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爬过山坳，就望见尽头的一排村庄。邹山就对同行女伴一指道：“你看，这就是我的故乡！”那声调似赞叹又似轻蔑。
“我看蛮好，”方梅笑道“一派田园风光，我家乡可没这般景色。”
“那是枯死的稻草，全村尽是老人孩童，没几个劳动力车水抗旱。”
方梅也指一指两边高坡上的老松：“那不是很青葱吗？”
邹山紧接说：“没错，我记得八四年，也大旱过一次，我们几个中学生，就在这坡上爬松树，摘松树糖吃，那是长在松针上的白浆凝结成的，像白糖一样好吃。”
方梅奇怪了：“怎么我们村没有人吃过呢？”
“这说明我邹家庄比你们那里更穷。”
“有那么笨的人？！——摆穷。”方梅心想，但一转念，又觉得他并不笨，而是自己比他更笨。
原来他俩同在新兴大酒店打工。邹山是准厨师。所谓准厨师，即没有证照的，做厨师的工作，领比服务员高些的工资。方梅更可悲，17岁初中毕业即来大都市餐饮业做服务员，几乎每隔三两年便辞退另寻出路一次，不是因为企业倒闭、转让，就是因为怕劳动保障部门检查医疗、保险、工会工作等等。那些工会小组长是老板的摆设，哪有维护什么工人的权益。方梅做过4间酒楼饭店的服务员，如今已是25岁了，上几个月，工会小组长见她心宽体胖，疑她有孕，不知是出于嫉妒她的貌美胜过自己，还是担心她抢走自己的优差，便向老板打小报告，老板便找别的借口辞退了她。幸得她能节制食欲，加强体运，很快便落得个风姿绰约的体态。某日下班时，准厨师邹山塞给她一包用精致食品盒盛装的东西。“啥东西？不要！”她还没说完，邹山就走了。回到宿舍，乘其他人没回宿舍之机，打开一看：“我的天啊，是鲍鱼！”第二日，邹山问她：“好吃吗？”方梅若无其事：“什么好吃不好吃？”邹山得意道：“我昨天给你的那包东西是鲍鱼啊！”方梅道：“我扔了，你怎么不早说。”邹山惋惜道：“你真不知好歹！”方梅道：“我才不跟你串通做坏事，你好大的胆子。”邹山不在乎道：“大不了炒鱿鱼，东家不打打西家。”过了一会儿，自诩积满人际、社会经验的方梅鄙夷道：“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是求婚吧？”邹山一怔：“癞蛤蟆怎敢吃天鹅肉。”方梅也甚是诧异：“哈哈，我是天鹅？你很会吹嘘！”邹山就迫不得已，结结巴巴把那原委说出来。
他俩就真像新女婿、新媳妇一对儿说说笑笑，走进了邹家庄。这是一个很平凡的村庄，在中国大地上到处都差不多的村庄。清静、寥落，就是它的一切；要说热闹的话，倒是有三几个孩童，尾随着一直走入家门。邹山就抓起一把糖打发他们离去。
邹山早年丧父，留下的一间泥砖屋分崩离析，邹山初中毕业后便跟着表哥去大都市打工，捱生捱死、知悭识俭，加上娘亲的农活收入，总算能跟着村里先富起来的人的屁股，建造了一间混合结构的三层楼房，虽然比别人的少了贴外墙瓷砖，就象人在寒冬里没穿上衣服那样寒酸，但邹大娘感到非常满足，满足得几乎变成傲慢。
“大娘你好！”方梅彬彬有礼叫道。一位在大酒楼做了多年服务员的女子，嘴巴是不会笨拙的。
邹大娘眼巴巴的望着方梅，好像望着一位不速之客。她没有点头应声，也没有斟茶倒水，只是冷冷的招呼道：“姑娘坐吧！”
方梅奇怪了：“莫不是邹山设下的骗局？或者是邹大娘已经找到了称心如意的儿媳了？”
邹山很尴尬，便直板板责怪娘亲：“娘，你唠叨我多少年了，唠叨得我不敢回乡，现在带回来给你，你又这样冷淡，你叫我怎样做人？”
娘亲不甘示弱：“明人不做暗事，你不明就里就不要骂娘。你要我说，我就实话实说，也不怕失礼这位姑娘。你堂弟阿彬建造的那座楼房，在邹家庄可是数一数二的，就在上个月，阿彬带了个女友回来。他娘一见，相貌平平，但出于抱孙心切，也就喜的见牙不见眼，又是宰鸡杀鸭，又是大鱼大肉，那女人，吃饱饮醉，拍拍屁股走了，气得你伯娘病了一场。”
