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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村有两个“老山”:一个是村后的山岭,一个是农业生产合作社的社员。
社员老山,原名不叫老山。他这名字别有来历:在农业生产合作社成立时,他终日在村后的那个老山上找石碑,长的不合适,扁的不中意,最后,在老山脚下找着了一块上面刻有“泰山石敢当”字样的石碑。他找石碑花的工夫可真不算少,村里老的小的,谁都晓得;因此,大家就给他起了“老山”这个名字。
老山这样天天找石碑,原是自有用意。
原来,成立农业生产合作社时,第一个问题是土地入股。那时,社长问老山:“我们的田地虽是入了股,但东一块,西一块的很分散,为了容易经营,把马屎塘边的几块田打了地界,合起来耕,你看好不好?”
这一问,可把老山给问哑了口。
“怎么样?”
“••••••好••••••好!”老山说是这么说的,但肚里又盘算着另外一套。他想,这地界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卖买交割,你我分明,怎么能打去?倘若发生什么意外,到上面打官司告状,拿什么做凭据。但自己是个社员,社里的意见总得赞成。他左思右想,到底决定到老山上找块石碑,埋在田边,作为地界。
老山把石碑埋在田里后,舒了一口气。他惋惜地望着快要打去的地界,心里一阵一阵的痛,好像那田界是他身上的肉。就连往时最使他憎恨的田界上的草,这回也使他心疼起来了。他怕人笑话,不敢说半个“不”字,只是把话敝在肚里。他希望社里会因为别的什么,取消了这个主意;可是只过了两天,田界就打通了。当时,老山到地里去看看,见他的地跟大伙的地打成了一片,像个大海,一眼望不到边。
地阔了,老山的地像是少了,他担心人家把石碑给移了。
“这个还不成,不成。”老山心里寻思,嘴里念叨着。“打起官司,这个还不能做凭据。”
他越想越不放心,就自个儿跑到老山下,移了棵乌桕树种在地界尽头的土墩上。他暗自想:移了石碑,没人知道;移了乌桕树,可瞒不了我。
老山种乌桕树,虽是暗地里去种的,他却给社里的人看见了。
“怎么,种苹果树吗?”一个社员故意讽刺了老山一句。
老山的脸一阵热,他硬着头皮说:“政府号召我们造林嘛。”
“那种得太少了。造林是为的众人,你只种一棵,恐怕不是造林,是为了你自己吧?”
老山心里骂道:这家伙的嘴可真厉害,我的一举一动,他都这样留意。
那人的话使他很难受。他没有种好树,就把锄头一丢,坐在草地里回想起他加入互助组以后的日子:他先前没有牛,亏得组员们帮助,才顺利地开了耕,使得那年增了产,筹划到了一笔钱,买了一头牛。
“互助组多好呀。”他心里说。“可是农业生产合作社往后是个什么样,这,这还不敢说。”
他越想越不满意:“怕什么,入社自愿,退社自由,我做个暗号,还得要干涉?”他把别人的话当成耳边风,理直气壮地把树种好。
过了几天,树活了,老山看到,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石碑埋好了,树也种上了,按说老山就该放下这千斤重担了,但他感到打了地界,事情还很多。比方,施肥问题,就不能不使他操心。当初在互助组时,他对自己的田地,要施多少就多少,只要对组员说一声就是了,而且自己也在场。现在由社里统一经营,还把这一大块地交给第二队包了下来,自己却被编在第四队。这样,究竟他们会在自己的地里施多少肥呢?要是他们不公平的话,那我的地给社里耕上三五年以后,将会变成个什么样子呢?
“老炳,”他对第二队队长说:“我的地都瘦了。”
老炳知道他肚里敲的是什么鼓,就说:“知道,瘦我们就多施些肥料;地既然联成了一大块,哪里还分你的我的。”
这话刺得老山红了脸。他心里想:怎么不分你的我的?眼下我的地界底下埋着石碑,不就是分着你的我的!?
他每次到地里去看,都见庄稼长得匀称,地头地尾一大片,也看不出个高低来。于是他就想到:在社里又不光是一块地打了地界,打地界是众人的事呀!每个社员本来都有地界。现在有些地界虽然打了,还有些没有打;这些没打的地界,也不过是暂时的。可是别的社员对打地界是怎么想的呢?如今老山倒关心起这件事情来了。因为他总觉得社员好像不希罕那些地界,好像地界不是他们自己的。他们谈论起打地界这事,都分外起劲,常高声大笑。唯独老山不愿提起,好像一提到打地界,就是刺痛了他的疮疤。
有一天,老山那个生产队正在翻地,忽听得社员张放对着赶牛耕地的亚力大声叫道:“喂,亚力,慢着!你那脚下有块大石头,让我拔了再犁。”老山一听这话,额头直冒冷汗,心砰砰地直跳。他想:糟啦,他是在说我哩。
亚力说:“怎么会有块大石在我脚下?”
