这样，便说：“儿子，坚强些！我要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总蹲在家里不行呀！”
父亲多次给我来信，讲异地创业的不易，看着来信我不觉潸然泪下了。父亲询问花木怎样，总说花木是有灵性的。两年后父亲回来了，我骑车奔回家，见父亲站在月季前的背影，我哭着钻进屋，父亲吓了一跳，以为出了什么事，我哭着笑了。父亲说：“字画卖的还好，不要替我担心！”
父亲又出去了，我的负罪感少了小了。有时也去一封信，说些谎话讨他欢心。偶尔打个电话，想要说的话很多，但电话拿起喉咙总被卡住，只随便问些父亲的身体状况便放下。
十多年过去了，我们姐弟仨都成家了，过着相对殷实的生活。老家无人居住，成了空空院落。我打开锈锁，见满院浓绿。翠竹摇风，月季怒放，杏树挂果，皆在杂草丛生中竞相生长。我想除去杂草，想到年迈的父亲凭着自己的老实和勤奋，在异地开花结果，我收了手，还是让它们在荒芜的小院里竞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