方梅噗哧一声笑道：“或许是你侄子跟他女友合计骗你呢。”
“不会不会，”邹大娘摆手道“我侄子阿彬是老实巴巴的人，绝不会做这等歪心事。若果连娘亲都欺骗，以后肯定没好日子过。”
方梅见邹大娘这样风趣，也凑趣说：“恐怕你儿子也是要合计骗你呢。”
邹山连忙打岔道：“你们少说废话好不好？既然我娘亲舍不得宰鸡杀鸭招待你，我们就跑去小镇走走，买点吃的回来。”
“你就让你娘亲说完好不好？”
方梅以为邹大娘一定会说“不会不会，我儿子不会这样的”殊不知大娘一脸茫然，不无几分遗憾，说道：“‘仔大仔世界，生仔不知仔心肝’。他夸我也好，骗我也好，心知肚明。你想想，像你这样标致秀丽的姑娘，我阿山能有这福份吗？”
“哈哈！”方梅大笑道“大娘你真会察言观色，神机妙算！”
说着上前搂着大娘，亲昵地抚拍老人的肩背。
是夜，邹大娘就把二楼住房腾出来给儿子，自己住原来的一楼。邹山上好门闩之后，又爬上三楼搬动杂物，腾出一个床位的地方，方梅说：“二楼有一厅两房，何用三楼。”邹山挠挠脑袋说道：“我们不是有个‘约法三章’吗，我怎敢违反。”方梅强忍羞涩，笑道：“那是个‘君子协定’，天下有哪几个真君子呀，除非是你。”
“不敢认，不敢认！”邹山折衷道：“那我们就在天台乘凉聊聊天吧，聊的疲倦了，打瞌睡了，下楼去，一合眼便睡着。”
存放杂物室前就是天台。昨天的一场秋雨把水泥地板洗的干干净净。清风吹来，驱除了争秋夺暑的余威。他俩就不约而同的遥遥相对、正襟危坐，像他们头顶的银河边的牛郎、织女。
秋分的月亮升起了，夜色变得苍白而皎洁，村落的灯光渐渐稀疏，大地显得更静寂，空气更清新、透明。不知名的小虫啾啾叫着，蟋蟀尖锐的颤音仿佛跟星光的闪动一唱一和。秋风掠过天台，拂扫到屋后的山岗上，于是，那松涛如嗬嗬海啸那样袭来。
方梅家乡的秋夜也是这样的，但从懂事起便久违了。在她最美丽的时候，也不知是谁把她送到那个大都市，用一个天网把她罩起来，她的起居饮食、言行举止、待人接物、一笑一颦，都被人操纵着，连礼仪都是一些人“施展”一些人“消受”的。川流不息的车水马龙，摩肩接踵的人山人海，灯红酒绿的舞厅酒吧，震耳欲聋的卡拉ok，扭腰摆股的骚姿荡态，巧妙防范的违规“猪手”呛鼻熏眼的烟酒浊气，肮脏浑浊的宿舍架铺，难以转身的厕所浴室，——萦绕脑际，驱不散，理还乱，消蚀着服务员方梅的青春。
他俩默默相视，都想要倾诉说不尽的话语，又都吐不出一句话、一个字。
方梅俯首可望的池塘水光中，传来青蛙得意的欢叫声；而就在咫尺的肥坑里，一只蛤蟆挣扎着，发出瓮声瓮气的悲鸣，但它怎么样也跳不上来。
“我们这些癞蛤蟆，为什么就享受不到黄金周？为什么要我们提前休息？养精蓄锐，以迎接那令人忙得昏头昏脑的一周？为老板创收七天的黄金？而我们这些癞蛤蟆，即使拿到珍珠，也是黄的了。人老珠黄，服务员还能做下去吗？”她想。
更令方梅不解的是为什么同一个单位的白领们可领到工资3倍的加班费，而她们一分钱也没有？！在伤感之余，她要问一问邹山这个准厨师有无这种殊荣？
邹山早在杂物室拉出一张长板凳，伸展长腿仰卧着。
“邹山，我来问你，如果你跟我一样都是低人一等，我们就不如趁着有气有力回来耕田好了，我就不信凭我们现有的力气和勤劳，会饿倒在父母子女跟前。”
邹山望见皓月中的嫦娥，但可望而不可及，苦想、失意，无言以对。
“怎么啦——你？”
方梅上前一看，他真的睡着了，那嘴角上流露出一丝丝笑意，也许，他真的见到了嫦娥。
方梅呆了好一会儿，忍不住俯下身去，在他笑脸上轻轻的一吻。然后匆匆走下楼去。
2007、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