张放说:“唉唉,你不知道,这是我爹以前埋的。这可不能怪他。因为那回是兵荒马乱的,地主霸山霸水,若不埋下这块大石作地界,地主还不霸了这块地。如今入了社,大家合起来耕种,地界也打了,还要这大石做什么?”说完他就把大石拔了出来。老山见拔的不是他埋的石碑,便放心了。但他总觉得好像有块东西塞在自己心里。他想:人家有地界还拔了它,自己却••••••。
拔了又舍不得,于是他只好连想也不去想它。
直到那年立冬,社里分红,老山一见自己分了很多的粮食,笑得见牙不见眼;其他社员也高兴得眉开眼笑,都谈论着社里的丰收。
“领到多少?”张放拉住老山问。
“三千五。”老山停下车子,满脸堆笑。“比去年多分八百斤。八百斤呀!不是开玩笑的。”他拍了拍一包谷子,意思是想叫张放知道他有那样多的收入。
“嗯,好!我们哪来这么多谷子?”
老山怔了一下:“农业社增产嘛。”
“怎么才能得到增产的?”
老山瞪了张放一眼,推着车子气呼呼的走了,他仿佛听见背后传来张放的话:“我们能够丰收,还不是因为打了地界,使耕地的面积扩大了,地也容易耕的缘故。”其实,张放并没有说话,只是老山这时思想上有点转变了,开始认识到自己过去那些落后思想。
他推着车子,感到脸发烧耳发热。到了家门口,他卸下谷子,一包包的背进自己家里,把空车子送还社里。
这天是社里的休息日,社员们分了红,有的挤在信用合作社储蓄,有的赶到集上去买自己心爱的东西。
老山回到家里,把分红的帐目向女人一摊,扭身就向外走。他急急忙忙走到自己那块地里,见那棵乌桕树长得很壮,心里想着那块石碑,站在那里出神。
泥土被太阳晒着,发出一股香味。老山独个儿在一大片田中间来回地走着,好像要在那里找什么东西。他看看田头,看看田尾,又看看田中间;看看自己的,又看看别人的。他走到自己田里,觉得别人家的田比自己家的要肥黑;走到别人家的田里,又觉得自己的田比别人家的要肥黑。来来去去,整块地给他踩遍了。
“那边好,这边好还不是一样,我们都是走大家富裕的道路。”他这样想着。
眼下,他看见乌桕树,竟讨厌起来,它曾使老山劳神伤脑,终日为自己盘算。“这讨厌东西,为何自己偏偏要留着它呀。”他联想起有一年,他为这田埂花费了不少工夫。那是因为邻地的黄三贪心,每年割草锄地,总要把田埂削去一两寸;他怕吃亏,也照着黄三那样做。你削我削,不上几年,就把田埂削得薄薄的,连人也站不住脚。有一天,地主黄兴财走来说:“黄三把那田埂全削了。”老山跑去一看,果然是真的,他一气,就要去找黄三算帐。黄兴财又说:“不跟他打官司,你就不是个男子汉。•••••怕他什么,没钱来我处借。”老山就真的打算去控告黄三,幸好左邻右舍劝他:我们受苦人是一家,天大的事也不要去告状。这才使老山忍住了这口气。这事直到土地改革斗争黄兴财的时候,黄三才说了出来。原来是黄兴财搞的鬼,他削了田埂,挑拨黄三跟老山打官司,好使别人倾家荡产,卖田典屋给他。老山明白了,对黄三自然也就没了意见。往后,分了田地,他和黄三又参加了互助组,就更没有意见了。
老山想起过去的事,就恨透了地主黄兴财;再想想自己把石碑埋在地里,又觉得羞愧。他想:过去为地界的事,几乎要和黄三打官司,这都是地主黄兴财的挑拨。像现在这样,还有谁想要别人的田呢?他想到这里,羞得耳朵、脖子都红了,巴不得用大棉被蒙住头,躲起来。
“我要走大家富裕的路,你这石碑和乌桕树就拦着我!”老山一跺脚,狠狠的说着。
当下,他就一口气把乌桕树和石碑掘了。他怕别人知道笑他,就谁也没告诉。
其实,这事大家都很清楚,为了怕他难受,谁也不提起,只有社长曾这样问过老山:“政府号召我们造林哩,怎么你把乌桕树掘了?”
“唉,社长!”老山壮着胆说:“那乌桕树是个自私的根,不掘了能成?”
社长觉得老山的话顶有趣味,又问:“那石碑又是什么?”
“那是封建大石。你看,上面写着‘泰山石敢当’,不封建还会有这些古怪字样!”
他这话引得社长哈哈大笑。
从此,大家不再叫他“老山”了。那块石碑也不知哪里去了,或许仍旧躺在村后的老山脚下吧!